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因為不是節假日,所以車站的人流量不大,票好買,也不顯得擁堵。近一年的時間發生了很多事情,所以邢舟也沒有再和厲水一起回過厲家鎮。

他坐在颠簸的客車上看着窗外發呆,其實在買票的時候,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買票,更不知道他去厲家鎮的意義是什麽,也許他就是想去碰碰運氣,也許真的能找到什麽轉機。

他望着天邊成群南飛的秋雁,突然開始胡思亂想,如果他和厲水都是飛鳥就好了,若是身處嚴寒,便索性飛到最溫暖的地方,不必裹緊身子,哆哆嗦嗦的與寒冷較量。

鎮上還是老樣子,安詳又不失生機,此刻正值午後,秋風恣意穿過梧桐樹,帶走幾片褐黃色的葉子。

邢舟踩着地上的落葉“嘎吱”作響,他來過許多次,但這是第一次獨自過來,他提着幾袋從城裏買的水果和對痛風有好處的補品往厲水家的方向走去,遠遠的就看到了被拴在門口的美少女。

它正趴在太陽下打盹,大概是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它耳朵動了兩下,瞬間擡起了頭,一看到邢舟,立刻歡快的叫了起來,想往邢舟那裏跑,但跑兩步就被狗鏈子牽住了。

美少女其實早就年紀大了,但每當它看到邢舟和厲水回來的時候,都會興奮的像一個小女孩。

“美少女!”邢舟快步走到院門口,然後張開雙臂。

“汪汪!”美少女一躍而起跳到了邢舟懷裏,撲騰一陣後,往邢舟身後左右張望。

邢舟知道它在找誰,他摸摸它的耳朵說道:“他沒有和我一起回來。”

美少女找不見人,便有些殃殃的趴回了地上。

“誰呀?”從裏屋傳來一個女聲,大概是聽到了狗叫。

“阿姨是我,小邢。”

“小邢啊!”厲媽媽的聲音明顯有些驚喜,“快進屋來吧。”

屋裏應該就厲媽媽一個人,邢舟走到堂屋的時候聽到房間裏有穿拖鞋的聲音,想起厲媽媽腿腳不便,連忙道:“您別下床了。”

邢舟推開半掩的房門,厲媽媽坐在床沿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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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孩子怎麽跑來啦?”厲媽媽顯然沒想到邢舟會在非節假日過來,而且還是自己一個人過來的,一般厲水回家都會提前打招呼,況且他現在還在國外。

“今天雙休,想來看看您。”邢舟把手上的禮品挨個放在矮櫃上,“這些是給您買的,對您身體有好處。”

“你瞧你,來看阿姨怎麽還帶東西來?生分了。”厲媽媽坐直身子,語氣帶了些數落。

“厲老師前陣子出國,還沒回來,您就當是我替厲老師買來孝敬您的。”

厲媽媽一聽,笑了,“那怎麽行?你關心阿姨是你的心意,可千萬別把功勞推給他,你是你,他是他,不一樣的。”

邢舟擺弄塑料袋的手一頓,随即認同的點了點頭。是的,不一樣的,厲水是給他的母親敬孝,而自己……自己只是個外人,還要相提并論,有什麽資格?明明厲媽媽沒有想這麽多,可邢舟卻控制不住的往別處延伸,好在厲媽媽根本就沒有發現邢舟有哪裏不對勁。

厲媽媽滿臉慈祥的笑容,開心的看着來看她的邢舟,說話間她突然問道:“對了,你一路上還沒吃午飯吧?阿姨這就去給你做飯吃。”

“不用了阿姨,我吃過了。”邢舟趕忙說道。

“哎,你跟厲荔一樣,撒謊的時候喜歡做小動作,以為我看不出來呀。”

邢舟沒想到會被厲媽媽直接拆穿,不由自主語塞了一下,等回過神來的時候,謊也就沒法撒下去了。

“我其實不餓的,您腿腳不方便要多休息,就不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做些家裏的小菜,再說我早都休息夠了,你厲叔那個老頭子都退休了還整天不是學校就是學校的,到了周末一吃完午飯,又跑去下象棋,荔枝最近工作也忙,留我一個人在家裏孤單的很,正好你來了,你願意來陪阿姨,阿姨就想給你做飯吃,再說你是老幺最喜歡的學生,萬一把你餓着了,他還不要埋怨阿姨?”

