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經年舊夢空惆悵

這個虛無的世界就是孟真的記憶。如果意識被困于某處,只能從記憶裏查找,才好喚醒神識。

眼前是一片絢麗的紫魅,這正是孟真最後的記憶,宴重明順着記憶的影像往回走,着重看孟真離開乾坤陣法後的那段記憶,期間并未出現什麽人,他看見了那棵由樹化成的鹿,正是它将孟真引出乾坤陣法,只是孟真反應激烈的追上去發動攻擊,然後被引進紫魅群。

反複查看,并無異常。只是宴重明的眉頭越皺越緊,因為他看見孟真毫無猶豫的拔出朝暮聞笛,然後割開手腕,骨笛噬血而鳴,笛上紅花淩厲肅殺,與第一次他們在劍墟交手時全然防守的狀态迥然不同。

白骨生花,血淚成歌。

宴重明一直看着記憶影像中的孟真在拔出朝暮聞笛時那種不顧一切的決絕。

回溯的記憶不能停留過久,靜靜站了一會兒,宴重明撥開影像,繼續往前查找。

熟悉的蒼梧之海同行,天宮相遇。更多是不曾見過的自在安逸,逍遙無拘的十四年。

那些孟真和沉離在冥界的悠閑生活,只是旁觀,就讓人覺得心安。有師徒二人時常去人界游歷的境遇,也有沉離更小的時候,孟真一個人帶孩子的各種手忙腳亂。

看着影像裏孟真為了哄嚎啕大哭的沉離,不惜各種怪異服裝上身,誇張賣力表演,終于讓沉離轉移了注意破涕為笑。

宴重明有些忍俊不禁,暗想,孟真還真有做人家爹娘的潛質。

往來的記憶只有十四年,記憶終止在忘川河畔。渾身是水的孟真懷裏緊緊抱着一個嬰孩從忘川河裏爬上來,那嬰孩被他用外袍包裹,并未沾水。随後便是暫居孟婆莊,在冥界以少莊主的身份行走。

宴重明看着前方的大片空白有些怔楞,說是空白也并不恰當,那裏仿佛是一個記憶的斷層,如此看來,孟真也并未失憶,似乎是将之前的記憶生生割斷放到了別處。如果是失憶,那麽前方應當是一片混沌的虛無。

事情有些棘手,宴重明一時有些擔憂,這十四年間并未看見孟真被困住的意識,倘若是在那段被割斷的記憶裏,可如何是好?那段記憶不在這裏,更不知被放到了何處。

斷層的記憶很長,宴重明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思索該怎麽找到被困住的意識。直到宴重明覺得這斷層未免太長了,他索性加快速度,回溯年輪。

三千年!整整三千年!

宴重明站在斷層的出口,忽然心生怯意。一時思緒紛紛擾擾,卻怎麽也理不清。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倘若說天宮初見之時是那種顯而易見的詫異和探究,那也僅僅是因為孟真的容貌,與他閉關時在六合塵緣鏡中看到的人相似。

那麽在去蒼梧之海姬無行的雪龍舟上,他随性而彈的那支曲子,孟真也是随口評論:“心無物欲,即是秋空霁海,坐有琴書,便成石室丹丘。”

他當時面色平靜,心中實則驚濤駭浪。

這世上不會有完全不同容貌,不同氣質的兩個人,卻用同一種語氣,同樣的話去評價同一首曲子,并且那首曲子他一共就彈過兩次!

宴重明看着前方斷層的出口,已經知道那裏是什麽,他毫不猶豫的走了過去。

眼前是沉沉的黑,卻并不是黑夜,只有頂上一隅照下的微光。這是一座以巍峨山體作為天然的牢籠,外層加固層層封印,裏面被挖空,用來囚禁罪惡滔天之人。

一路都是哀嚎咒罵,面目猙獰的魔界中人,只是這山體內也設有封印,凡是試圖攻擊嚎叫的聲音舉動皆被阻隔,越是往裏走越是寂靜。

他終于看見了那個記憶中熟悉的少年。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一身鲛紗羽衣不再光鮮,只是那少年并不在意,随意坐在地上,慣常拿的那把折扇被棄置一旁,他手裏捏着一個粗糙石塊,在牆壁上重重刻下一道劃痕。然後擡頭看看天頂的微光,嘆息般自語:“天亮了。”

那面牆壁痕跡斑駁,密密麻麻都是劃痕。三年多的時間倏爾逝去,一千多個日夜,被這樣記錄下來。

那少年站起身,倚靠在牆壁上,擡頭看頂上那一絲微光,半天都沒再挪動半步,仿佛一尊僵硬的雕像。

宴重明借着微光看眼前的少年,身形清瘦,長發散亂,一身華服顯得沉重寬大,往日劍眉星目的少年此時眼中一片空寂,無悲無喜。有時他就這樣望着天頂一整天,有時坐在地上一動不動一整天,唯一的動作就是用石塊在牆壁上刻下痕跡。

孟真的意識就這樣被困在此處,單調的日複一日,毫無波動。

宴重明走過去,站在微光之下,同樣的的話語如同昔日那般淡漠疏離:“你可還有什麽心願未了?”

