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與十一相處越久,夏靖戎也漸漸的發現了十一的确有些奇怪的地方。

比起讀書,十一在繪畫上更有天賦,尤其是人像,十一沒事的時候時常坐在桌子前畫畫,他畫的人很多,從府裏的下人們,侍衛,到夏靖戎,老管家,府裏大大小小的人十一基本都畫過,畫紙上的人或哭或笑,一張臉被拓在了畫質裏。

十一漸漸長大,性子越來越沉穩,夏靖戎卻總覺得,與其說十一是性子沉穩,不如說是十一個性冷漠,與他不相關的事情他從不關心,一開始夏靖戎以為是十一還記着從前的事情,所以對旁人都持有一份戒心,夏靖戎也蹭旁交側擊的問十七“十七,過去的事情你還記得多少?”

十一正在畫畫,他聽夏靖戎這麽問頭也沒擡就答道,“我記不清了,我對從前的事情沒什麽印象,只記得自己好像是住在一個大房子裏,除此之外,我便想不起什麽了。”

夏靖戎松了一口氣,可如果不是因為從前的事情,十一到底又是為什麽會養成這樣淡漠的性子呢,夏靖戎心裏納悶,他也想不通,恰在此時,老管家推門進來,笑眯眯的看着十一和夏靖戎,說道“王爺,趙家的少爺來了。”

夏靖戎尚未有什麽表示,十一卻率先擱下筆,擡頭問道“趙家的少爺?”

老管家點點頭,夏靖戎這時候也來了興致,十一剛要去拿筆就被夏靖戎拉了下來,這一年十一的個子雖然長高了一些,可在夏靖戎眼裏卻還是不夠看的,十一被他半強迫性的從椅子上拽下來,也沒有任何不滿的情緒,只是微微擡頭看着夏靖戎,一臉的平靜。

夏靖戎順勢把十一的頭發揉的一團糟“你整天待在家裏不是在發呆就是在畫畫,小小的年紀,這日子過得也太過無趣了,走,我帶你去找趙卞革,他是大将軍的小兒子,小時候他的鬼點子就多,跟着他肯定會有好玩兒的事情。”

十一沒辦法,被夏靖戎拉着出門,果然在門口看見一個穿着青衫搖着折扇的青年,他看上去比夏靖戎虛長幾歲,頭上戴着玉冠,尋常的世家公子腰間都是別鴛鴦佩或是麒麟佩,而趙卞革的腰間挂着的是一把由碧玉雕刻而成,一柄小小的匕。

十一盯着趙卞革腰間的挂墜,眼睛一眨不眨,趙卞革故意将挂墜解下來,然後在十一的眼前晃了晃,問他“喜歡嗎?”

十一反問他“什麽是喜歡?”

趙卞革手掌随意反轉兩下,便将那塊玉墜收回手中,動作竟有幾分江湖人的灑脫意氣,他意味深長的看了十一一眼,轉而對下竟然說道“靖戎,這回你撿回來的孩子可比過去的有趣多了。”

夏靖戎把十一拉到自己身後,護住十一“不要再十一面前亂說話。”

趙卞革聳聳肩,無所謂的一笑,他刷的一下搖開折扇“你不喜歡聽,那我便不說。我這次來是奉皇上的旨意,讓我帶你出來逛一逛,他說你回京城一年多了都沒怎麽出過府,他怕你悶壞了,所以讓我帶你出來逛一逛,讓你看看到底是江州好,還是咱們的京城好。”

夏靖戎已經許久沒有見過皇帝,只是偶爾進宮給太後請安的時候,聽說皇貴妃因為皇帝把十一賞給了十一,在宮裏頭鬧翻了天,皇帝逼不得已,答應他下一個肉人讓皇貴妃先挑,這才消停下來,夏靖戎不喜歡聽這些荒唐又殘忍的事情,便特意的不去關注宮裏頭的事。

夏靖戎低聲說道“卞革,下次不要在我面前提起我大哥和宮裏頭的事情,我不願意聽。”

趙卞革只覺得奇怪,便問他“我不說,你不聽,沒有人同你講,你便覺得那些事情都不曾發生過嗎?靖戎,你在江州的時,我一直羨慕你活的肆意灑脫,沒想到你到了京城,也學會了那些老頭子們自欺欺人的那一套。”

夏靖戎抿了抿唇,小時候那個叫他做彈弓的趙卞革不見了,他有些難過的問道“卞革,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趙卞革尖銳的反駁他“是我變了還是你變了?靖戎,你可要想想清楚。”

夏靖戎不說話了,十一從夏靖戎的身後鑽出來,小獸一般一臉防備的瞪着趙卞革,趙卞革笑了“你瞪我做什麽?我是說錯話了還是做了什麽惹得你不高興了?”

十一向前一步,不再躲在夏靖戎身後,他面無表情的看着趙卞革“你是說錯話也是惹得我不高興了。”說完就拉着夏靖戎離開。

十一不知道夏天有什麽好玩兒的,他鮮少出王府,此刻也不知道應該帶夏靖戎去哪裏,只是拉着夏靖戎漫無邊際的走着,今天不是什麽節日也不是什麽好日子,兩旁的街道有幾個零星的小攤販,不知不覺之間,兩人已遠裏鎮店,走到了一處小小的山坡上。

日落早已過去許久,今天天色不好,也沒有明月可賞,夏靖戎剛要在山坡上坐下,卻被十一攔住了“等等。”

夏靖戎不明所以,問道“怎麽了?”

