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邢舟裹着毯子縮在厲水家的沙發上,專注的聽厲水在廚房裏忙碌,一會是水燒開的提示音,一會是湯匙撞擊瓷杯的脆響,好像一出美妙的奏樂。

剛才進門時,厲水什麽都沒問,直接去卧室拿了一床厚毛毯裹在邢舟身上,然後進了廚房。

邢舟把臉捂在毛毯裏深深的吸氣,有厲水的味道,他把自己裹得緊緊的,以此幻想自己正被厲水抱在懷中。

“快把姜湯喝了。”

邢舟正在自我催眠的時候,一只端着白瓷杯的手已經伸到了他面前,他一個激靈擡起頭,厲水就站在他對面,逆着燈光,高大又俊美,像一個從電影裏飛出來的超級英雄。

邢舟吸了下鼻子,捧住茶杯。

熱騰騰的蒸汽碰到睫毛後立刻化成水霧,以至于他擡頭的時候,眼眶周圍都挂着水珠,就像哭了一樣。

厲水一直坐在邢舟對面的單人沙發上,一言不發的看着邢舟,如果是其他同學被他們的厲鬼男神這樣看着,恐怕早就吓到腿軟了,可邢舟心中除了心安別無他想。

多容易滿足啊,在失魂落魄的時候,邢舟僅需要厲水的一段長長的注視就能魂魄歸竅。

姜湯喝完,就意味着邢舟不能再沉默了。

“我被媽媽趕出來了。”

厲水心中猛然一跳,顯然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原因。

“前段時間是我爸爸的忌日。”

邢舟說了兩個旁人聽來完全沒有關聯的句子,厲水卻沒有追問,因為他感覺邢舟要哭了,果然下一秒,有淚珠從邢舟的圓眼中滾落。

上個月中旬的确是邢舟爸爸的忌日,五年前的一月二十六日,是邢舟爸爸去世的日子,那天,被綁架五天的邢舟獲救,爸爸卻倒在了血泊中。

邢舟是恰逢忌日那天回家的,可想而知,家裏不會有迎接求學而歸的孩子的氣氛,有的只是一片愁雲慘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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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進門的時候,媽媽正坐在沙發上拿着爸爸的相片無聲的流淚,邢玥靠在媽媽懷裏也哭成了一個小淚人兒,她們聽到他進門的聲音,不約而同的擡頭,向他投去尖銳的目光,而他只是默默的關上門,然後把行李箱拖進自己的房間。

邢舟已經習慣了,每年的這段時間,擁有“全部罪狀”的人必然要承受起這一切,面對這樣的近乎仇視的目光,他從來沒有怪過媽媽和妹妹,因為要不是爸爸和媽媽,他早就在雪地裏凍死了,而邢玥又是爸爸媽媽最疼愛的女兒,是他的妹妹。

邢舟去墓地給爸爸上過墳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來,吃晚飯的時候,媽媽和妹妹誰都沒有來叫他,畢竟沒人會願意在這樣的日子面對一個帶走自己至親的人。

邢舟等到晚上她們都睡下了,才偷偷摸進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麽可以吃的,案板上放着一份用保溫飯盒裝好的飯菜,是媽媽給他裝的。

媽媽其實是個很好的女人,她溫柔賢淑,又經營着自己的女裝店,從前總有人在爸爸面前誇贊他有福氣,娶了一個這麽好的老婆。

可就是這樣一個原本柔和的女人,卻被歲月的坎坷磨出了冷酷的棱角。沒人能想象到一個早年喪夫的女人是如何将兩個孩子帶大,而其中一個孩子不僅沒有血緣關系,在她看來還是間接害死她丈夫的人。

她們對邢舟視而不見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天,終于在今日早晨被打破,當媽媽拿着一件紅裙子摔到邢舟臉上的時候,周圍所有空氣都凝固了,她聽見邢玥說:“媽媽我沒騙你吧?邢舟就是個穿女人衣服的變态!”

不用看就知道,邢玥此時的表情一定是七分唾棄三分得意,邢舟對這個妹妹實在太了解了。

“這樣的變态除了學習成績還有什麽好的?您還非要我向他學,向他學習變态嗎?”

面對這樣毫不留情的指控和譴責,邢舟心裏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原來他在媽媽心中是有可取之處的,她曾經說過要邢玥向他學習。

“你給我滾出去!”這是媽媽今天對他說得最後一句話,也是他回來這麽久的第一句話。

厲水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伸出手想為邢舟拭淚,指尖卻在還未觸到邢舟臉頰時停住了,然後垂了下來,就在這時,厲水感覺腰上一緊,邢舟的頭埋在了他的腹部,雙臂正死死的環着他的腰。邢舟就着這樣的姿勢斷斷續續的把一些東西講了出來,譬如他不是爸媽親生的,譬如他爸爸的死因,但沒有說關于裙子的事情。

厲水驚異于邢舟的家庭與過去,就算他聰明絕倫也想不到,邢舟這樣一個朝氣蓬勃的男孩竟然生活得如此心酸,他第一次對一個人産生了強烈的并且想要維護的憐惜之情,

他嘆了一口氣,終于把手撫上了邢舟顫抖的後背,震顫從厲水的手心蔓延過他的四肢百骸,好久才平息下來。

當厲水發現抱着自己的人安靜下來的時候,邢舟已經睡着了,他微微張着嘴,眼淚和口水全都糊在了厲水的羊絨衫上,厲水還沒來得及給他收拾客房,時間不早了,片刻思考後,厲水終于無奈的将他抱到了自己的床上,然後厲水拿着毛毯和枕頭睡沙發。

