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薛慕準備畢業考試時突然被叫回家,心情相當忐忑。誰知柳氏這回相當熱情,笑着招呼道:“大姑娘來了,餓了吧,快坐下一起吃飯。”

薛慕看那飯桌上擺滿了家常大黃魚、油爆蝦、醬鴨、蚝油雙耳等家常菜,柳氏又把一碟糕點挪到她手邊:“這是我叫張媽特地從沈大成買來的桂花條頭糕,我記得你一向喜歡甜食,快來嘗嘗味道怎麽樣?”

薛慕不知她葫蘆裏賣得什麽藥,只得起身陪笑道:“有勞母親費心了。父親怎麽不在?”

柳氏神色暗了一下道:“你父親出去打牌,我們不用等他了。”

柳氏十月懷胎生了個女兒,薛緯的臉色當時就不大好看,柳氏也恨自己肚子不争氣。柳氏的女兒如今已經一歲多了,取名薛艾,剛學會走路,正是調皮搗亂的時候,看見桌上有條頭糕,便鬧着要吃。

柳氏皺起眉頭輕斥道:“還不趕緊把她抱下去,一天到晚只會搗亂。”

薛艾的奶媽劉氏只得上前敷衍哄道:“二姑娘乖,快跟我出去玩皮球。”

誰知薛艾對皮球不感興趣,見母親不許她吃糕,登時嚎啕大哭起來。

薛慕見柳氏馬上臉色突變要發作,忙從桌上夾了塊魚肉送到薛艾嘴邊,輕輕哄道:“不哭不哭,糕不好消化,你還小不能吃,這塊魚肉也很好吃的。”

薛艾見有人肯耐心哄自己,掙大了眼睛嘗了一口魚肉,慢慢地不哭了。

柳氏嘆了口氣道:“還是大姑娘有辦法,這孩子太頑皮,自從生下她,我一天到晚沒有消停的時候。”

薛慕笑笑道:“二妹妹很聰明的,能聽懂大人說得話。”

柳氏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不過是個女孩子,聰明有什麽用。”她示意劉媽将薛艾抱出去,換了個話題問道:“你眼看就要畢業了,不知今後有什麽打算?”

薛慕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沉聲道:“女兒打算去北京分校任教,已經被錄用了。”

柳氏笑道:“這不成話。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如今已經過了十八歲,找門好親事比什麽都重要,那能為當教師成了老姑娘。你親娘死得早,你的終身大事我自然要操心,否則不光你父親,就是薛氏宗親也會怪我的。”

薛慕突然緊張起來,決然道:“母親,我只想任教職,這輩子都不打算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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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的眉頭皺了起來,輕斥道:“胡鬧,姑娘家那有一輩子不嫁人的,別說你父親,就是我也不會答應。”她又放緩了語氣道:“你也別害臊,如今就有一門好親事。說來也是緣分,男方名喚鄭秋華,是上海法政學堂的學生,在《新民報》上看到你發表的文章,說是仰慕你的學問,特地讓家人來提親的。男方父親現任刑部給事中,馬上就要升任四川鹽茶道,和咱們薛家也算是門當戶對。”

柳氏見薛慕愣愣的,再接再厲勸道:“這可是打着燈籠都難尋的親事,那四川鹽茶道可是個肥缺,你若嫁過去,吃穿不愁,還可以多幫襯娘家。”

薛慕突然冷冷道:“想必鄭家給了很多彩禮吧。”

柳氏登時變了臉色:“大姑娘這話是什麽意思?鄭公子也是學堂裏出來的文明人物,又無病無殘疾,有什麽配不上你的?你去找薛氏宗親評評理,我這麽做難道害你不成?”

薛慕提高了聲音道:“可是我已經答應學校去北京任職了,如果訂了親,就只能留在上海了。”

柳氏冷冷道:“薛家從來沒有女人出去工作的成例,你若訂了親,自然以家庭為重,以後專心相夫教子才是正理。實話告訴你,我和你父親已經應下這門親事了,只等過幾日男方來相看了就定親。”

薛慕最後一點希望随之破滅,索性笑道:“母親,父親一向講究男女授受不親,如今還未定親,男方便到家裏來相看。女兒難道就這麽不值錢,等着別人來挑揀嗎?”

柳氏突然覺得有些心虛,咳嗦一聲道:“如今是文明時代,男女成親前見一面也沒什麽不妥,你也是從新式學堂畢業的,何必這麽保守?”

