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堂屋的大門開了一晚上,厲水也背對着黑洞洞的風口跪了一晚上,自顧自的,就像贖罪一樣,為了父母,也為了邢舟,為他不能同時做好兒子和愛人。
整整一夜他想了很多,卻又什麽都沒想得徹底。零碎思緒灌滿他的大腦,他赫然發現,除了家人,他其餘珍貴的記憶大都不知不覺的貼上了邢舟的标簽,邢舟早已成了與家人同等地位的存在。
而走過的三十二年裏,他只勻出了不到四年的時間分給邢舟,少之又少的八分之一。雖然相遇的時間不是他能選擇的,但往後漫長的歲月還在他手裏掌握着,他想全部貼上有關邢舟的标記,讓這八分之一能無限的接近于一。可是,如父親所說,前提是舍棄家人,在這件事上,父親不願給他兩全的選項。
父親的憤怒他不是不能理解,就算是相對開放的城市人群裏面也不見得有多少人認同同性戀,連他自己最初面對邢舟的告白時都不能立刻接受,是抱着探尋禁地的心态去查閱了許多相關資料後才逐漸敞開心扉的。
這正是糾結之處,在同一個問題上,他充分理解父親,父親卻完全無法理解他。
他的背上還在火辣辣的疼,厲父那一拐杖打得毫不留情,也不知道身體不好的厲父是怎麽使出這麽大的勁兒的。
天邊泛起晨曦,美少女照例從後院的柴房繞到前院,将落葉踩的沙沙作響,它伸了個懶腰,趴在院子裏對着朝陽歡快的叫。美少女年紀大了,家裏就沒有再讓它看門,而是給它在柴房安了個窩讓它安享晚年,可它還是閑不住,每天早上都要起大早跑到前面來。
它在院裏趴了會,耳朵動了動,突然覺察到了什麽,它小心翼翼的往堂屋走,一進門就看到了跪在正中間的厲水。
“嗷嗚~”美少女興奮的吼了一嗓子,然後兩步跳起向厲水撲了過去。
厲水跪了一夜,哪有力氣承受美少女的奮力一撲,只好一只手強撐着地面,另一只手撫着美少女的毛,示意它下來。美少女也發現主人的不對勁,于是乖乖趴在一邊舔厲水的手。
過了一會,卧室的門開了,厲水聽到拖鞋在地上艱難摩擦的聲音,立刻扶着旁邊的矮凳踉跄的站了起來,伴着骨頭縫裏傳出的“咔嗒”聲,雙膝一陣鑽心的疼。
“媽……”厲水一開口,嗓子啞的不行。
“老幺回來了?”厲媽媽扶着腰出現在堂屋,眼睛有些浮腫,表情說不上驚訝。
“嗯。”厲水站在原地不敢動,他确定自己已經走不了路了。
厲媽媽點點頭,轉身去廚房的爐子上坐了一壺水,然後靠在門邊上等水開,厲水望着母親的背影,心裏有點莫名的慌張。
幾分鐘後,水壺口騰起白霧,厲媽媽關掉爐子,兌了一杯溫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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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水看着母親向他走來,步履緩慢,他想上去攙扶一把,卻始終無法邁出僵硬疼痛的雙腿,光是站着維持常态都已經很勉強了。
“站不住就坐下吧。”厲媽媽指了指厲水身後的凳子。
“我……媽……”
“坐吧。”
厲水只好坐了下來,他的某種預感和直覺讓他不得不下意識聽從母親的每一句話。
厲媽媽把水杯放到了厲水手上,厲水端起杯子喝了幾口,溫水滾過幹澀的喉嚨就像刀子,但他還是忍受着把水喝完了,他已經做好準備聽媽媽說些什麽,但沒想到,媽媽也慢慢坐了下來,坐在他旁邊。
厲媽媽緩緩開口:“我記得啊,你四年級的時候,有一次為了幫厲荔找只走丢的兔子,第一次翹了課,回來你爸爸就讓你在門外罰站,那時候門外還下着雪呢,我給你爸爸說了半天好話,才讓他把你放進來,你嘴巴都凍紫了,就是不肯認錯,把我給心疼壞了。”
厲媽媽邊說邊輕輕拍着厲水冰涼的手背,手心的溫暖源源不斷的過度進他的手,直至四肢百骸。
媽媽說的他記得,那天班主任找到爸爸辦公室裏去了,爸爸非常生氣,當天下午就沒有讓他進門,但好在厲荔的小兔子在雪堆邊上找到了。媽媽一直在屋裏給他求情,甚至還和爸爸吵了一架,爸爸的态度很堅決,媽媽說不動爸爸,就跑出去給他捂手,後來爸爸還是讓他進屋了。