十一和夏靖戎換了個位子,做到了夏靖戎的左手邊“我想坐在這裏。”

夏靖戎搖頭笑了笑,也不和十一争,他心裏好奇十一為何一定要坐這一邊,卻也不會多問,只覺得十一這樣難得的像一個孩子,可愛的很。

兩人坐下之後,十一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一塊白糖糕,掰了一半分給夏靖戎,夏靖戎看着手裏的那半塊白糖糕,心中的某一處柔軟了起來,他的心跳了兩下,心中雖然因為方才趙卞革的話仍有憤懑之氣,比起剛才卻消散了許多。

夏靖戎手裏捧着半塊白糖糕,平日裏他吃過的好東西數不勝數,可現在對着着小小的半塊白糖糕他竟舍不得吃,十一問他“靖戎,你為什麽不吃?你不喜歡嗎?”

夏靖戎搖搖頭“不是不喜歡,是舍不得。”

十一又問“為什麽舍不得?周嬸和我說過,白糖糕不是什麽名貴的糕點,做起來也不是很麻煩。”

夏靖戎笑着回他“這個問題…我希望你能自己想明白。”

十一哦了一聲,又不說話了,一片靜默。

誰都沒用出聲打破這片得來不易的寂靜,十一坐在夏靖戎旁邊也不知道在想什麽,而夏靖戎則盯着半塊白糖糕,嘴角不自覺的流露出笑意。

忽然,十一拉了下夏靖戎的袖子,然後指向前方,和他說“靖戎,你看。”

在前面有一堆綠色的螢火蟲正在黑夜裏飛舞,或許是距離太遠,夏靖戎看的并不真切,只能模糊的看到一點點的綠色的光閃過,今天無星也無月,恰是這一點點的不甚明晰的綠光,将夏靖戎心中殘餘的濁氣掃去,夏靖戎想起來,十一還從沒有見過螢火蟲,便和他解釋道“那是螢火蟲,夏天經常會有這種小蟲子,他們再夜裏飛行的時候,會發出綠色的光。”

十一有些失望“我們離的還是太遠了,看不清楚。”

夏靖戎卻并不覺得失望,對于他而言今夜能看見螢火蟲已經是意外之喜,退一萬步,即使沒有那些小蟲子,能和十一并肩坐在這裏享受着寂靜又喧嚣的夏夜,也是美事一樁,于是他答道“黑夜之中能有螢火蟲已經足夠令人驚喜,即使熒光微弱,卻也算是黑夜中的一點光。”

十一看着那些飛舞的螢火蟲,伸手想去抓,可他怎麽抓的到呢,那些螢火蟲散發出的光,看着就像在眼前,卻是遙遙不可及,那一點點綠色的光,從十一的指縫之間溜走了,他把手放下,垂下眼簾,不自覺的瞥了一下自己的身側,夏靖戎也順着十一的眼神朝那邊看去,可夜色濃重,夏靖戎并沒有看到什麽。

十一猶豫一陣,和夏靖戎說道“靖戎,我…我有許多事,現在還不是很明白,我有努力去學,可結果總不盡如人意,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學的沒有那麽好,我希望…我希望你不要生氣,不要不高興。”

夏靖戎沒有多想,以為十一只是在說學業的事情,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十一懂事的讓他心疼,夏靖戎忍不住反思是不是自己在不經意之間給予了十一太大的壓力,他安慰十一道“沒關系,無論你什麽樣,我都最喜歡你,不喜歡念書也沒關系,功課不好也沒關系,十一怎麽樣都沒關系,你喜歡畫畫就去畫畫,喜歡做什麽就去做什麽,我不會因為你功課不好就生氣,就不高興,十一,不要擔心這些。”

十一呆呆的看着夏靖戎,突然說道“靖戎,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有點想哭,可是我現在能感覺到,我自己嘴角沒有向下撇,眉毛也沒有皺起來,嘴巴也沒有張開,這些表情我都沒有,這就說明我并不難過,可是眼淚卻要流下來,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麽?”

夏靖戎捏了捏十一的臉“這需要你自己想,我不能告訴你,夜深了。”

然後他站起來,像小時候那樣牽起十一的手“走吧。”

夏靖戎與十一并肩漸漸遠去,那些原本飛舞着的,閃着光的螢火蟲漸漸散開,世界重新遁入黑暗。

所幸很快月亮就從烏雲後擠出來了,向大地撒下凄冷的光,它就這樣照着,讓青色的草地龍蓋上一層透明的白紗,它就這樣照着,照出藏在黑暗下的陰霾,它就這樣照着,給予死去的人一點點的清涼的慰藉。

若是夏靖戎現在回頭來看,他定能看到在方才十一坐着的位置旁正躺着一個人,他已經死去許久了,被胡亂的用草席裹着,只有一只枯瘦的手探了出來,他不知道是被誰丢到這裏來,連個潦草的碑的沒有,被暴屍在荒野之中。

可他沒有回頭,夏靖戎與十一并肩走着,走在灑滿了月光的小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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