道理居然都讓她說盡了,薛慕也懶得廢話,起身告辭回校,柳氏見她态度不那麽執拗了,便放緩了聲音勸道:“對我們女人來說,還是嫁人最重要。大姑娘,我和你無冤無仇,不會害你的。三日後鄭家來相看,你一定要早些回來。”

薛慕随口答應了,回到學校發現張清遠也不在,宿舍內空無一人,她心緒煩亂地倒在床上,教工忽然敲門喊她:“薛小姐,樓下有你的電話。”

務本女學的學生非富即貴,為了方便她們和家裏聯系,宿舍樓內新裝了一部電話,薛家是沒有電話的,薛慕還以為是舅母找她,誰知電話拿到手中,對方沉默了好久方道:“薛小姐,上次是我莽撞,可是我覺得有些話還沒說清楚,你什麽時候方便,我們再見一面吧。”

再一次聽到那熟悉的聲音,薛慕突然覺得心跳加速,她失去了一貫的沉穩,挂了電話便匆匆離去。

薛慕那邊早就沒了聲音,齊雲猶自抱着電話發愣,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放下電話,苦笑着點了一支雪茄。

他想起那場暮春的雨,她穿着茜色的衫裙,輕薄軟滑的衣料映得她面色瑩潤如玉,他将她摟在懷中,她渾身微微顫抖,臉頰和手那樣涼,唯有嘴唇是灼熱的,令人生了一種迷亂的狂喜,那一刻,他仿佛飛蛾撲火。

可如今,她的涼意慢慢流到他心裏,迸發出無可抑制的痛,他無法細想,亦不敢去細想,只是本能的知道,他不該強迫她,她終究會一步步遠去。

他在辦公室呆呆坐了許久,秘書突然敲門禀告:“京中梁公子來了。”

齊雲一驚,連忙起身出迎:“平甫遠道而來,可是令兄那裏有什麽事嗎?”

慶續三十一年夏,皇帝得到太後的首肯大行新法,新黨氣焰大盛。七月十二日明發上谕:“內閣候補侍讀徐銳,刑部候補主事李光遠,內閣候補中書林承、江蘇候補知府梁繼新,均賞加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參預新政事宜。”如今一切大政均由四京卿拟議,發號施令亦由四京卿拟上谕交內閣明發。這等于皇帝另外組織了一個政府,原來的軍機處已經變得有名無實了。

四京卿之中又屬梁繼新才思敏捷、勇于任事,最得聖眷。今日來訪的梁繼文即是他的胞弟,梁繼新有什麽不方便出面之事,一向委托弟弟代為斡旋。

事出緊急,梁繼文坐下來不及寒暄便道:“逸飛,麻煩事來了。”說完遞給齊雲一份文件。

齊雲打開發現那是一份明發上谕,很簡單的一句話:“擢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士慶育為文淵閣大學士,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

當今皇帝以沖齡繼位,皇太後垂簾聽政十幾年,在朝野中的勢力不可小觑。自慶續三十年皇帝親政以來,後黨帝黨之争愈演愈烈。直隸總督號為“疆臣領袖”,北洋更是掌握了舉國主要的兵力。太後派自己的親信慶育出鎮北洋,勒兵觀變,下得是一着足以制新黨死命的狠棋。

齊雲與梁繼新私交甚篤,他在上海辦《新民報》,言論算得上大膽,全憑梁繼新在朝中全力維護,所以這一次無論于公于私,他都要替新黨去籌劃。

齊雲沉吟片刻低聲道:“事不宜遲,我們也該在軍方有所動作了。”

梁繼文笑了:“逸飛,這回我們想到一處去了,皇上前日在陽和園召見了汪鼎毓。皇上還特地交代,汪鼎毓對練兵事務可随時詳奏。”

汪鼎毓倒是肯實心做事的人,近年來在塘沽編練新軍頗有成效,手下的軍隊戰鬥力很強,他也成為大清官場冉冉上升的一顆新星。最妙的是,汪鼎毓貌似亦支持維新,去年皇帝召見他詢問如何變法,他竟然認認真真地寫了一萬多字的具體方案,皇帝對此十分欣賞。

齊雲卻對此人不大感冒,思量片刻道:“這雖也不失為一個辦法。但汪鼎毓為人搖擺不定,我聽說他這次進京還特地拜訪了慶育,送了一箱金子不說,還呈上了自己寫的兵書求教。這是只老狐貍,無利不起早,想要拉攏他絕非易事。”

梁繼文愣了一下笑道:“逸飛此言亦有理,但皇上如今已成年,親理大政是名正言順之事,太後雖然精明,亦不得不受制于祖宗家法。汪鼎毓既然是聰明人,就該早點認清大勢才是。”

齊雲笑道:“鳳閣與平甫心中有數就好,拉攏汪鼎毓我不反對,但革除弊政、培養勢力要循序漸進,欲速則不達啊!”

梁繼文嘆了口氣道:“道理我如何不知?,但如今對方步步緊逼,我們也不得不加快動作了。”

如今朝野傳得沸沸揚揚,皇帝聽信梁繼新離經叛道之言,欲大變祖宗之法,天下早晚要鬧大亂子。太後已經與慶育密謀欲行廢立之事了。

齊雲沉吟片刻道:“有些謠言做不得實,還請平甫轉告令兄,萬萬不可自亂了陣腳。”

梁繼文嘆了口氣道:“我曉得,但有些事情亦不是空穴來風。逸飛為《新民報》主編,掌控南方言論,還望繼續為新法造勢。”

齊雲慨然應諾:“平甫放心,但有任使,在下必不敢辭。”

作者:從本章起節奏加快。汪鼎毓的原型,明眼人已經看出來了吧,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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