“還有一回,初二的期中考試,你因為一道出題有誤的數學題在辦公室質疑了出題的數學老師,那個老師已經是個退休的老資歷了,他面子過不去,就向你爸爸告了狀,你爸爸要你給他道歉,你不肯,還說自己沒有錯,把你爸爸氣得要動手,還好我把他拉開了。”
厲水默默的聽着媽媽說話,他的媽媽曾經是個說話中氣十足的潑辣女人,現在卻用柔軟的鄉音回憶着他的童年,好像媽媽自從年紀大了生了病,就變得越來越溫和了,就像把所有的精氣神都用在了當初照顧一家人的日子裏。
“這麽多年,你一直都那麽聽話,只在你爸爸面前頂撞過兩次,但我知道,兩次都有你的道理。你是個有主見的孩子,所以在你爸爸要懲罰你的時候,我都會向着你……”厲媽媽說到這裏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
厲水低着頭,竟不敢去看他媽媽的表情。
“可是昨天夜裏,我不知道該不該向着你了。”厲媽媽的聲音幾度哽咽。
厲水忍不住抱住了母親瘦弱的身軀,臉頰貼在她的銀絲上,“媽,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了,我感到痛苦,但我只要想到小舟,想到他比我還要痛苦,我就不可能放棄堅持。”
“你不想要小邢痛苦,就可以讓我和你爸爸痛苦嗎?”
厲媽媽的一句反問再次讓厲水陷入僵局,不管是父親還是母親,都認為他要和邢舟在一起就是置父母于不顧。
其實哪有這麽複雜?不就是所謂的世俗與偏見嗎?但讓父母放下大半輩子的觀念,卻是非常的難。
美少女一直圍着兩人轉悠,後來發現沒人理它,就自己趴在了厲水腳邊,兩只前爪搭在了他的皮鞋上。它并不知道自己的兩個主人處在怎樣的情緒中。
“我還在想,我的老幺這麽優秀啊,相貌好、品德好、能力強,怎麽會到了三十多歲還談不上女朋友,你還騙我說已經有女朋友了。”
被母親當面戳穿謊言,厲水心中頓時不好受了起來,欺騙向來是他最不恥的行徑,但他卻對着自己的至親三番五次的做出欺騙的事情。
“媽,對不起,我不該騙您,但是當初您總要把小蔣往我身邊湊,我沒辦法,我……”
“玲玲那件事是媽急糊塗了。”厲媽媽打斷了兒子的解釋。
厲水驚訝的看着母親。
“媽看你還不考慮終身大事急得很,正好玲玲跟我說想去城裏投靠你,我想着畢竟是我看到大的姑娘,她想去找你就去找吧,可媽也沒想到,玲玲其實不像媽想的那樣。”
厲水不知道媽媽是怎麽看出來的,但對于蔣玲玲,他一直只當她是一個家鄉妹子,他媽要他幫襯一下,他知道媽媽挺喜歡她,于是就盡量幫一下,但從來都沒有放在心上過,所以他也沒有及時看出邢舟在介意,更沒想到蔣玲玲會做出檢舉揭發的事情。
“我說過,只要是我兒子挑的姑娘,我肯定都喜歡的不得了。”
“邢舟除了不是女孩,還有什麽你們認為不好的地方嗎?我也經常帶他回家,他是什麽樣的人,你們很清楚了。”
“小邢是個好孩子,我非常喜歡他。”厲媽媽嘆了口氣,“我可以把他當家人,當兒子,可他卻偏偏要做我的兒媳婦,這不是讓我難辦嗎?”
厲媽媽飽含傷心的話語在厲水心中來回激蕩,他知道,他們全家人都喜歡邢舟。如果小舟只做自己的學生,那他就可以贏得自己家人的喜愛,可他一旦做了自己的愛人,就會成衆矢之的。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多麽巨大的反差。
吹了一晚上風,厲水的太陽穴疼得突突直跳,他終于無奈的問:“媽,您說,我必須找個不愛的女人過一輩子的意義究竟在何處?是為了傳宗接代嗎?可是大哥已經有樂樂了啊,二哥也有一個女兒。”
“媽是怕別人在背後指點你,戳你脊梁骨啊。你想想看,你一個這麽優秀的男人,放着那麽多好姑娘不要,偏偏要跟一個男人在一起,你要別人怎麽看你呢?我和你爸爸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以後你怎麽樣,我們也看不到了,還不是怕你以後受人氣嗎?”