最後,邢舟還是沒有攔住厲媽媽,他只好主動請纓在一邊幫忙切菜,眼睛卻慢慢從菜板看向廚房裏那個圍着圍裙的女人……她不像自己的養母那樣是個注重保養的城裏人,她的背已經佝偻了,頭上也布滿了白霜,她一輩子養育了四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是厲水那樣優秀的人,她是個好媽媽。

邢舟沒有體會過一個真正的母親應該是什麽樣子,他從小就知道自己沒有真正的媽媽,而此時此刻……邢舟望着厲媽媽蒼老的背影,突然湧上一陣傷感,連他一個外人都尚且如此,厲水呢?厲水真的會忍心傷害自己的媽媽從而來成全他的愛情嗎?

在親情面前,愛情其實可以無限渺小。

邢舟一時想入了神,刀切到手指上的時候才反應過來。

“啊!”邢舟自己還沒來得及呼痛,就聽到厲媽媽驚叫了一聲,“你這孩子,怎麽把手給切了?”

“一下沒留神……”邢舟有些不好意思,本來是想幫忙的。

“早知道就不讓你動手了。”厲媽媽的語氣有些後悔。

剛洗過菜的她手上都是菜葉,也不好去碰邢舟的手,好在傷口不深,只是滲出了一點血。

“還好不嚴重,你快去拿碘酒擦一擦,你厲老師房間就有,在床頭櫃的第三格抽屜,然後你去堂屋看電視乖乖等吃飯就行了。”厲媽媽語氣很溫和,動作像趕小孩兒似的把邢舟“轟”了出去。

邢舟被趕出了廚房,手上的傷口也過了最開始的緩沖期,産生了非常清晰的抽痛。

他走進厲水的房間,以前他陪厲水回家都是跟厲水一起睡的這間屋子,這是厲水小時候住的地方,厲水離家後,這裏也依然保持着厲水房間原有的格局。

他拉開了床頭櫃第三層,裏面有碘伏棉簽和創可貼,他簡單的把左手食指消了毒,然後貼上了創可貼。

在他把東西放回去的時候,他看到抽屜裏面有一個黑色的本子,好像是個普通的筆記本。

他把本子拿出來,翻開了第一頁,厲水少年時期青澀的字體小小的在紙上鋪開,原來是日記本。

其實也不算是單純的日記,裏面有多處貼着照片,有一部分文字是在記載照片的來歷。随着他的翻閱,一家六口幸福快樂的笑臉一次又一次出現在他眼前。

“今天是厲荔三歲生日,我們一起去了餐館吃飯,結果她被螃蟹吓哭了,還說以後再也不要過生日了,我告訴厲荔不要怕,因為我會保護她的。至于螃蟹,是二哥偷偷故意點的,他現在正在挨訓。”後面配了一張在照相館照的全家福,小厲荔靠坐在小厲水腿上,臉上好像還挂着淚痕,小厲水則一臉嚴肅。

他又翻了幾面,一個熟悉的物品映入眼中,是兩朵白色的陶瓷花,他曾經擁有的,後來摔碎了的陶瓷花。

“這是我在路邊做的手工陶瓷花,勞動課上,老師給了我一百分,還拍照展覽,我做了兩個,回家送給媽媽一個,媽媽也誇我做的漂亮,我很苦惱,因為我不知道該把第二個送給誰,媽媽告訴我:‘你可以把它保存起來,将來送給你最愛的那個人。’我覺得媽媽說的不對,我說:‘我最愛的人是媽媽。’可媽媽卻笑着搖頭,她說以後我總會遇到一個跟媽媽一樣重要的人,那個人會陪我走完後半生。”

他像一個偷窺者,偷看着別人的生活,別人的喜怒哀樂,還随着這些瑣碎的文字而心動,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才驚訝的發現自己居然産生了共情,仿佛置身其中,親自感受到了這是一個多美好的家庭。

其實厲水根本不似表面那般不近人情,邢舟早就知道,他從來都是一個溫柔的人,只是他把這些溫柔都獻給了他愛的人,自己何其有幸,能成為其中之一,但也何其不幸,也許就因為他這個“其中之一”,其他人都會遭受巨大的困擾。