第二天早上他是被邢舟送的那個“叽哩哇啦”的鬧鐘叫醒的,而邢舟本人正端端正正坐在他面前的單人沙發上,面色有些吃驚,又有些欣喜。

厲水知道他在驚喜些什麽,于是故作鎮定的咳嗽了一聲,進到卧室把鬧鐘關上了,小蜜蜂回了巢,空氣終于安靜。

厲水替邢舟找了洗漱用品,邢舟在盥洗池刷牙,他看着鏡子中的自己,面容菜色,雙眼紅腫,宛若一個剛剛經歷過人生沉痛打擊的人,他小聲的,悄悄對鏡子裏的人說:“不是還有厲老師麽?”然後他覺得鏡子裏的人頭頂的陰雲消散了許多。

其實他最初是打算去找劉岩的,可劉岩已經舉家去了熱帶度假,他向厲水的研究生打聽後,才知道厲水還沒離開A市。

大年三十那天,厲水将邢舟帶回老家過年了,在邢舟當着他的面給媽媽打了五次電話均被挂斷之後。

邢舟怎麽都想不到,一個被趕出家門的可憐人居然能夠享受到這樣的待遇,他完全不敢想象,自己這麽快就會被厲水帶回家鄉。

厲水的家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小村鎮,聽說家裏有爸爸媽媽,有兩個哥哥,還有一個和他一樣正在讀大學的妹妹,邢舟坐在駛向厲家的大巴車上的時候,手心都出汗了。

厲水看他坐立不安,便安慰道:“別緊張,我父母都是很好的人,我已經跟他們說過你要來了,他們很歡迎。”

厲水哪裏知道邢舟根本不是因為害怕他爸媽才這樣的,他只是因為腦子裏盤旋着“兒媳婦見公婆”這樣無恥的念頭才表現得這樣。

大巴車一路從喧鬧的街市駛向寧靜的郊區,即便是冬日,這兒的景色也堪稱柔美,前夜裏剛下過的薄雪鋪在草地上,挂在枝梢頭,與成片的紅燈籠紅福字交織在一起,連寒冷都被融化了。

邢舟跟着厲水剛一下車,就聽到一陣犬吠,然後一條站起來大半人高的黃狗風風火火的沖邢舟撲過來,把邢舟吓得後背撞在了大巴車外壁上。

“阿黃!”

厲水喊了一聲,大黃狗才知道自己撲錯了人,很不好意思的從邢舟身上下來,然後開始用兩只前爪扒拉厲水的褲腿。

“都說了多少遍,它叫‘美少女’,不叫‘阿黃’,三哥總是屢教不改。”一個戴着粉色毛絨帽子和毛絨圍巾的年輕女孩走過來把狗牽住,然後興趣盎然的看着邢舟,“別怕,美少女年紀大了,鼻子不好使,你身上可能有我三哥的味道。你就是三哥說的邢舟嗎?我還在好奇三哥這個刻薄鬼怎麽可能這麽好心帶學生回來過年,不過看到你本人之後就明白了,三哥就喜歡你這種的。”

雖然女孩說厲水是刻薄鬼這一點讓邢舟有些不高興,但她最後一句是什麽意思?什麽叫“三哥就喜歡你這種的”?

“這是我的妹妹,厲荔。”厲水出言止住了妹妹的胡言亂語。

“厲荔姐好。”他聽厲水說過,厲荔比他大兩歲,今年大三。

“媽呀,幹嘛叫我‘姐’,如果非要按輩分叫,我是你厲老師的妹妹,你是不是得叫我‘姨’啊,叫厲荔就好啦,也可以叫我荔枝。”

邢舟腼腆的笑了一下,其實厲荔長的漂亮,人又非常具有親和力,可邢舟就是沒法用他以前對待妹子的方式對她,可能僅僅是因為她是厲老師的妹妹。

厲荔是來接厲水的,三人一狗從車站往家走,一路上都是熟人。

“厲水回來啦?”

“瞧瞧人家這小夥子,厲大山真有福氣。”

“蘇嬸前兩天還在跟我念叨老幺還不回家。”

厲水只負責點頭微笑,回答全是厲荔來做——

“我三哥剛下車站呢。”

“我也覺得我爸特有福氣!”

“是啊,我三哥年前接了一個大項目所以耽擱了。”

三哥,三哥,三哥……

厲荔跟那群大爺大媽你來我去,雙方氣勢大的好像生怕別人聽不見,跟喊麥似的,邢舟默默跟在一旁望着,嘴角不由得流露出笑容來。

厲家鎮真是一個好地方。

“那邊就是我家。”厲水指着前面那個小院。

邢舟遠遠的就看到有一個女人在門前掃雪,應該是厲水的媽媽,他悄悄攥住了拳。

“媽,快進屋吧,我來掃。”

“老幺啊,可把你給盼回來了。”厲媽媽上前來握住厲水的手,眼裏的高興都快盛不住了。

邢舟躲在厲水身後,但還是下一秒就被喜悅的厲媽媽揪了出來。

“你是小邢吧,瞧瞧,多水靈的孩子,一看就是個好孩子,”厲媽媽拉住邢舟的胳膊往屋裏走,“你厲老師已經知會過我們了,說有一個得意門生要來咱家過年,快進屋,這裏可比你們城裏冷多了。”

邢舟被厲媽媽突如其來的熱情弄懵了,他下意識的回頭看厲水,尋求厲水的提示,卻發現厲水正拿着被他媽扔下的掃把掃雪,厲荔帶着“美少女”則跟在一邊轉悠,不過仿若心有靈犀,厲水恰好擡頭,沖他點了點頭,示意他放心跟着厲媽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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