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白月光5

崔老夫子已經年過花甲, 須發皆白, 仙風道骨,遠遠望去活脫脫一個老神仙。只是這老神仙完全不像他外表那樣慈祥和藹, 而是一副疾風流火的暴躁脾氣, 看到犯蠢的學生, 不管是名流公子還是公爵子弟都照怼不誤。

榮平背着古琴來到書院,遠遠的就聽到他在罵人。

“女娲當年抟黃土造人, 捏好以後都要吹口仙氣, 就看你這笨頭癡腦的樣子,她老人家怕是忘了給你吹氣?”

“我活了六十歲了, 自付見多識廣, 可就沒見過文章這麽醜的。”

“這姑娘瞧着機靈,可惜啊, 俗話說得好, 人不可貌相。”

……

榮平聽的嘴角直抽抽,緊了緊袖口, 玉白的手背上繃出了青筋。

她硬着頭皮走過去,恰遇到蘇萱手帕捂着臉跑出來,兩人相遇齊齊站住了腳。

原來方才崔老夫子罵“瞧着機靈”的姑娘是她呀。

蘇萱紅着眼圈深吸一口氣,硬是把眼淚憋了回去。她一個千金小姐纡尊降貴來伺候一個糟老頭子, 這老頭還不領情!那雙蔥一樣白,玉一樣滑的手适合擦桌子掃地整理書架嗎?顯然不。

蘇萱一開始擺出了“尊師重道”“虛心求教”的架勢,但她心不在此,老是被罵。她上輩子到這輩子加起來都沒受過這種委屈, 當即把硯臺一丢,拂袖走人。

結果出門就撞上了榮平……這死對頭是站在這裏等着看我笑話的嗎?

蘇萱冷眼打量榮平,發現她帶着丫鬟,提着束脩,所以她是來拜師的?蘇萱心裏一動,改了注意。榮平這個心高氣傲的假仙女能經得起老師傅責罵?她忽然就打消了走人的念頭,反生了留下來看熱鬧的心思——況且,知道陸平遠在書院,榮平就特意追到書院,她怎能不防着這假仙女對自己相公耍心機?

“崔先生,方才是我不好,這個硯臺由我繼續洗吧。”

蘇萱又走了回去。

榮平倒是沒料到一錯眼的功夫,蘇萱就有了這麽大一串複雜的心理活動。她徑直走進去,送上拜貼,道明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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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夫子事先被榮家父子打過招呼,所以也不覺得意外。榮家女子頗有些才名,姽婳詩寫的着實不錯,他也樂意賞些顏色。但這樂意畢竟有限……崔老夫子翻翻眼皮,示意她把拜貼放在桌子上,随後讓她去一邊等着。

蘇萱一邊洗硯臺一邊偷看,嘴角不由得勾了勾。任你頂着才女的名頭又如何,該坐冷板凳,還是坐冷板凳。

榮平倒是接受的頗為容易,隐隐約約的,她總覺得自己仿佛為拜師吃過很多苦,眼下崔先生此舉完全不算什麽,最多是要煞煞她的性子。

蘇萱洗好硯臺,便繼續寫字,似乎要顯示自己是個好學生,她目不斜視,坐的分外端正。

等到一張紙寫滿,她頗覺滿意的吹幹了墨跡,呈給崔先生。“老師,請您指教”。

她剛才的眼淚被最讨厭的榮平看到了,正覺得羞恥,所以急需扳回自己的體面,那還有什麽比書法更合适的呢?論寫字,她可是穩贏啊。

崔老夫子眼皮又翻了一下,唔……雖不甚好,但也——就在這時,他視線一低,看到榮平送來的帖子,老眼中頓時精光一閃,“你哥哥的字倒是進步了不少啊。”

“啊?我……”

“我說的是榮曲”崔老夫子截斷蘇萱的話,看向榮平:“那個毛毛躁躁的小子也能注意卷面了?”

榮平走過來行了一禮:“回夫子的話,這是我寫的。”

崔夫子顯然有些意外:“你會寫館閣體?”

館閣體乃是科舉考試專用字體,它雖然不講究藝術性,卻講究烏黑,方正,光潤。如果着不好,很容易顯得刻板,呆滞,但榮平所寫卻力透紙背,雍容流暢,筆筆到位,字字用心,顯然是下了大功夫的。

榮平此舉乃是向崔老夫子表明心志,我可以如你的男學生一般要求自己,不耍滑不取巧,也絕對不搞特例,請老師對我放心。

崔夫子顯然明白了。

“你什麽時候換了字體?你明明是寫簪花小楷的。”蘇萱瞪大了眼睛,這才多少時日沒見,榮平又搞出了幺蛾子?

