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空氣再一次被凝固,邢舟努力的挺直脊背,盡管在厲父極具壓迫性的目光下,他依然站得筆直,就像宣告什麽誓言一樣。
厲父握着拐杖的手抖了抖,半晌道:“小邢啊,你覺得厲叔和蘇大娘對你不好嗎?”
“很好……”邢舟本能的回答道。
他沒想到厲父會問這個問題,厲水一家人待他如何自不必說。
四年前,是厲水出生的那個小鎮讓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來自陌生人的善意,在那裏,他度過了自爸爸去世之後最溫暖的一個年,那種暖意現在想起來仍舊灼熱,厲母為人熱情又善良,厲父雖不善言辭但卻由衷歡迎他,他們都是真心誠意接待他的。
“好,好。”厲父連嘆兩聲,繼而反問,“那你為什麽要拖累我的兒子呢?”
邢舟怔住了,好一會兒他才喃喃道:“我怎麽會拖累厲水……”
聲音不大,比起與厲父對話,更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我愛他啊。”
聽到邢舟這樣說,厲父平和的目光變得嚴厲起來,“他是男的,更是你的老師,你要他跟你在一起,就是陷他于背德的罪名中,他是我教了半輩子最優秀的兒子,他本可以有一個賢惠的妻子,一個孝順的孩子,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而你卻讓他什麽也得不到,你這不是拖累是什麽?”
厲父說得有些激動,用手背抵着嘴咳嗽了好幾聲。
邢舟想說厲水是得不到那些,但厲水可以得到他全心的愛意,可看着厲父,這個嚴肅正經了一生的老人,他怎麽也開不了口。
是他理虧在先,是他對不起眼前這個滿頭白發的父親,對不起厲水一家人。
厲父的話讓他無法反駁,他幾乎說不出話來,他高昂的頭似乎快要堅持不住了。
厲父見邢舟倔強的模樣,看到他眼中努力憋住的水光,突然有些心軟,到底還是個孩子,比他最小的女兒還小,他教了一輩子書,跟孩子打了一輩子交道,就沒見過不犯錯的孩子,哪有孩子不會犯錯?
“小邢啊,你們……你們是誰先有這個想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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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
“那他呢,他原來喜歡異性嗎?”
在厲父審視的目光下,邢舟根本沒有膽量撒謊,他點了點頭。
厲父得知是邢舟先喜歡上厲水的,而且自己的兒子本身沒這毛病後,稍松了一口氣,神色也緩和了下來。
“厲叔在這之前還從來沒聽說過男人也可以喜歡男人,更不會想到這種情況會出現在我的兒子身上,你們算是讓厲叔開了眼界了。”厲父用手拍了拍邢舟的肩,“玲玲跟我說這是病,可我不想這樣說自己的兒子和他的得意門生,但這終歸還是錯誤的吧,你們都小,人生路還長久,不能互相耽誤啊。厲叔希望你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并且加以改正,至于你厲老師那邊,我會去教育他。”
“厲叔,我沒錯,厲水也沒錯,我們都沒錯,我們更沒有耽誤彼此,我們真心相愛,有什麽錯?”邢舟抓住了厲父的胳膊,“厲叔,求求您了,理解我們一下好嗎?”
邢舟死死的看着厲父,眼中只剩下祈求,厲父搖了搖頭。
看着厲父一臉的不解與反對,邢舟着急了,他幾乎想要跪下了,他發現,無論他覺得自己多有理,在厲父面前說出來就統統變成了無理取鬧,他開始反問自己:在這場戰役中,所謂愛情,真的可以成為他最強大的武器嗎?
