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邢舟家教那邊請了五天假,雖然何媽媽表示身體健康第一位,但邢舟始終覺得過意不去,所以盡管傷口還沒好徹底,他依然堅持去了何歡歡家。

小姑娘開門見是幾天不見的邢舟來了,表情立刻染上十成的明媚,沒等邢舟跟她媽打招呼,就拉起邢舟的胳膊。邢舟一瘸一拐的被她一路從玄關拖進了房間。

“歡歡,小邢老師腿不好,快請小邢老師坐着!”何媽媽在外面高聲叮囑。

“知道啦。”何歡歡沖着門外應了一聲,“咔噠”關上了房門,轉而一臉神秘的問道:“小邢老師你終于來了。還記得嗎,我說有禮物要送你。”

“記得吧……”其實邢舟已經不記得了,這幾天生了病,又在劉岩家閑着無所事事,無限放空自我,人也變得遲鈍了許多,很難去想起自己才教過幾次的家教學生要送他禮物這種事。

“就知道小邢老師不記得了。”何歡歡撇了撇嘴。

“抱歉……”邢舟以為何歡歡生氣了。

“媽呀,這就抱歉了?”何歡歡瞬間變回笑臉,“小邢老師真單純真好騙。”

對于何歡歡的嘲笑,邢舟不以為意,畢竟對方只是個16歲的少女。

何歡歡從櫃子裏拿出了一個精致的小盒子遞給邢舟,“送你的。”

“為什麽要送我禮物?”

“你拆開看看。”

何歡歡表現得如此迫不及待,邢舟還真有點好奇,便打開了盒子。

在看清裏面的東西時,邢舟的手指關節僵了一下,指尖肉眼可見顫抖了起來。

絨布盒子裏躺着的是一枚發卡,鑲着珍珠和黑紗。

邢舟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喉結上下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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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女朋友……”

“哈?這是我送給你的。等等!你可不許送給女性,未來的女朋友也不行。”何歡歡語氣充滿警告意味。

“你為什麽要送我這個?”邢舟還想掙紮一下,畢竟這種秘密再次被撞破的事實實在讓他難以接受。

“我覺得這個發卡和你那天晚上穿的衣服很搭啊,都是複古款的,還是說你不喜歡這樣的類型?”

“那天……”

“那天我看到小邢老師了,小邢老師穿着一件特別美的小裙子進了FREE SPACE,我在後面喊你了,可惜你沒聽到。”何歡歡語氣帶着興奮,又頗有些遺憾。

邢舟的指甲不由自主的緊扣黑色的絨布,他怎麽也想不到,原來自己戴了假發穿上裙子之後,竟還會在黑夜裏被見面不超過十次的人認出來。

邢舟言辭吞吐道:“你覺得我……我是說你看到那樣的我……會別扭嗎?”

其實邢舟想說“會惡心嗎”,但在他看到何歡歡的反應後,突然慶幸自己在說之前委婉的改了口。

何歡歡難以置信的看着他,“別扭?小邢老師說什麽呢,我覺得你超酷啊。”

“我……酷嗎?”盡管邢舟有些不确定,但何歡歡這樣一句形容卻在瞬間擊退了他洶湧于心的羞恥感。

“當然,跟我家花見一樣,美美的。”何歡歡指了指牆上花見的海報,邢舟這才想起這小姑娘的男神是他們論壇裏的花見。

幾個月前,他覺得能把女裝穿到大街上的粉色酷到沒朋友,他想他什麽時候才能像粉色一樣,沒想到今天,他的家教學生對他說:超酷啊。

教學結束後,邢舟給粉色發了條微信:“今天有一個小姑娘說我穿女裝的樣子很酷很美。”

十來分鐘後,邢舟在地鐵上看到粉色的回複:“這種說大實話的女孩子,一定和我女朋友一樣人美心美。”

邢舟無聲的笑了,回道:“她還送了我禮物。”

然後他從包裏拿出了那個精致的發卡,拍照發給粉色,旁邊的幾個女生以為是他買來送給女朋友的,小聲談論他品味不錯,很會挑飾品。

邢舟借着手機黑屏當鏡子,心情愉悅的把發卡在自己頭發上虛晃了一下,何歡歡送的禮物,真的很漂亮。

厲水和宋瑜再次見面,是在A市理工大的材院大樓,他們讨論了關于某種高分子材料的改性方案,兩人意見和想法一拍即合,過程非常順利,所以結束的也比想象中的要早。

“好久沒有故地重游了。”宋瑜踏着樓梯,皮鞋在臺階上敲出脆響,“我記得我離開學校的時候,這裏的樓梯還是灰色水泥的。”

“嗯,是大前年重建的。”厲水跟在他稍後的地方。

二樓樓梯的牆面上以高分子的化學鏈圖案為框架,串聯了滿滿一排關于宋瑜的人物事跡,把宋瑜吓了一跳。

“老天,這麽一路看過去,我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對于風雲人物的宣傳,不管是什麽單位什麽部門,都喜歡把他們的光輝事跡去掉個中坎坷後一一羅列,讓人最後得出的結論就是這些人生而為神。

兩人走出了大樓,下午三點,陽光正好。

“學長本來就很優秀。”

“穿裙子的學長也優秀嗎?”