那原本如同雕像般站着望天的少年,僵硬的轉過身,看向聲音的來處。等确信了眼前的确是個人,還是對他說話,原本死寂的眸子仿佛瞬間有了生機,煥發奪目的神采。

那少年仿佛不能置信的看着眼前突然出現的人,眼中驚喜、膽怯、害怕、詫異、內疚各種情緒一一變換,最終都化作淺淡的微笑,他滿足而欣喜的對宴重明道:“沒有了。”

久不發聲的嗓音嘶啞幹澀,但宴重明還是聽見了。

只是這次他并未如同昔日一般轉身就走,而是靜靜站在原地。那少年見他并未離去,忽然垂下頭,似乎掙紮斟酌良久,終于擡起頭看向宴重明,眼中盛滿了膽怯和真誠,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嗫嚅道:“重,重明哥哥,對不起。”

心間忽然泛起酸澀,接着是一陣密密麻麻的隐痛。眼前孟真的意識已經脫離禁锢離開了此處,宴重明卻仍是站着沒動。

孟真醒來的時候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他靠在宴重明身上,與他額頭相抵,呼吸相聞。孟真反應過度的猛然站起來,卻一陣目眩,重新跌倒在宴重明身上。

“宴山君,實在……不好意思。”孟真趕緊解釋,伸手撐在宴重明胸前,試圖站起來,先前抽骨的劇痛襲來,手臂酸軟,他不得不趴在宴重明身上,很是難為情。

“宴山君,我實在沒力氣了,你能不能幫我一把?”

半晌沒有動靜,孟真這才發現,宴重明似乎正陷入昏迷。還好,還好,孟真暗松一口氣,可轉而就擔心起來。

他記得先前是他誤入紫魅花叢的啊,眼下宴重明與他在一起,卻昏迷不醒。他環顧一下四周環境,發現他們此刻正在一個隐蔽的山洞中,身下還鋪着宴重明的衣服。是宴山君找到他并将帶到這裏來的,今日是盂蘭盆節,外面還在百鬼夜行。

一想到這,孟真簡直擔心的不行,這山洞裏有沒有蛇啊?或者別的什麽毒蟲?以宴山君的能力不會這麽随便昏迷,會不會是宴重明為他療傷的時候不慎被蛇蟲咬傷?孟真看看左手腕上包紮的巾帕,越想越覺得就是這樣沒錯了。

可現在實在是不湊巧,他雖然醒了,可渾身酸痛,使不上一點力氣。此處也不知安不安全,這要怎麽走出去?

“宴山君,醒醒啊……”孟真趴在宴重明身上,有些焦急,可又沒有辦法,他只好輕推宴重明的身體試圖喚醒他。

忽然他發現宴重明的睫毛顫動了一下,以為他終于要醒了,孟真連忙又推了幾下,這時一雙手臂環繞住他的後背,将他緊緊抱在胸前。

“宴山君?”孟真的臉緊貼住宴重明的胸膛,能聽見他沉穩有力的心跳。他試着喚了一聲。

可毫無動靜,孟真擡頭看去,宴重明依然雙眼緊閉,他以為宴重明昏迷中做了什麽夢,習慣性的抓住身邊的東西。

他試圖輕輕地将宴重明的手臂拿下來,結果那力道越收越緊。孟真只好老實的趴在宴重明胸前。

安靜下來的孟真竟然覺得這樣趴着十分舒适,宴重明的身上真是溫暖的很。

直到過了好大一會兒,那雙抱着他的手臂才輕輕放下來。孟真勉強用右臂撐住上身,喚道:“宴山君,宴山君,你醒醒……”

這次宴重明終于睜開了眼睛,他輕聲道:“孟真,你醒了。”

“是啊,我……我……這……”看見宴重明終于醒了,欣喜過後,實在不知該怎麽解釋眼前的情形。

宴重明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撐着地,兩人同時坐了起來

孟真嗫嚅道:“我,我實在使不上力……”勉強解釋。

“沒關系。”宴重明仍是扶着他,接着問道:“可有哪裏不适?”

孟真搖搖頭,道:“沒有,就是有些乏力。”他心裏明白是因為之前追趕那只鹿的時候使用了朝暮聞笛,而且是在靈力被壓制的情況下,感覺乏力已經是不錯的情況了。

想到那只鹿,孟真忽然有些激動,他拉住宴重明的手臂,道:“那只鹿!就是那只鹿!那是碎魂劍靈啊!”

宴重明的眉頭皺了皺眉,似乎不解。孟真猛然從激動的情緒中平靜下來,才意識到剛剛自己對宴重明說了什麽,想收回已是來不及。

他臉色發白,猛然松開了拉住宴重明手臂的手。三界皆知,碎魂劍是魔尊的佩劍,三千年前被宴重明連同那些極惡之人一同關進了從極之淵。

孟真一直低着頭,用力掐住手指,不知怎麽辦好。

宴重明并未說話,眼睛一直看着被孟真松開的手臂,有些黯然。良久,他忽然道:“那只鹿應該不是碎魂劍靈。”

孟真只顧想着怎麽解釋剛才的失言,都沒注意到宴重明話中的漏洞,那只鹿按說只有他一人看見了,宴重明并未見過。

“別掐了。”宴重明嘆息一聲,拉過孟真的手,掰開他的手指,聚起靈力一點點修複那些掐痕。

“宴山君,我,我……”孟真被拉住手,又想縮回來,只是宴重明并不松開。孟真想向宴重明解釋清楚剛才的話,解釋他為什麽知道劍靈的事,包括他曾經也待在從極之淵。可他心底又有些膽怯和害怕,具體在害怕什麽,他一時也沒細想。

“你不想說的話,我不會問。”宴重明輕聲道。

“宴山君,我,我不是不想說……”是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說呀,孟真一臉焦急的看着宴重明。

“孟真。”宴重明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認真說道:“你什麽時候想說都可以,或者不說也沒關系。在我面前,你完全不必感到為難。”

他的眼睛真誠而包容,忽然讓孟真感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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