“寧願用我的幸福來換取別人的眼光?媽,您不能這樣啊。”
厲媽媽到嘴邊的話一哽,她聽出了兒子語氣中那種被逼無奈的責怪,兒子在責怪她。厲媽媽摸了一把眼淚。
“只要我至親至愛的人能夠在背後支持我,我就不怕任何人非議,也沒有人能非議我,而要說非議,我只在乎我愛的人的,您和爸爸的,如果連你們也看不起我的愛情,那我才是真的陷入了絕境。”
明明看到媽媽泣不成聲,他卻還是殘忍的把這些話說出來,宋瑜學長曾經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一針見血的指出問題所在,因為他愛邢舟,所以他會去理解宋瑜說的話,而他的媽媽也愛他,她是不是也可以像曾經的他一樣嘗試着理解一下?
相對于寡言少語的嚴父,他從小就和媽媽比較親,他希望除了厲荔,家裏第二個理解他的人會是媽媽。
厲媽媽啜泣了一會,終于長長的嘆了口氣,“你長大了,媽媽早就管不了你了,媽媽只有一個願望,只要你幸福。”
“和邢舟在一起,我才會幸福,我很确定這一點。”
“你自己考慮吧,媽媽沒什麽可說了。”
聽到媽媽這樣說,厲水終于松了一口氣,但他同時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母親,一個一輩子沒怎麽出過小鎮的婦女,竟然就這樣,這麽快開始寬容他了。他想起曾經看過的一本書,裏面寫到“母親的本能”,母親的本能是無條件的熱愛孩子,以孩子的喜怒為自己喜怒的判斷标準。他看着身邊那個面上布滿皺紋的慈祥女人,終于忍不住落淚了。
半晌,他嘗試性的問道:“您不反對我和邢舟在一起了嗎?”
還沒等媽媽說話,卧室的門突然被粗暴的打開,發出“砰”的一聲——
“你給我想都不要想!”
……
辦好租房手續已經是中午了,邢舟打算去厲水家裏把東西都搬過來,希望厲水不在家,要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從他那裏脫身。
這一年來,他搬來搬去好幾次,每次都是背上兩個包,拖個行李箱就走了,但其實還有很多東西都沒拿走,也許是潛意識裏覺得這并非真的離開,而這次,他終于要徹底的搬走了。
邢舟自嘲的笑了笑,聯系了搬家公司。
“邢舟!”
邢舟在樓梯口聽到有人喊他,居然是好久不見的覃驕陽。
果然,他猜的沒錯,房東說的那個人就是覃驕陽。
“你怎麽在這?”
覃驕陽似乎跟以前有點不一樣了,外表成熟了許多,神情也有點說不上的憂郁,再也不是一年前那個動不動就笑起來露出大白牙的陽光男孩了。
“我還想問你呢,你來這裏做什麽?”
“我……”覃驕陽眼神暗了暗,“我來找我哥,就是葉子星,你還記得吧?”
他說完,眼睛突然一亮,“你在這裏見過他嗎,他在這裏租房子。”
“呃,我也不知道,我今天剛來。”邢舟沒有直接告訴他,既然葉子星不想見他,他也沒理由擅自透露什麽。
邢舟說完,覃驕陽眼中的希望也滅了。
“如果你以後在這裏見到他,可以跟我聯系一下嗎?”
“好。”
告別了覃驕陽,邢舟往公交車站走去,很明顯,葉子星和覃驕陽之間應該是發生了什麽變故,再想到葉子星臉上的疤痕以及覃驕陽和女孩子的親密合照,他為這兩個人捏了一把汗,關于這兩個人的關系,也許從最開始他就想錯了。
上公交車之前,他接到了一個厲荔的電話,他接的有些猶豫,他和厲水分手之後,還有必要和他的妹妹聯系嗎?不過厲荔不知道他和她哥的關系,還是接吧,畢竟厲荔也算是他的朋友。
“荔枝。”
“邢舟!你現在在哪?可以來厲家鎮一趟嗎?”
邢舟剛一接電話,厲荔慌亂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怎麽了?”他隐隐有些不祥的預感。
“你快來一下,我爸正在打我三哥,我三哥完全不反抗,我爸已經知道你們的關系了,我和媽媽根本就拉不住爸爸,家裏沒人能幫忙,你是我三哥的男朋友,你快來救救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