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厲水說完,并沒有急着要邢舟表态,而是将手上的一瓶熱牛奶放到了邢舟手上。多數情況下,厲水總是非常聰明,或者應該說他總是能把邢舟拿捏到位,他對邢舟的了解讓他即使進退維谷陷入僵局,也仍然知道該用什麽方式讓邢舟說不了拒絕的話。

四周的空氣又逐漸攏于沉默,邢舟微微側頭,不自然的看向了別處,厲水垂下眼眸,目光輕柔的擦碰着邢舟的側臉,試圖從他的臉上掃出什麽別樣的東西。

邢舟知道厲水在看他,那目光如羽毛一般在他心頭刮蹭,蹭的他心癢難耐,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說不出接受,更說不出拒絕。他相信,如果讓厲水找到的專家來診治,必然好過在這家醫院接受治療,甚至會讓媽媽痊愈的希望加到最大。

邢舟不禁心下黯然,在他剛把自己當作一個可以肩負責任的男人的時候,厲水告訴他:你還需要我。

是啊,如果不是與厲父有約在先,他多希望厲水可以無時無刻的陪在他身邊,支撐他渡過難關。

其實按照約定,他應該回答:我不需要你,我們已經分手了。但他不會,因為他也想要媽媽快點好起來,這由不得他。

“太感謝厲老師了。”邢玥感激的不知說什麽好,她把手上的餐盒打開來遞到邢舟面前,“哥,快吃吧。”

邢舟內心掙紮了半天,礙于邢玥還在,只好接過來,裏面無一例外全是他愛吃的菜品,從葷到素,細致的分格擺放在盒子裏。

右手上的熱牛奶溫度尚在,熱燙的感覺透過玻璃源源不斷傳至掌心,一如往常他接過厲水為他沖泡的牛奶時那種透過陶瓷杯的熱度。他忽然不合時宜的想:自己好像已經很多個晚上沒有聽厲水的話喝牛奶了,如果讓厲水知道,厲水一定會嚴肅的批評他,他這次不僅違反了叮囑,還騙了人,說不定厲水還會對他實施一些小小的“懲罰”。

可是……可是這只是一個假設,假設他們還像以前一樣,假設整個世界無憂無慮,沒有阻撓只有彼此。

飯菜的水蒸汽凝結起來弄濕了他的眼睫毛,他還是低估了厲水的應對能力,也低估了自己在面對厲水時的定力,他放下牛奶瓶揉了揉眼,勉強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低頭吃飯。

厲水見邢舟終于肯吃飯了,稍稍放下心來。昨天見到邢舟時,他那憔悴不堪的模樣時不時的刺痛着厲水,養母患病的這幾天,邢舟一定沒有好好吃過飯。也許還不止這幾天,從他父親找到邢舟養母的那日起,邢舟大概就開始了寝食難安的日子。他回想起第一次感覺邢舟有些異常的那個電話,時間恰好和邢玥說的吻合,可惜當時的他只是覺得不對勁,卻并沒有引起重視。

不過,就算他當時得知事情的真相,他又能怎樣呢?向來認真負責嚴于律己的厲教授會立刻抛下學生抛下工作從大洋彼岸飛回來嗎?

厲水望着邢舟長滿青色胡渣的尖下巴,心中驀然一痛,會的,他一定會回來,沒有什麽比保護他的小舟更重要。

在漫長到好似無盡的等待中,手術室的燈終于熄滅了,邢玥聽到醫生說“手術非常成功”的時候,反倒撲過去大哭了起來,看到病床上插着呼吸機的媽媽,邢舟也一陣眼熱。但無論是剛得知媽媽生病的時候還是現在,他始終無法像邢玥那樣産生劇烈的情緒波動,他終究不是無私的聖人,他是凡人,他知道在自己的內心深處還介意着過去的事,所以他唯一想到的是:媽媽平安就好。

邢舟靠在牆邊,指甲無意識的深深陷進手心肉裏,在他還沒有意識到疼的時候,一雙溫暖幹燥的大手把他的拳頭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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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吓了一跳,想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卻被牢牢的攥住。

“厲老師,這裏是公衆場合。”邢舟小聲提醒,他怕邢玥回頭看到。

“嗯,我知道。”厲水溫柔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

厲水從他身後握住他的手,這個動作讓他整個人都靠近了厲水的懷裏。這是他從前最愛闖入的懷抱,不管遇到什麽,只要躲在厲水的懷裏,就連身處黑暗也會心安,可現在僅僅只是靠近,他都懷着深深的罪惡感。

