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等到鄭家來相看那天,薛慕一大早就回來了。柳氏看她穿着紫色香雲紗衫,紅色百褶裙,眉頭當即皺起來:“大姑娘怎麽穿了這一身,這配色太紮眼了。”

薛慕笑笑道:“這幾年在學堂裏穿慣了白色和淡藍色的棉布衫,顧不上做多餘的衣服。母親囑咐我今天穿亮色,我翻箱倒櫃才找到這一身。”

柳氏十分惱火,有心給她換一套衣服,但自己生産後身量寬大,薛艾又小,家中也找不到合适的。鄭家人馬上要來了,只好忍下不提。好在薛慕底子好,縱使衣裙配色怪異了些,倒也壓得住。

這回鄭秋華和他的母親都來了。鄭秋華二十多歲年紀,戴一副金絲眼鏡,人倒生得白淨,只是太胖了些,撐得那身紡綢長衫鼓鼓囊囊的,叫人疑心他在長衫裏面穿了夾衣。鄭母歲數也不大,精明外露,早就用挑剔的眼光将薛慕從頭到腳打量個遍,微微皺起了眉頭。

鄭秋華見薛慕姿色不錯,倒是十分熱情,上來便和她打招呼:“薛小姐寫得一手好文章,在下仰慕已久,今日實在幸會。”

薛慕小聲道:“過獎了。”她低頭端坐,随手在碟子抓了一顆杏仁,每隔兩分鐘輕輕啃去一些。鄭少秋再問她話,她的頭總是不肯擡起來,只是用兩個字簡短回答,倒是很像沉默害羞的舊式淑女。

鄭秋華上了幾年學堂,一向以新派人物自诩,他在報上見到薛慕發表的文章,原以為是位落落大方、善于交際的新女性,卻不料她如此扭捏作态,當下便有幾分失望。

鄭秋華有些不甘心,又試探着問:“薛小姐平時喜歡什麽消遣?”

薛慕細聲道:“也沒什麽消遣,只是閑下來看看書。”

鄭秋華眼睛一亮:“薛小姐真是腹有詩書氣自華,平常喜歡看什麽書?”

薛慕這回打開了話匣子,擡頭笑笑道:“我最喜歡看小說了,諸如《恨海》《珠淚緣》《鴛鴦血》之類的小說我都喜歡,有時候為了一口氣讀完,常常整夜不睡覺。”

這些都是當下流行的風月小說,女學生們私下看看也就罷了,根本不登大雅之堂,也實在跟薛慕的才女名頭不相符。此言一出不僅鄭秋華大感失望,連鄭太太也微微露出鄙夷的神情。

柳氏知道薛慕是有意為之,只恨當下不能發作,只好插言道:“飯菜已經備好了,請鄭太太、鄭先生入席吧。”

薛緯當仁不讓坐了首座,鄭秋華與鄭太太坐在客席,薛慕打橫相陪,薛艾忽然跑過來,只顧把酒席上的瓜子抓來吃。柳氏不耐煩地令奶媽抱她走開,誰知她哇得一聲哭了起來。薛慕裝作手忙腳亂的樣子去哄,薛艾鬧得更厲害了。

最後還是薛兆看不下去,拿了一塊席上的糖果去哄她,薛艾才止住了哭泣,由奶媽領着出去玩了。鄭太太見薛慕一臉慌張的樣子,忍不住鼻腔裏發出一聲冷哼,這孩子性格果然上不了大臺面。

下人們陸續端上魚翅、八寶鴨、清炒蝦仁、響油鳝絲等熱菜,柳氏勉強招呼道:“席面粗陋了些,鄭太太、鄭先生不要客氣,随便用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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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太太看見菜用成化窯五彩碟子呈上來,卻都是不成套的,席上的魚翅也細碎得不成樣子,知道薛家如今是表面光鮮,內囊眼看要盡上來了,與之結親的念頭越發淡了。

鄭秋華又不死心搭讪問:“薛小姐喜不喜歡吃西餐?務本女校旁邊的一品香西餐倒是做得不錯。”

薛慕夾了一塊奶油菜花低頭吃了半天還沒吃完,聞言低聲道:“我沒吃過西餐,聽同學們說西餐多生冷,一品香的花費也太貴了。”

鄭秋華徹底無語了,這一頓飯接下來吃得很沉默,還是薛兆看不下去,找些話題與鄭秋華閑聊,才不至于太冷場。

最後下人端上一大碗雞湯,還沒來得及分盛,薛慕先用自己的小勺在大碗內舀了湯喝了一口。

這是非常沒有教養的行為,鄭太太一眼瞥見,臉上的鄙夷無論如何都遮不住了。

薛緯一貫粗線條不留意,柳氏的臉色登時變了。過了一會兒,卻聽鄭太太咳嗦一聲道:“一連幾日身上不好,今日若不來實在失了禮數。因此竟要恕我先告辭了。”一面取出先前備好的一串腕香珠遞給薛慕:“姑娘別笑話菲薄,這串珠子留着賞丫頭們吧。”

按照當下的習俗,男方來女方家相看,若是中意便直接下定,若不中意便贈予女方首飾,謂之壓驚。鄭太太這麽做,明顯是沒相中薛慕。

柳氏見薛慕還在那裏扭捏推辭,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好不容易等到鄭家人離開,當即厲聲訓斥薛慕:“你幹得好事!”