他明明是想來尋找能夠和厲水終成眷屬的機會的,可如今卻每一秒都在扼殺他所剩無幾的勇氣。

日記記了三年,從厲水九歲到十二歲,邢舟蹲在地上,将本子從頭翻到尾,直到他聽到厲媽媽說“開飯咯”,才把本子合上放進抽屜。

邢舟蹲久了,一下站起來,有點頭重腳輕,恍惚了一陣才走了出去。

厲媽媽說是随便做點小菜,結果卻擺了一桌子,她正把一碗米飯放在桌上,看到邢舟出來,立刻招呼他過來吃飯,又問他手還疼不疼。

邢舟吃飯的時候厲媽媽沒吃,她只是笑呵呵的看着邢舟吃,把邢舟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厲媽媽早就吃過午飯,這頓飯是專門做給他的。

邢舟第四次擡頭看厲媽媽,終于忍不住問道:“是我臉上有飯粒嗎?”

厲媽媽當是邢舟害羞,笑着說:“我呀,看到你就想起我們老幺小時候,他總是一個人做題做到忘記時間,我們也沒人去打擾他,他錯過了吃飯的時間,我就這樣單獨給他熱飯,在一邊看着他吃。”

“原來是這樣啊……”邢舟握緊筷子,低頭吃了一口飯。

“小邢有女朋友了嗎?”

厲媽媽突然的提問讓邢舟一懵,下意識的搖了搖頭,他沒騙人。

厲媽媽嘆了口氣,遺憾道:“哎,我還在想,像我們小邢這樣的好孩子,會看上哪個幸運的姑娘。”

也許是一個人在家寂寞的慌,而恰好這個時候邢舟來探望她,厲媽媽看着邢舟,怎麽看怎麽喜歡,話也就多了些。

邢舟不知道該怎樣接話,只是笑了笑。

“不過小邢還年輕,只要不像你厲老師就好,三十幾了才找女朋友,父母都急死了。”厲媽媽拿出厲水做反面教材,“說起來,你厲老師那個女朋友你見過嗎?”

“見……沒見過,我沒見過。”

“哎,我都懷疑是老幺在糊弄我了,但我一想,不對啊,我們老幺這麽誠實的好孩子,不可能騙我的,還是由他自己去吧。”

厲媽媽神态平和,語氣輕松,就像在和邢舟聊天一樣,可邢舟卻一口飯怎麽也吞不下去,只覺如鲠在喉,厲媽媽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個拷問,讓邢舟備受煎熬。她還不知道,她信任的好兒子已經被她對面這個道貌岸然的家夥帶偏了,學會了撒謊,也學會了隐瞞。

一頓飯還沒吃完,屋裏就進來了人,邢舟擡頭,正好對上厲父的目光,厲父看到邢舟有些驚訝。

“老頭子,看看誰來了?”厲媽媽對厲父說,“小邢這孩子專門跑來看我的,跟咱們老幺一樣貼心。”

厲父什麽也沒說,只是點點頭就去了後院。

厲媽媽往厲父的方向瞪了一眼,對邢舟說:“別看他這樣,他心裏肯定也得感謝你。”

邢舟吃完飯,想幫厲媽媽收拾碗筷,但被強行攔下,他的手還受着傷,哪能沾水?

他只好站在一邊,從這裏正好能看到厲父拄着拐杖在院子裏給花澆水的背影,他看了好久,下定決心般往後院走去。

邢舟站在厲父身後,不知該如何開口。

“小邢啊,你會澆花嗎?”

厲父早就知道邢舟到院裏來了,他轉過身,把旁邊的一個噴壺遞到了邢舟手上。

邢舟接過噴壺,學着厲父的樣子給花草灑水。

兩人一時無話。

“厲叔。”

“怎麽了?”

“厲老師很幸福……”邢舟頓了頓。

“您還有蘇大娘,你們一家人都很幸福。”邢舟望着腳底的綠色說。

邢舟說這話的時候帶着羨慕與嘆息,厲父聽罷心中五味雜陳,畢竟他昨天剛親眼見到邢舟的家庭是什麽樣子。

“孩子,其實最開始我們一家人都是把你當自家人看的。”

最開始……邢舟知道厲父這樣說的含義。

“厲叔,關于昨天您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決定給您一個明确的答複。”

“說吧。”

“我放手。”

“謝謝你,孩子。”

如果是以前,邢舟會覺得即使有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不會說這三個字,可現在他才知道,還有比刀擱在脖子上還讓人恐懼的東西,那就是毀掉別人的幸福,他大概還是個有良知的人吧。

所以,對不起,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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