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琉璃簪花
林菘隐在暗處,手中撚着石子, 方要阻攔, 顧箬笠已經将那黑影攔住,護在懷中。
“別怕, 別怕!”
顧箬笠就像在山道邊拉住他一般,帶着義無反顧的氣勢, 将那黑胖少年抱在了懷中。
玉寶牙關打戰,緊緊捂住耳朵:“我, 我不怕, 我沒怕……可我控制不住自己!姐姐, 我好難受!”
顧箬笠用自己受傷的手臂,把這個比她胖上許多的少年護着。
她眸中泛出冷光, 眼睫微微顫抖,聲音卻輕柔而堅定:“玉兒, 怕什麽?你忘了, 你可是最厲害的, 是打不倒的小怪物!和你父兄一樣, 流着同樣的血,戰無不勝, 就像戲本裏說的戰神一樣。”
玉寶抖的厲害:“我這個樣子,還配嗎?姐姐,要是我一輩子也好不了呢?誰來替父親母親報仇?誰來替兄長洗雪沉冤?我就不配!”
顧箬笠捂住他的耳朵:“玉兒別怕,別聽那個聲音。你聽我說,就算你好不了, 你好好活下去,也是他們最大的心願。”
她前所未有的溫柔,細碎的說話:“你今年十四歲了,再過幾年,弱冠之後,姐姐幫你相看一個漂亮的小姑娘。你迎娶她過門,再生兩個胖娃娃,花婆婆就能帶重孫子了,我也要做姑姑了。要是小侄女就好了,姑姑給她做最好看的衣裳……”
那少年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眶發紅,情緒激動,難以控制,幾次抓住了顧箬笠受傷的手臂。
林菘數次都忍不住出手,想将人打暈,也忍了下來。
最後,玉寶真被顧箬笠這些亂七八糟的胡言亂語,安撫了下來。
林中複又寂靜,此時此刻,黑暗之中的腳步聲也格外清晰。
玉寶如驚弓之鳥,看向暗處:“誰?又有誰來了?”
李老捋着胡子,寬衣水袖,從竹林裏邊出來了。
冬日起霧,又在竹林之中,這麽一身飄逸的白衣,真跟冤魂一般。他老人家每次露面,都是這形容,狐妖鬼怪似的。
顧箬笠若無其事的松開玉寶,問道:“這麽晚了,您老人家怎麽在林子裏?”
李老又捋了捋須須,打量二人,道:“老夫高興。”
“你們二人,又是因何夜半在此?”
顧箬笠:“我也高興。”
李老“唔”了一聲,捋須須:“看來,陛下說的不錯,是該讓內侍進來,随身服侍千金郡主。”
顧箬笠立即一笑,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太叔公,我們書院的宗旨,那便是教書育人、親力親為。學子們不止要學習聖人之學,更不該懶惰。我可聽說,當年陛下進書院讀書,那都是自己洗衣裳的!我今日是因為發釵掉了,正好白日睡的太多,晚上實在睡不着,因此出來透透氣。以後,我一定乖乖聽話,再也不亂跑。”
李老半信半疑,又仔細打量她:“你這孩子,是哭了?”
顧箬笠胡說八道:“是剛才有只烏鴉,撲棱撲棱,啪啦着翅膀竄了過去,吓我一跳。”
李老便道:“沒什麽大事,這就好,回去吧,孩子們。”
李老也沒問玉寶別的,就讓他快些回去,反而親自送顧箬笠回藻園。
他老人家慢吞吞的捋着胡子:“傷口是不是又裂開了?”
顧箬笠這才“嘶”的一聲,後知後覺的捂住了手腕。
李老嫌棄的擺擺手:“走吧,走吧,你們這麽大的毛孩子,一肚子鬼心思,嘴裏沒一句真話,長兩耳朵也跟擺設一樣,沒有一個聽話的。”
顧箬笠反駁:“那孟和光不是怪聽話的?和老頭子一樣一樣。”
李老更嫌棄:“那又太死板了,哪有年輕人的朝氣蓬勃?不過,近來他還學會作假了,倒有點意思了。”
顧箬笠蹑手蹑腳,摸黑回了房中,咬牙把染血的絹布換了,胡亂撒了點藥粉,因為困極,上床沒多久就真的睡熟了。
林菘聽得她呼吸聲,平穩而又均勻,這才緩緩起來,望着床底下染血的絹布,神色複雜難辨。
他輕輕掀開床帳,輕手輕腳的給顧箬笠重新包紮。
翟讓扣了扣窗子。
林菘把顧箬笠的傷手放好,又落下床帳,才應聲:“滾進來。”
翟讓看林菘神色不好,有點不敢開口:“主子,玉寶的身份,還……還不能确實。慈幼堂的記錄,說他是逃荒過來的,被收納在慈幼堂內。就好像,是三年前突然冒出來的。而且,這孩子有點問題。”
林菘道:“有什麽問題?”
翟讓道:“是屬下之前疏忽了,沒有細查。昨日,銀瓶姑娘暗中來過,她看出來,那孩子可能在服用一種□□。”
林菘已經隐約猜到:“什麽樣的毒藥?”
