第47章 (下)

黛色青山,陽光從薄雲和如紗的晨霧中破出淡紅,關澤脩向寧奕伸出手:“來,上來。”寧奕借力,邁腿攀上半人多高的斜坡。

上山的小徑幽靜綿長,一蓬蓬向外伸張的灌木在腳下窸窸撥響,雜亂的葉和雛白的小花大叢大叢掩蓋他們來時的路和将去的方向,偶爾會有兩只通身翠綠的螞蚱,跳着從他們的鞋尖上掠過:“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寧奕和他手牽着手,走在無名的山上。

這個問題,寧奕在來的路上就問過他,但關澤脩只是笑:“到了就知道了。”再問多了,就拿那雙多情的眼睛癡癡望他,嘴角上挂着情郎一樣迷人的微笑,寧奕扭頭,藏起紅彤彤的腮幫不看他,神神秘秘的,誰知道他要幹嘛。

矮木中橫來一枝野薔薇,像個壞脾氣的小姐,舍不得他們匆匆經過,硬是扯住寧奕:“我瞧瞧。”不顧寧奕的反對,關澤脩将他手指尖上冒出來的小紅血珠含進嘴裏,擡頭,從發梢間瞧他,只這一眼,寧奕便忘卻了要掙紮。

終于走到山頂,金色的光千萬縷的照下來,整片山頭都亮了,群山巍峨,晴空長明。

寧奕呼吸着山間泥土氣的風,大大伸了個腰:“好舒服。”

“你算趕上好時候了,每年這個季節上山,景色是最美的。”往荒山裏開了三個小時的車,又趕着破曉前爬上山,關澤脩側着臉,看他,默默笑着。

寧奕像晴朗的豔陽一樣快活:“你帶我上這兒,就是為了看日出?”寧奕等着他說。

“也不全是。”一叢草堆被輕輕撥開,露出裏頭石頭壘的小尖,關澤脩将帶上來的點心打開,擺上一瓶看起來很劣質的雜牌小酒,“想帶你來見個人。”簌簌的,一條項鏈從胸口捂着的口袋裏被小心地取出來,穩妥地放在整齊碼好的石塊上,“爸,你久等了,我帶他來看你了。”

寂寥的枯葉聲,風長長的嘯,寧奕張了嘴,腦袋裏千百句言語,開口只剩緘默:“沒提早和你說,我爸過世之後就葬在這裏。”沒有一塊碑,沒有墓志銘,“他現在,應該就躺在這堆石頭的下面。”

“應該……?”寧奕在男人身邊蹲下。

“啊……死的時候,骨灰撒了。”

輕描淡寫的口吻,平靜的敘述,揪疼了寧奕:“撒了?為什麽?”他攥緊男人的一雙手,在掌心反複焐熱,想要暖一暖他的冰涼。

關澤脩感覺出來他的擔心,扯着嘴角,露出個輕蔑又悲哀的笑:“我外公一輩子都在記恨我爸拐走了他的掌上明珠,直到死,他也無法原諒他們。只想讓他們隔得遠遠的,最好再也不要碰見。”

陽光灑在精美的項鏈匣上,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光斑,福至心靈,寧奕突然明白到:“所以……這項鏈……是……”

“是。”灰暗的石頭,斑斓的項鏈,關澤脩艱澀地點了點頭,“EVY是……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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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眶酸漲漲的疼,視野模糊了,只有手與手緊緊握着,他無法涉足關澤脩的過去,只能抓住現在的他,不舍的,心疼的。

酒開了,一股嗆鼻的劣質酒精味:“LEE叔藏了一點我爸的骨灰,帶不回去,就留這裏了。”關澤脩倒了四杯,“我爸其實不愛喝酒,可我媽沒了之後,他不喝一口,睡不着覺。”劣酒入喉,像把豁了口的鈍刀子,寧奕眯起眼睛,“這酒上頭,意思意思就好。”關澤脩從他手上接過小盅斟滿,一點點祭在死沉沉的石壘上,太陽照過來,賦予墓石明媚的暖光。

“嘗嘗這個。”灑了白糖粉的炸面團,入口絲絲甜,關澤脩似懷念,“我爸做的糖沙翁比這個好,剛出鍋的時候最香,一定趁熱吃,我和我媽能吃很多。”

寧奕聽着,目光盈盈的,那是他的愛人為數不多的童年記憶,他比自己的還珍惜,關澤脩撚起一個糖沙翁送到嘴裏,“可惜後來到了我外公的家,這種不上臺面的東西,他就再也沒有做過。”

“你外公他……對你好麽?”晨曦中,他和關澤脩肩靠肩,席地而坐。

“還行,沒打過罵過,也沒餓過我。”有寧奕在身邊,孤獨似乎也沒有那麽容易靠近他,有些事,終于能平靜地說出口,“說來我還得謝謝他,如果不是他決定送我出國,留在G城,我未必能夠有機會見到你。”