薛慕笑道:“我不明白母親的意思。”

薛緯就是再遲鈍,此時也看出端倪來了,也向薛慕喝道:“白把你送去學堂念書了,瞧你那副上不了臺盤的樣子,真是給薛家丢人現眼。”

薛慕此時也不打算再忍下去,冷笑一聲道:“鄭家人要來家裏相看,爹爹母親答應了,女兒也不敢有異議,怎麽如今又嫌女兒丢人。”

柳氏提高了聲音道:“大姑娘打量我是傻子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你如今人大心也大,根本瞧不上鄭家,便故意攪黃這門親事。”

薛緯現在也徹底回過味兒來,忍不住罵道:“你混賬,鄭秋華本人儀表堂堂,父親馬上要任四川鹽茶道,有什麽配不上你的,非要如此做作?”

薛慕決然道:“女兒早就說過,這輩子都不打算成親。母親非要逼我,我也只好配合她演戲了。”

薛慕話音未落,面上早着了薛緯重重一掌,卻見他紅了眼睛訓斥道:“我薛家沒有不嫁的老姑娘。終身大事輪不到你做主。我真後悔送你去學堂,如今越發目無尊長了。”

薛慕剛要回嘴,卻被弟弟薛兆攔住道:“爹爹真的動怒了,姐姐還是先避開吧。”一面又勸薛緯:“姐姐不是故意頂撞的,爹爹饒過姐姐一次吧。”

薛緯一把推開兒子厲聲道:“這事不用你管,你先退下去。”

薛兆還在猶豫,看見薛慕給她使了個眼色,心下稍定只好退出去。

這裏薛緯還在對着女兒咆哮:“你趁早斷了出去工作的念想,這世道再怎麽變,也沒有女人抛頭露面和男人一起工作的道理,我們薛家丢不起這人。”一面又指示妻子:“這幾天抓緊給她找人家,我看雙方也不用見面,門第差不多的就定下來吧,省着她又搞什麽新花樣。”

薛慕突然插言:“女兒知道,其實對方門第人物還在其次,關鍵是彩禮要豐厚,爹爹在外面賭錢鬧虧空,還指望彩禮去賠補呢。”

“放肆!”心中的隐秘被女兒一語戳破,薛緯覺得顏面大失,随手将一旁的成化窯五彩茶盅掼到地上,滾燙的水四下濺出,薛慕躲避不及,手上當即起了水泡。

薛慕擡起頭來直視父親:“女兒上務本女學全憑舅舅幫助,并沒有花家裏的錢。如果不嫁人也不用家裏出一分錢嫁妝,以後我在北京有了工作,完全可以養活自己,爹爹若是還在乎女兒,就成全了女兒吧。”

女兒的眉眼神态像極了早逝的妻子,薛兆突然想到唐氏初嫁來那些日子,二人倒是有一段舉案齊眉的甜蜜時光,他覺得有些心虛,神色間不免猶豫起來。

柳氏早就想明白了,薛慕的嫁妝早就被唐致靖要去,與薛家毫無關系,倒是眼下她成親,薛府能得到一筆彩禮,這才是真真切切是自己的。眼見丈夫有些心軟,忙道:“大姑娘這話就錯了,我們薛家即便沒落了,女兒也是養得起的。實在是因為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若是下定決心做老姑娘,親朋好友會怎麽議論薛家?日後你弟弟妹妹長大了怎麽結親?你不要名聲,薛家卻是要名聲的。”

話說到這裏,薛緯僅存的那點恻隐之心也消失了,他咳嗦了一聲道:“你母親說得是正理。薛家沒有不嫁人的女兒,你若是再固執己見,別怪我不認你。”

薛慕沉聲道:“那就随爹爹吧。薛家全當沒有我這個女兒好了。”

此言一出,衆人皆驚,柳氏失聲道:“大姑娘瘋魔了不成,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薛緯氣得渾身發抖,恨聲道:“這就是唐氏養得好女兒,我若再不管教,早晚要做出弑君殺父的事情來。”一面連聲喝命下人:“拿大棍來,我要替祖宗教訓這個賤人。”

薛兆不放心,一直躲在外間聽裏屋的動靜,見到這種情形也顧不上許多,忙跑過來勸道:“姐姐,有道是小受大走,你還是趕快出去吧。”

眼前的這一幕和三年前何其相似,薛慕卻再也不是當初懵懂的少女,她的心一點一點冷下去,從懷中掏出一塊長命金鎖放到案上,沉聲道:“這是女兒出生時爹爹賜給女兒的,如今便還給爹爹。”

薛緯暴怒,又想要動手,卻被薛兆緊緊抱住。薛慕冷冷問道:“母親臨終時爹爹不在身邊,想不想知道她說了什麽話?”

薛慕不等父親答話,徑自道:“母親說,她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嫁給你。”

她見父親神色突然變得頹然,內心湧上報複的快意。她再也不想和這個家有任何糾纏,轉身跑了出去。

夾雜着隐隐驚雷,醞釀了多日的雨終于落下,雨點打在薛慕的臉上,她的精神逐漸振奮,內心也更加清明,她知道自己不能回頭,也不願再回頭,便慢慢向學校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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