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趙之桢聞言便撫住了額頭。
在他想來,父皇削掉費家,只給費家嫡支留一兩個虛職,也就全了太子與太子妃的臉面。而且在證據确鑿之時處置費家,群臣不會反對,更不會掀起太多風浪。
原因無他,費家不掌兵。
就算費家向太子求情,太子于心不忍想要出手相救——身邊手握兵權,且說話極有分量的,也只剩他的舅舅們。
話說太子母族姓溫,這家子人的性格也是不溫不火,他們要是一心維護太子看好費家,早就下場跟費家一起争鬥拼殺了,何至于一直靜觀其變呢?
眼見塵埃落定,溫家也沒道理為費家鳴冤。趙之桢因此道:“父皇還是皇子的時候,溫家就深受父皇倚重。”
這話的意思十分明白:正是因為溫家的功勞,太後和聖上才從溫家選了位皇後,而不是溫家出了位皇後,又有了太子外甥,才有今時今日的超然地位。
趙之桢心道:這麽明擺着的事兒,元春你總不至于本末倒置吧?
王爺的心思此時都寫在了臉上,元春輕嘆一聲,揉了揉眉心:王爺還是想岔了!
前世太子被廢,溫家仍舊屹立不倒,就知道這家人究竟站了哪一邊,以及他們站得穩不穩對不對了。她真正想提醒王爺的地方,還真就是決不能小瞧費家。
元春百般糾結,趙之桢也看在眼裏,還以為自己無意挫傷了她,反倒先溫言軟語地哄上了,“你說得也有道理,不過溫家人有幾個在京城?他們縱然起了什麽心思,遠水救不得近火。”
元春聽到這裏,忽然抽了抽鼻子。
趙之桢連忙拿了帕子遞給她,“受涼了?請大夫過來瞧瞧?”
元春悶聲道:“不用,哪兒就這樣嬌氣。”
前世,孤寂了大半輩子;這一世,等她回過味兒來,二人已經情意綿綿。她連鼻子癢了一下,都讓王爺問了一回……
也正是身心都無比舒坦,才讓元春猶豫不決:以前她都是拾遺補缺,這次是要和王爺意見相左。萬一觸怒了他……撐死就是閉門思過、安心養胎!反正還得給寧府的伯父守大功,不出院門又有什麽大不了?
Advertisement
元春把心一橫,再要說話發現嗓子幹得不行,她從桌上端起茶盞先灌了一口。
趙之桢見狀又起身從茶爐上拎起水壺,給元春又倒了一杯,“慢點。”
因為二人這回商量的事項牽扯不小,無論內侍還是丫頭們都撤出了老遠,不大聲招呼怕是都沒人敢過來。于是些許“小事”,譬如倒茶,擦手之類,只能親力親為,或是幹脆讓對方“搭把手”。
要說聖上還有他的這些兒女們,固然天生富貴至極,卻不會時時處處非要人伺候,太子也是如此。尤其是趙之桢,因為常年軍旅生活,即使是家務瑣事,他做起來都不見半分不情願不自然。
如此一來,元春也就見怪不怪了。
可王爺親自倒茶,終于讓元春打定主意:就算一時冒犯了他,也總比将來後悔強!事後諸葛的滋味真是嘗夠了。
于是元春放下茶碗道:“王爺,甭管我說什麽,您可都不能大動肝火。”又拉着趙之桢的雙手,小聲補充道,“最好也別沖我發脾氣呀……”
趙之桢啞然失笑,“我什麽時候對你兇過?”
元春立即道:“您沖我繃着臉,我也怕……”
“這可太冤枉了。我對你繃過臉?”趙之桢又挨着元春坐下,摟着她的肩膀,“我聽着呢。”
元春也讓王爺逗笑了,不過還是堅持謙虛道,“我這可都是紙上談兵,瞎猜的啊。”
她越是這樣“描來描去”,趙之桢便越覺得不對勁兒,餘光看到元春案上的《史記》,立即追問,“你哥哥不是又偷偷告訴你什麽要緊事兒了?”