宋瑜的聲音輕松愉悅,帶着玩笑口吻,厲水卻渾身一僵,他以為他們今天可以只談工作。

“厲老弟,今天周六,你下午沒事吧?”宋瑜突然話鋒一轉。

“呃,五點之前都有空。”

“那好,不介意陪我在學校裏逛一逛吧?”

對于宋瑜學長的邀約,厲水不可能不答應,兩人穿過一條石板路,走進了長長的綠蔭道,兩邊栽滿常青樹,這是A市理工大最有學院氣息的地方,原來叫育才路,後來全校師生投票上書,改為象牙路,發起人就是宋瑜。

宋瑜一路而來的風采自不必多說,厲水慢慢的放緩腳步,宋瑜穿着工作正裝,背影身姿挺拔,溫文爾雅,這樣的學長,穿裙子?厲水放在褲兜裏的左手不由自主的握拳。

欣賞校園景致的宋瑜察覺到了厲水和他錯開的腳步,他知道厲水正在糾結着什麽,并沒有戳破。

周圍有三三兩兩來去的學生,長長的林蔭道走了一半,終于,宋瑜聽到厲水在他身後說:“學長,你為什麽?”

宋瑜挑眉,“A理工一年一度的話劇表演,這個傳統現在還在繼續嗎?”

“還在。”本來厲水是不關注校園活動的,但邢舟酷愛參與社團,所以帶着厲水也開始關注,甚至還會在邢舟有表演的時候去觀衆席欣賞。

“我大一那年,有一個反串表演,《愛麗絲夢游仙境》,社長指名要我出演愛麗絲,于是我第一次穿上了裙子,走到舞臺上,那是一種非常新奇的感覺,按理來說一個男性穿女裝站在衆人面前會感到羞恥,但我沒有,我反而覺得有一種歸屬感,就好像那件裙子生而為我打造。”

宋瑜的語氣帶着追憶似水年華的眷念,厲水沒有說話,他繼續聽着宋瑜,他三十年的人生中唯一崇拜過的人。

“然後我就開始試穿女性的衣服,發現它們真的能帶給我輕松又心安的快感,那時候網絡還不發達,我也不是沒有過恐慌,直到我去了國外發展,融入了更加光怪陸離的世界以後,我才明白世間特殊的癖好千千萬萬,而女裝癖只是之一,且不止我一個人有。”

厲水也在國外留過學,不過他從來不會參加什麽社交活動,無論是國人圈還是國際圈,他表現得就像一個清心寡欲的修行之人,每天除了研究所就是公寓,學到知識後便立刻歸國,任教于母校。

“說起來我比邢舟那孩子幸運,因為我的英國妻子非常理解我的愛好。”

提到邢舟,厲水心髒顫動了一下,這話說得過于尖銳,簡直不像是宋瑜這樣的溫和之人說出來的。

“我真的……”厲水嘴唇張張合合好幾次,終于吐出一聲近似哀嘆的話,“我無法接受。”

“為什麽呢?”

“這是不正常的心理,這樣的他,一定會飽受非議。”厲水的目光看着遠方,并沒有什麽焦距。

宋瑜笑了,沒想到他聰明過人的厲學弟也會思維轉不過彎來。

厲水聽到宋瑜的笑聲,疑惑的看向他。

“厲老弟啊,地球人這麽多,要是踏出的每一步都要考慮每個人的想法,人生就不是自己的了,至于非議,我想他只會在乎一個。”

“哪一個?”

“你給的那個。”

“我沒有。”怎麽會非議他的邢舟?厲水矢口否認,他只是愛之深罷了。

“你有。”宋瑜的語氣突然不容反駁,“你不僅帶頭非議他,你還指責他。”

“其實你們之間有一個很簡單的解決方案,可以讓你們都不再糾結。”

“什麽方案?”