他的腦中閃過厲父蹒跚的腳步、厲母蒼老的背影,還有厲水日記本上一家人幸福的笑臉,然後這些或感動或感慨的畫面都因為他而支離破碎……

“厲老師,這樣還有什麽意義呢?我以為您是個果斷的人……”

邢舟還想說些什麽更難聽的話,卻硬生生停住,因為厲水把下巴抵在了他的後腦上,這個從前只會在家裏做的親昵動作讓邢舟的背部小幅度顫栗起來。厲水一定是忘了,他忘了這裏是醫院,忘了随時都會有人看到。

“你不知道,小舟,面對你的時候,我會失去幾乎所有的判斷力,除了我愛你和我不會放開你。”厲水在邢舟耳邊輕語,語氣無奈又堅持,“小舟,要相信我。”

厲水說“要相信我”,這是一個很突然的請求,邢舟還沒來的及去思考其中緣由,就被打斷了思緒,因為媽媽醒了,這麽多天來,她第一次蘇醒。

聽到邢玥激動的呼喊,邢舟立刻掙開厲水跑進病房,病床上那個受盡病痛折磨的女人微微睜開了眼,她第一眼看到了身邊的邢玥,她費力的眨了眨眼,邢玥跪在地上握住了媽媽的手,邢舟本想走上前去,像邢玥一樣握住她的另一只手,卻又在擡腳後膽怯了。最後他留下邢玥和媽媽,自己按了鈴之後在門口等醫生過來。

還是算了,萬一刺激到媽媽就不好了。

厲水一直站在病房外看着這一切,看着邢舟激動的跑進去,又黯然的走出來。他嘆了口氣,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媽媽還沒有完全清醒,大部分時間仍是昏睡狀态,偶爾睜眼一兩分鐘,醫生說這是正常情況,病情在術後控制的也比較好,厲水為她安排了轉院,轉到了醫療水平更高的地方,也就是厲水的那個專家朋友所在的醫院,這家醫院剛好就在A市。邢玥也跟了過去,邢舟本想讓她留在C市好好上學,但又想到這畢竟是她的母親,便陪她去學院請了假。

厲水畢竟長他們十來歲,在考慮問題的時候比他們成熟周到得多,效率也非常高。邢舟默默的接受着厲水的幫助,心中卻像滾在血淋淋的刀山上不得安靈,他為了養母,一而再再而三的違反和厲父的約定,這讓他飽受自我譴責。

“小舟,你帶着妹妹先回家休息吧,我會請陪護過來照顧你們媽媽。”在醫院安頓好之後已經是晚上八點,厲水對邢舟和邢玥說。

邢舟當然知道厲水說的是哪個家,他搖了搖頭:“不麻煩厲老師了,我已經找到住的地方了。”

他剛剛給葉子星住的那棟樓的房東打了電話,幸運的是之前預定的屋子還給他留着,當初他拜托葉子星先收留他幾天,可因為後來發生的事忘記了,這段時間,葉子星也沒有主動聯系過他。

見邢舟态度堅決,厲水沒有強求,他知道如果他不解決家庭的阻礙,邢舟會一直這樣下去,但他還是把陪護請了過來,邢舟不放心陪護,要留在這裏觀察一個晚上再說,厲水拗不過他,只好不做勸說。

“有什麽事情記得給我打電話,我明天晚上會過來的。”

“不用了,厲老師,您幫了這麽大的忙,已經讓我無以為報了。”

明明不會說假話,邢舟卻偏偏要說,還故意說得客套又疏離,哪怕目光閃爍,根本不敢直視厲水。

看着邢舟裝模作樣的神情,厲水忍住了想把他摟進懷中親吻的沖動,厲水撫上他的臉:“我為你做的事情怎麽會需要回報呢?”

厲水說話的時候總是帶着十分的認真,讓人忍不住沉淪,邢舟掙紮着躲開了厲水的動作,邢玥還在旁邊,她立刻低下頭,假裝自己沒有看見。

厲水最後還是離開了醫院,他其實是想寸步不離的跟着邢舟的,在邢舟說過要和他分手這種話之後,他已經不敢再把邢舟放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了,但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有解決。

他靠在醫院門口的一盞路燈下,撥通了父親的電話。

“爸,我回國了。”

“好,好,平安回來就好,我和你媽媽也放心了。”厲父老邁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來,明明信號很好,卻帶着磨砂的凹凸感,那是老去的标志。

“我現在打算回家來一趟。”

“現在?那你到了鎮子這邊不就淩晨了?”厲父感到驚訝,但随後又好像反應了過來。

厲父沉默了一陣,說道:“好,你現在回來吧,我在堂屋等你。”

“嗯。”

電話那邊被挂斷了,厲水收起手機,一陣夜風吹來,他突然覺得有點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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