這一點元春也得老實承認:榮府中真正看明白整個朝局之人,只有他們兄妹……老祖宗能算半個。王爺對哥哥的器重,自不會是無緣無故。當初,她能得王爺青眼,興許還是沾了哥哥的光。
可在趙之桢看來,情況正好相反:元春天生聰穎——幸虧脾氣秉性全不像她爹,能與她相伴長大的親兄弟賈珠,當然差不到哪裏去。
趙之桢冷眼瞧了一陣子,果然發現賈珠眼光見識都極為不凡。而且賈珠又十分欣賞且愛護妹妹,他有了主意都未必說給父母,卻一定會寫信告訴妹妹。
元春也沒什麽可隐瞞的,“還不是寧府那邊不大對勁兒,哥哥已經提醒我好幾回了。不過我更想提醒王爺,費家連年往關外販賣鹽鐵,那進項……夠不夠用來養支私兵?”
這話“實在”得過了頭,趙之桢卻不以為忤:元春要是連這一點都瞧不出,也忒對不起他親封的“女軍師”三個字。
“父皇,還有我,”他輕咳一聲,“都曾往費家商隊裏安插過探子,查來查去,也沒查出什麽私兵。縱然和……有些往來,那也都是銀錢生意。”
既然是私販鹽鐵,必然要與關外北狄各部族的族長、汗王暗中有不少牽扯,甚至說得上結交。但有交情與遭難時拔刀相助,差得也不是一點半點。
這個道理元春當然心如明鏡,“就是北狄人覺得有機可趁,也過不了您這一關。”
騎兵不善攻城,在雄關處據守只要不讓主力輕動冒進,縱然有內應,北狄人也注定無功而返,更何況王爺性子向來穩重:任你百般撩撥,我自巋然不動就是。
北狄人無法破關殺入大齊境內,京城自然穩如泰山。
趙之桢颔首道:“正是如此。”
元春又嘆了一聲,“北狄人倒還罷了……您還記得我侄兒蓉哥兒的媳婦?”
趙之桢來了興致,“哦?”
秦可卿乃是前朝皇族血脈,此事已經确定無疑了。不過前朝皇族人數不少,那些安生度日,全無複國野心之輩,父皇自是不會非要趕盡殺絕不可,更別提秦可卿不過一柔弱女子,哪有那功夫抓住不放?
“她要是沒用,我那堂兄為何非要讓兒子娶了她?當年,寧府可沒比費家差多少啊。”
趙之桢依舊平和,“願聞其詳。”
元春雙手請按在趙之桢肩膀上,“京城邊上還有個海港呢,不用什麽快馬,一天就到。”
趙之桢果然眉頭一跳,“你接着說。”
“我這個侄兒媳婦據說還有個哥哥,如今正是關外的巨富,常年住在東林,”東林便是大齊土地之外,東北方最大的海港,也是最繁華的城市,“手裏有好幾艘大船,遠洋船。”
托皇商薛家之福,元春從姨夫薛垣那兒學到了好多道理,至少摸着了漕運海運的皮毛。只是她自己也沒想到這麽快便“學以致用”了。
既然要坦誠,元春便連自己的學問從何而來也一并說了出來。
趙之桢聽了就笑,“簡直就是先見之明!”說完,又問,“那位大商人的消息,怕是你侄兒打聽出來的吧?”
