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張清遠這些日子都在忙着籌備婚禮。沈家在寧波世代從商,家境殷實。此次沈康年成婚,沈父特地在上海西郊買了一座三進三出的宅子,帶一處花園。四月初八是沈母的五十大壽。沈家便在新宅內宴請親友。
沈母急着相看未來的兒媳,囑咐兒子在壽辰那天将張清遠一起帶來。張清遠心中未免有些忐忑,非要拉着薛慕和李佩林同去給自己壯膽。
沈家交游廣闊,四月初八那天賀客盈門,足足擺了四十桌宴席。張清遠并沈家的近親在沈母房內用膳,薛慕等女眷被招呼到內花廳入座。
薛慕一向不愛喧鬧,同桌的除了李佩林又都不認識,只撿席上能填飽肚子的面食,草草吃了幾口便欲離去,卻見張清遠在花廳外邊給她使眼色。
薛慕借故離開花廳,找了一個僻靜之處笑問:“待曉堂前拜舅姑,畫眉深淺入時無。未來的婆婆對你可滿意?”
張清遠笑着啐了一口:“胡說什麽呢。不過沈先生的母親為人和氣,對我也很好,還囑咐我別客氣,一個勁兒往我碗裏夾菜。”
薛慕笑道:“我說什麽來着,她肯定會喜歡你的,現在總算可以放心了。我也吃飽了,正好和你說一聲先回去了。”
張清遠忙道:“你可不能走,沈家今天請了上海名角在後花園唱戲,你一定要陪我。”
薛慕連忙敬謝不敏:“你是知道的,讓我聽戲簡直是活受罪,還是饒了我吧。”
張清遠笑道:“修文有所不知,沈家是南邊人聽不慣京劇,這次特地請了昆曲班子演唱湯顯祖的《紫釵記》。昆腔曲詞文雅,行腔婉轉,不比京劇鑼鼓喧嚣,你一定不能錯過。”
經不得張清遠苦勸,薛慕只好留了下來。戲臺臨時設在後花園假山旁,正對着一池碧水。男客們在池中水閣內聽戲,女眷們則在旁邊的小樓內聽戲。
時值晚春,氣序清和,女眷們都穿戴着鮮豔的衣裳首飾。明媚的陽光在她們的衣裙發髻上流轉,這一室莺莺燕燕、娉娉婷婷,讓園內盛放的鮮花都失了顏色。
四月正是桑葚上市的時候,沈母提前交代廚房泡制了桑葚米酒,今日早起又特地在酒內加上碎冰供大家取食。薛慕見那酒度數不高,又清涼爽口,不知不覺喝了許多。
今日演得是《花院盟香》這出戲,薛慕看過《霍小玉傳》,知道這一段唱得是霍小玉與李益定情後,自知身份非匹,擔心色衰愛遲,秋扇見捐,終日悶悶不樂。李益為了寬慰她,便相約一同游園賞春、焚香盟誓。
臺上扮演霍小玉的小旦是一位二十來歲的女子,乍一看并不十分豔麗,誰知一開口,眼中便有風情流轉。她緩緩清唱道:“鋪翠陌平沙茸嫩,拂畫檐垂楊金偃。春成片,無人見,平付與莺捎燕翦。”
薛慕原來只是漫不經心聽着,此時也不由感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不能靜下心來細細體味。悠揚的絲竹聲緊接着響起,小旦輕柔婉轉的聲音合着節拍慢慢送到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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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低壓宜春院,芳心半點,紅妝幾瓣。和莺吹折流霞茜,糁香肩,春纖袖口拈插鬓雲邊。”
“尊酒把玉人低勸,背東風立穩,微笑花前,斜簪抛出金縷懸。步香埃窣地淩波見,湘裙皺嚲,晴絲翠煙。粉融香潤,千驕恣妍,真珠幾滴紅妝面。”
那小旦婉轉的腰肢,低吟淺唱的風韻,有種別樣動人的風致。戀愛中的人總是患得患失的,她眼中的情思與彷徨如一彎澄澈的清水,滿得幾乎要溢出來。以戲曲為媒介,薛慕忽然懂得了舊式女子的愛情與悲傷。眼前的一花一木。一聲燕叫一聲莺啼,都能觸動她們最隐秘的情懷,她們眷戀與思念便再也遮擋不住。
薛慕正在出神,張清遠忽然拍了拍她肩膀笑問:“如何,聽着還算入耳吧。”
薛慕定了定神方笑道:“詞意高古,情随境轉,一段真堪斷腸,昆腔果然別具一格。”
張清遠被人搔到癢處,便打開了話匣子,大講起南北曲的異同,什麽聲、氣、韻、形、格、味,滔滔不絕。薛慕聽得頭大,半響方笑道:“我不懂曲調,靜宜同我講這些豈不是對牛彈琴。沈先生是你的知音人,你們成婚後,有的是時間一起讨論。”
張清遠這才悻悻地住了口,那臺上已是換了小生在唱:
“催花雨片,度池亭草氣熏傳,點蜻蜓撇去驚飛,趁泥香掠水盤旋。咱兩個一徑行來一字肩,同行覆着同心扇。停半霎潇湘畫闌,坐一答繡墩金線。”
暮春時節最唱不得的,是傷春的歌,太容易讓人身臨其境。那唱詞既親昵又大膽,薛慕又多飲了幾杯酒,只覺得面上發燒,樓上十分氣悶,便起身打開了窗戶,細密的雨線撲面而來,原來春雨無聲無息降臨。
薛慕緩緩伸出手去,感受着春雨的陣陣涼意,她忽然發現齊雲恰巧也在對面的水閣裏聽戲。他見到薛慕,怔了一下便含笑致意。
她的心跳猛然加速,忙關上了窗戶,轉身回到座位上發呆。一時也沒心情聽戲了,随便找了借口走了出去。
作者:在男女不對等的條件下,婚姻,甚至所謂的愛情,對那個時代的女性來講,有時更像一個牢籠。後文會有更多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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