“分手。”

宋瑜聲音不大,卻如驚雷在厲水耳邊乍起,他心跳頻率猛然加快,他還纏着繃帶的右臂開始隐隐作痛。

“不可能。”厲水斬釘截鐵道。

“當你對他的愛不足以支撐你去接受完整的他時,何必緊抓不放?”在厲水聽來,宋瑜的話音愈漸冷酷。

“你可能會想,為什麽他不能迎合我的觀念,而我卻偏偏要迎合他的愛好。但這種兩難恰好就是愛情的難關之一,如果無法融合,總有一個人要先妥協。其實邢舟已經想到妥協了,他要我不要再叫他論壇裏的名字。你走了以後,他開始出現逃避的情緒,甚至對自己不為愛人所接受的愛好開始憤怒。”

厲水幾乎可以想象那時的邢舟,他腿上鮮血淋漓,眼中不再倔強,只是茫然又哀傷,而這一切都是他厲水給的。

厲水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空氣和着冷鋒刮進他的肺部,緊緊纏繞着他。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他真的走進了死胡同,他敏銳的判斷力開始出現大幅度的偏差,是不回頭的撞上去,還是放棄來時路折返,他無法做出選擇。

宋瑜帶着力度的手掌拍上了厲水的背部,語氣變得溫和,“你可以接受作為同性和師長的自己和他戀愛,就證明你不是那種死守所謂的倫常原則的人,但你卻怎麽也接受不了小愛人某個不犯法的嗜好,實在是說不通。”

“我也不知道……”

厲水能接受與邢舟的戀愛,是邢舟對他的一點一滴滲透的結果,每每受傷的時候,邢舟第一個想到的人都是他,就像幼獸遇到危險後都會本能的鑽進成年獸的皮毛之下一樣,他對邢舟不只是愛情,還有不知何時出現且愈發強烈的責任感,可接受女裝癖,又能因為什麽呢?

“很多特殊癖好人群都是因為心中埋下了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才導致他們将自己依托在某事某物上,說不定他就屬于這一類人,可你在沒有先嘗試了解的情況下,就下決心要強行矯正,實在有失你科研工作者的水準。即便是你手上的一種高分子材料,你要對它進行改性前,都需要準備大量的前期理論研究,何況他不是材料,而是一個有思想有自我的人。”

宋瑜幾乎語重心長,就像在勸說一個迷路的少年。

“學長是不是覺得我非常幼稚?”厲水啞然苦笑。

宋瑜笑了笑,“厲老弟,現在的你的确表現得不夠成熟啊,不過大多數陷入愛情泥沼的人都不夠成熟,但你這麽聰明,應該有辦法讓自己強大起來。”

“我該怎麽做?”厲水此時就像一個學步的稚兒,他不敢輕易的邁步,只能求教他人。

“我不會強求讓你直接理解,但如果你能先試着了解他的愛好,而不是一味的互相抵觸消磨愛意,他将會獲得一往無前的勇氣來面對自我,也許今後他會成為一個幸福的人,像我一樣自信的人,這不正是你想給他的嗎?”宋瑜作為一個“過來人”,所說的每句話都有着不可輕視的可信度。

聽完宋瑜的一番話,厲水沒有說話,但宋瑜知道,他這個學弟一定已經有想法了。

“說了這麽久的邢舟,我都忘了問你,邢舟那孩子最近還好嗎?那晚他膝蓋傷的很嚴重,聽說第二天還發了高燒。”

……

邢舟在劉岩家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厲水打來的,不是響一聲就挂的那種,而是有力的、持久的振鈴。

邢舟接通電話的時候,手有點抖,他已經好多天沒有聽到他朝思暮念卻又害怕面對的聲音了。

“喂,厲水……”

“小舟,我知道你在劉岩家,我媽和厲荔回去了,我等會就過去接你好嗎?然後我們回家,聊一聊關于你的想法以及……愛好。”

邢舟捧着手機呆住了,他沒有聽錯吧,對女裝癖唯恐避之不及的厲水居然要主動和他聊一聊?邢舟仔細分析了厲水的語氣,發現并沒有之前的難以啓齒和恨鐵不成鋼,雖然有些遲疑和猶豫,但大體上是和最初風平浪靜時一樣的溫柔。

真像是做夢。

在厲水來之前,邢舟已經拖着大包小包往小區大門走去,一旁跟着自願做苦力的劉岩。

半路飄起了細細密密的雨絲,邢舟伸手觸了一縷,沒有涼意。

當綿軟的春雨澆開眼底第一朵小花時,春天終于正式鋪開了帷幕。

邢舟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身後的寒冬不知何時悄然退場,原來前方春日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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