元春應道:“不然誰會這樣上心?蓉哥兒做斥候,那些商隊争相給他送‘零花’,我堂兄琏二哥在關口做官,後面還有您,不怕他學不會狐假虎威呢。”
趙之桢指尖輕敲眼角,“費家若真是拿你那侄兒媳婦生事,也不得不防。”
王爺果然上了心,元春登時心滿意足,“沒靠山,生意也做不大。不過讓人用自小就分別的妹妹要挾一番,便老老實實就範,我也是不信的。”
趙之桢應道:“正是這個理。”
前世,蓉哥兒媳婦的哥哥在費家奮起時究竟起了什麽效用,就算元春這輩子大有長進,也沒猜透這位“姻親”的心思,但無論如何,這位興許還是個要緊人物。
可憐蓉哥兒媳婦一直都不知道她還有個能耐不小的哥哥,至于她那個弟弟秦鐘……跟寶玉竟有一陣子形影不離……
元春不由手下用力:一定再跟哥哥好生說上一回,族學必得好好整治了!憑哥哥的聲望,請幾位真正的飽學方正之士總能辦得到。
元春一時怒火中燒,趙之桢的肩膀便遭了殃……王府裏自然燒着地龍,他衣裳無須穿得厚實,也幸虧健兒還小,元春的指甲不長,力道再大總不至于當場出血……
趙之桢眉頭都沒皺上一下,擡手輕拍元春手背,“父皇這次調兵過後,北面好歹不必再擔心有人掣肘拖後腿了。”
換個不含蓄的說法,就是資歷比他老,威望比他重的老将們都帶兵南下平叛去了,除了聖上的十萬禁衛軍,北方便屬他“一枝獨秀”。
元春這才回過神來,羞愧地給趙之桢揉起了肩膀,“能假公濟私不成?”
趙之桢輕咳一聲,“我倒是想,可父皇看着呢……”
元春聞言便是一愣:原本她以為王爺會輕彈她的額頭,再一本正經地說上一句“又胡鬧”。她忽然覺得情不自禁說實話的王爺也……很是有趣。
趙之桢也忍不住笑道:“今早,求情的帖子都堆了一大摞。總之天道好還,還輪不到我出手。”
元春也低頭一笑:平南王謀反,聖上必會斷他財路,那些跟他往來的人家哪裏還坐得住?這些人家之中也不乏曾經為難過王爺的……果然是出了口惡氣。
誰知趙之桢也補了一句,“趕人……卻必不可少。”
北面軍中亦有出自這些人家的将校文官,回大營之前,他自是要安排人手提前篩選一回。
他含笑道:“該我等他前來了。”
元春心領神會:大皇子此番可謂損失慘重,必會上門求情……
趙之桢又自嘲道:“好像小人得志似的,”說着,看向元春道,“你可知道為何父皇放任這些人往來于關內外?甚至當初平南王那邊都睜一眼閉一眼?”
元春一撇嘴,“王爺逗我說話呢?”抓過趙之桢的手,在他手心裏寫了個“馬”字。她再擡頭,正對上王爺笑意十足的雙眸……可不正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只要仔細想想,便明白聖上怎麽會任由平南王靠着私販鹽鐵壯大自身,并且勾結了衆多人家?聖上會默許這些人暗中的動作,顯然別有所圖。
元春也早就猜着聖上圖的便是“馬”。聖上想一展雄圖,有名将有精兵有糧草有兵器……唯獨缺了良馬。
話說,聞名天下的戰馬不過那幾種:被北狄人把持的北狄馬,西域諸國特産的西域馬,還有大齊的西南馬。可惜西南兩省被平南王用心經營之下,西南馬難出西南,只有黃河上游的河曲馬全為聖上所有。
而且馬匹的重要性無人不懂,聖上想買良馬光有錢可真是不成。其實西域諸國的國主樂意賣馬給聖上,無奈運馬總要經過北狄地盤……
數年下來,銀子沒少花,可購得的西域良馬,竟只有兩成能得以“齊全”地運到大齊。
聖上思來想去,兼之心腹獻計,這才想出了條暗度陳倉的主意。
趙之桢大致說了說聖上的布局,更是摟着元春道:“你那侄兒,還有侄兒媳婦的哥哥,将來會有大用。回頭命人~操~練他幾回,他若是回來找你訴苦,你可千萬別心疼。”
元春笑眯眯應道:“固所願也。”
卻說關內大營之中,賈蓉忽然脊背一涼,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幾點鼻水正好濺在眼前攤開的請帖上:又有商人請他赴宴,而且連他和他的堂叔賈琏一起邀請,落款更是含含糊糊,好似彼此沾親帶故,但又不甚親近似的。
賈蓉吸了吸氣:這兆頭不大對勁兒……還是接着寫信告訴姑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