翟讓也有幾分不确信:“這種毒藥對身體傷害很小,基本沒有什麽損傷,只會讓人身形浮腫,面孔發黑,樣貌大變。銀瓶姑娘說,下毒的人,多半是為了掩飾這少年的真實容貌。屬下也以為,銀瓶姑娘的推論,極有道理。”
從始至終,想要掩藏的都不是花婆婆,而是她身邊帶着的少年。
慈幼堂的火災毀容或許是意外,花婆婆也借機改換身份,将玉寶帶在了身邊。
而鴻蒙書院之內,李老在此,環衛在此的都是李老的親衛,連陛下的青衣衛都不可擅入,的确是最能躲避陽豐帝的所在。
翟讓見林菘臉色越來越沉,急忙道:“主子,屬下再去詳查,三日之內,定會查出這少年的身份。”
“不用了。”林菘身形一晃,扶着微涼的欄杆,“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十四歲,恰好比顧箬笠小上半歲,容貌大變,又百般遮掩,留在書院之中。這書院之中,便是陛下也不會輕易插手,更不會胡亂安插人進來,因為李老在此。
他不是什麽寶兒,而是衡兒。
是戚衍年僅六歲,就獨自上京,留在京中作為“人質”的弟弟。
是他以為早就死去的幼弟戚衡。
林菘閉目片刻,壓下急亂的情緒:“這之前,顧箬笠去過玉寶住的慈幼堂嗎?”
“有,但只是一樁小事。兩年前,郡主的馬出事,當街把慈幼堂一位主事撞傷了。這位主事偏偏還是李氏,也是宗親,随後宗室都上表請責。陛下沒法子,就讓千金郡主去慈幼堂住了半個月。這幾年,千金郡主闖的禍不少,這種都算是小打小鬧。反正陛下會替她遮掩,輕易舍不得責罰。”
林菘問:“也是冬日?是嗎?”
翟讓道:“沒錯。主子是怎麽猜到的?”
林菘閉了閉眼:“你找個機會,讓銀瓶帶人進來,給玉寶好好的號一次脈。他一定還有別的損傷。”
他竟然一刻也沒有看透過,這個可憐可愛的千金郡主。
她進鴻蒙書院,不是為了躲避顧家之事,或者說,一旦她放下了秦氏的“救命恩情”,那顧家那些人她也毫不在意。她來書院,是因為戚衡在這裏。
因為某種緣故,他快犯病了。而他的病情,只有算是自幼一同長大的顧箬笠足以安撫。
她進書院,是為了戚衡。
她故意找茬,和孟雲秀打架,也是為了去後山接觸花婆婆,戚衡就一直留在花婆婆身邊。
只要“認識”花婆婆,就能不着痕跡的見到戚衡。
因為戚衡——這樣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決不能長久出現在顧箬笠身邊,只要他露面,便會被青衣衛察覺。
不管青衣衛能不能确定他是戚衡,都會上報給陽豐帝。所以,顧箬笠為了保護他,才不得不彎彎繞繞出這許多曲折。
戚王府獲罪,一族淪陷,她不知是用了什麽法子,付出什麽代價,移花接木,保住了在京中的戚衡。而當年朝堂控罪,也只是她讓陽豐帝放心的一個幌子。
自始至終,她從來沒相信過,戚氏謀逆,也不相信長公主的遇刺與戚氏有關。
不,她那時年幼,或許懷疑過,可在這種動搖之下,還是以情義為先,在陽豐帝眼皮子底下,把戚衡先保了下來。
清晨的雪光,從窗子透進來,落在梳妝臺上,光彩剔透,如琉璃一般。
林菘給她挽好發髻,問:“明日荀休,郡主要去哪裏?”
顧箬笠摸了摸下巴:“哪兒也不去吧,我就留在書院,努力溫書。”
主要是下了雪,手還有點疼,去哪兒也不好玩。
林菘頓了頓,道:“這次多謝你救我。”
顧箬笠笑嘻嘻:“小美人,你就嘴上說說?起碼也有點實際的,比如以身相許……”
林菘沒好氣的打斷她:“我有一對琉璃葡萄簪花,晶瑩剔透,并非凡品。這次回去,我帶來送與你如何?”
顧箬笠略一恍惚,極快的斂下雙眸:“菘兒,你知道嗎?以前,也有人說,要在我生辰之時,送一對琉璃簪花。”
林菘自然知道怎麽回事,這話本就是他自己說的。
那便是他二人最後一次信件往來。
“後來呢?”
顧箬笠擺擺手,咬了一口人參須:“別提了,後來他就死了。”
林菘:…… ……
戚衍後來是“死”了。
這個禍害,是成精了嗎?幹脆一口氣把他氣死算了。
洗漱過後,林菘便先去學堂。顧箬笠傷雖不重,今日也沒去學堂,她拿了些點心、藥材,去探望孟璟二人。
孟璟不和男學子一起住在藻園西院,住在夫子們住的澄園。
顧箬笠剛到門口,就聽見裏面隐約傳來秦漪秀的聲音。
正直的顧箬笠是不愛偷聽人家說話的。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