那口酒的餘威在身體裏發酵,沖撞他的一顆心,像被人使勁地揉,狠心的捏,他想起關澤脩曾經告訴他在海外的不堪生活,當時他還無法全然相信,可現在……他只盼那些日子從未來過。

“你會怪我麽?”關澤脩将臉轉向他,“也不同你說一聲,就帶你來看他們。”風吹散他的頭發,吹走他臉上盤踞的憂郁,“我想他們會很高興,這是我第一次帶一個人來見他們。”

心髒像要蹦出身軀,撲向另一具胸膛,寧奕抄起地上的酒瓶,仰頭,對瓶吹了,落了一場刀雨都壓制不了幾欲噴湧的感情,酒瓶沿着土坡滾進開滿雛菊的白花叢,寧奕用一種固執又堅定的姿勢,對着那堆石頭和上頭的項鏈,起誓一般嚴肅。

“叔叔阿姨,你們好。”他的嗓音有點顫,聲音也啞,但每個字,他都說得極認真,“我叫寧奕,今年26歲,是G城城中區刑警大隊的一名普通警員。”他用一種樸素的坦誠,傻傻的介紹,“我家裏一共4口人,爸爸媽媽和一個弟弟,他們都不在G城,但是每年我都會回去看他們,如果你們允許,今年,我想……帶你們的兒子一起回去。”

“你這麽說,好像來提親的一樣。”關澤脩揶揄他,可表情又愉快的不得了。

陽光下紅彤彤的面孔:“是,你沒想錯,就是提親。”寧奕伏身,手掌心貼地,拜堂似的,朝石碓恭恭敬敬磕了一頭,“叔叔阿姨,請你們放心。你們的兒子,以後就有我來照顧他。”

幸福來的突然又猛烈,甚至在愉悅中生出一股痛楚,扼緊咽喉,關澤脩忍着那份陌生的窒息,努力微笑:“照顧我?你說真的?”

熾熱的目光,全然沒有掩藏,像個赤誠的稚子,寧奕在他面前掏出一顆溫暖強大的心:“我在你父母面前說的每一句都是真的,我會照顧你,還會保護你,有他們作證,我絕不食言。”

關澤脩的表情像春日最後一池融化的冰面,岌岌裂開,一行粼粼的淚光,宣告冬季的過去:“保護我?”這麽簡單的三個字,他沒聽懂似的在嘴裏繞,又茫然地擡頭,死死去找寧奕的眼睛,“即使我對你做了很壞的事?你也會原諒我,留在我身邊麽?”

“有多壞?”寧奕靠過來,緊緊挨着他。

“很壞,或許你知道了,會接受不了。”

拇指兜住鼻翼那滴冰涼涼的眼淚,溫柔一拭,寧奕瞪他,并沒什麽威脅的:“那你還做!”

像畏冷,又怕失去:“我怕你後悔。”關澤脩牢牢把他依偎,“寧奕,你想好了?真的願意和我一起?”

寧奕拍開他,起身撣撣褲子上的灰:“被你這麽一說,我還真得好好考慮考慮。”

“寧奕……”頭一回的,關澤脩被他牽着鼻子走,寧奕轉身,極小聲地怨了一句,“傻噶。(方言:傻乎乎)”而後便笑了,唇角兩個情窦初開又濃情蜜意的梨渦。

下山的路,風和日麗。

他們一前一後走在山坡上,半天沒說上一句話。

男人就跟在身後,亦步亦趨地跟着他,默不作聲,閉緊嘴巴,可皮鞋聲洩露了他的焦躁,像斑駁的陽光山莺一樣在眼前跳,用一種比語言更有意思的聲音在他心扉上來回敲打,期盼。

是憋不住了,也不忍他偷偷揣測,寧奕突然開口:“我不會反悔。”

後頭沒了動靜,連腳步都停下。

寧奕往前走,風卻帶着他的話向後:“我說過的話,我不會後悔。任何事都有解決的辦法,就算你真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大不了我剁了你那條喂狗。關澤脩,不管你幹了什麽,我都不會讓你一個人扛着,我們倆的每一件事,我都是認真的。”

他雙手插着口袋,挺自然也無所謂的,随口說着,“改天,等鑽石找回來了,你和我……一起回趟我家吧……我媽……她做飯很好吃,糖沙翁沒準她也會做。我爸他……他是個槍癡,你跟他應該能聊到一塊……我弟沒什麽的,很好相處,你就當自己弟來就好……”

有力的雙手從後撈住他,寬闊的胸膛貼着後背,是那種心和心都貼到一起的擁抱法,寧奕甚至感到這一刻,他們的心跳同頻了。

關澤脩站在只有他們兩人的山花爛漫中,輕輕的,久久的,無處宣洩,又絕無僅有的,将他擁有:“寧奕……”

有的人在天上,有的人在身旁,不再是孑然一身。

兩個人,四只手,合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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