況且事實擺在眼前:如果沒有他邢舟,厲水就該過他父親說的那樣的美好生活。
這是不容反駁的真相,是他上趕着掰彎了厲水的人生軌跡,把他帶到這條明知道看不到光明的路上。
厲父嘆了口氣,“這樣跟你說吧,小邢,你該知道你蘇大娘身體不太好吧。”
邢舟點點頭,他知道,上次來A市探望厲水的厲媽媽比以往蒼老了很多,走路也非常不便,厲水的父母都老了,都等着抱小孫子頤養天年。
“她年輕的時候為家裏的四個孩子沒日沒夜操勞,現在病根子都發出來了,前些日子還查出心髒的毛病來,因為怕孩子們擔心,就都瞞着,現在厲叔告訴你,就是希望你能體諒我們一下,好嗎?”
厲父放在邢舟肩上的手掌變得格外沉重,邢舟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低下頭,一連串的滾落了下來。
厲水的父親,一個七旬老人,正在強忍着發現兒子是同性戀的憤怒與失望用請求的語氣對“罪魁禍首”說話,他甚至還把自己當成是一個不小心犯了錯誤本質卻不壞的孩子。
厲父精準的捏住了邢舟的三寸,厲父這一番話讓他再也沒有理由央求厲水的父母給他們機會了。
此情此景,連他都如此難受,若要厲水來面對這一切,他必然會在兩難中比他痛苦千萬倍,因為他承諾過不會對邢舟放手,而年邁的父母又是他最重要的親人。
關于向父母征求理解,邢舟已經猝不及防的替厲水嘗試過了,太難太難了,厲父的三言兩語就能讓他羞愧難當的敗下陣來,他現在根本舍不得讓厲水面對。
他突然驚訝的發現,原先的自己竟幼稚至極,他口口聲聲說自己多愛厲水,用“相愛”來回擊蔣玲玲的警告,回擊Alex的小動作,就像炫耀一樣驕傲,可到頭來卻根本無法顧及到他愛的人,這是真的愛嗎?
一個寄予厚望的父親,一個忍受病痛的母親,厲水肩負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他并不是孑然一身的一個人。而自己之前設想的所有美好生活,都是基于只有兩個人的世界之上的,直到今天他才真真切切的醒悟,這個世界,不只有他們兩個人,确切的說,厲水的世界不只有他。
“那您要我怎麽做呢?”邢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出奇的平靜,是一種妥協似的平靜,沒想到他當初最害怕的“妥協”,竟然先發生在了自己身上。
“孩子,我請你放了厲水。”
城郊公墓,一個身影正靠着一塊墓碑席地而坐,已經坐在這好久了。
遠處是城區璀璨的華燈,卻絲毫沒有照進這裏,這裏只有一輪圓月。他緊緊的貼着墓碑上的照片,只有這樣才能稍微克服對黑夜的恐懼。
這是人民警察邢立江的墓,而墓邊是他曾經收養的兒子。
“爸爸,我喜歡一個男人。”邢舟用面部貼着邢立江的遺照,喃喃自語。
“可我好難受,我好難受……”他重複着這四個字,但無論怎樣都只是徒勞,因為他的爸爸早就不會在他難過的時候用寬厚的手掌撫摸他的頭,并且告訴他作為邢立江的兒子要學會堅強。
雲層漸漸隐去了朗月,邢舟的背部和額角開始在深秋夜裏滲出冷汗,他的意志好像失去了控制,耳邊一遍又遍響起厲父請求的話語和養母絕決的聲音,趕都趕不走,他知道,遠在天國的爸爸幫不了他了。
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動着亮起,他才想到自己還有一個光源。
他用滿是虛汗的手掏出手機,在看到來電顯示的那一刻,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起來。
電話很有耐心的震動了許久,一如電話那頭的人一樣沉穩而有力。
他用力的吸了吸鼻子,胡亂抹掉臉上的淚水,才滑到接聽鍵上。
“小舟,睡覺時間到了,晚上的牛奶喝了嗎?再次叮囑你,不允許熬夜打游戲。”
厲水的聲音無比清晰的從聽筒裏傳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帶着大洋彼岸的暖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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