“就是想換換,于是就換了換。”榮平說的輕描淡寫,仿佛這是随意做到的一般。蘇萱暗自咬了咬牙。

崔老夫子的臉色好看了許多,榮平順勢抛出了自己的請求。崔老夫子也同意了,讓她拿出琴來,先自己彈奏一首曲子。

榮平以前彈琴,是照着書和樂譜自學的,哪怕天生聰穎,也有些關卡堪不破。這會兒得了大家指點,頗有茅塞頓開之感,崔老夫子冷着臉指教,心道這竟然是塊璞玉,只是雕琢起來要費些功夫罷了。

蘇萱豎着耳朵聽,聞聲竊喜,說到彈琴,她可是很擅長的,上輩子她學過琴,還是陸平遠親自教她的。既然榮平現在琴技還要學,那不是說明她還欠缺良多?那自己于操琴一道,必然勝算很大,只怕眼下,她一揮手,就能吸引陸平遠過來。

她在崔老夫子這裏勤勤懇懇出頭露臉,本就是為了追求陸平遠啊,何必累死累活舍近就迂呢?

榮平才剛開竅,而她已臻大道,還有比這更好的機會嗎?榮平啊榮平,要怪只怪你自己太傻,把短板送到我眼前來。

倦鳥歸巢的時候,正是學生士子們散學的時候,蘇萱裝束一新,抱着古琴出現在了他們的畢竟之地上。

松風陣陣,竹林森森,陸平遠正與士子們一起談天說地,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古琴聲。大家不由得循聲望去,便發現一個紅衣姑娘張琴坐在竹林裏,她頭上高梳飛仙髻,飾以翠玉明铛,身着緋霞色衣裙,當真是妩媚多姿。

她的琴音尤為奇特,從指尖一撫弦開始,就帶着濃烈的情緒。世上既有了我,為何又要有榮平?既然有榮平,為何偏讓我愛上陸平遠?她的琴音帶着她對命運的憤懑,對報複的渴望,還有濃郁的占有欲。這琴聲仿佛是織物上的線頭,甫一出手牽引,整個織物便被拆解的七零八落。不甘,委屈,癡想,憤恨被全部引發。

通情達意,這是她上輩子都未能達到的境界,今世一出手就突破了。但《漁樵問答》,這樣曠達舒朗的樂章,經過她的手一演奏,卻變得凄厲激憤起來。

原本還在談天說地的士子們紛紛被震撼到,不由得站住了腳,震驚而又出神的看着她。

落日融金,暮雲四合,血紅色的晚霞落在竹林上方,将竹林草叢都映照成橘紅,而置身其中,撫動七弦琴的蘇萱同樣變得美豔而森然,仿佛是從聊齋故事中走出的畫皮鬼魅。

衆人都呆住了,連陸平遠都愣在了原地。蘇萱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嘴角,她要的就是這般效果。她輕輕撫動琴弦,衣袂飄飄,發也飄飄,端莊而矜持的等着陸平遠前來搭讪。

她做出的,就是他前世親手教的,他最喜歡的模樣。

陸平遠的掌心有點發熱,不知為何,蘇萱彈琴的姿态,乃至獨特的手勢習慣,神态調和都是那樣的附和他的心意,他感覺自己內心某根弦被觸動了,腳下不由得邁出了一步……

就在這時,變數突生,哚的一聲撞擊聲從身後的草廬中傳來,聲音鈍而樸拙卻極富存在感。陸平遠的心弦和腳步一起停了。蘇萱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索性無人看出,還是很快穩住了。但接下來,那哚哚的聲音還在不斷響起,每一下就插在她琴音的旋律節奏之間,猶如棒打骨關節,格外刁鑽,格外……沉痛!

蘇萱猛然收手,往後看去,指甲都摳進了掌心。榮平,肯定是她,果然是她!上輩子就是這樣,每次她費盡心機做些什麽的時候,榮平總是會突如其來的出手搞事,破壞她的歲月靜好!

若不是陸平遠在前,要顧忌自己的形象,蘇萱早沖進去了。

這時大家都注意到了異常,過去一看,卻是榮平……呃,在幹嘛?

大家齊齊呆滞,緊接着面面相觑,最後目光又齊刷刷落在榮平身上。

榮仙女可以出現在很多地方,比如說碧雲天黃花地,比如說梨花院落柳絮池塘,比如說翠樓香榭沉香亭,但就不應該出現在廚房。她身邊可以有很多物件,比如說書卷畫軸筆墨紙硯,比如說玲珑美玉珊瑚翡翠,比如說嬌花嫩柳飛鳥蝴蝶,但偏偏不能是豬肉。

可她就這樣出現了,而且正在剁肉。

崔老夫子答應了教她彈琴,但依照豪門大族的規矩,除了基本束脩,學生自己也該有些心意獻上,以示敬重。

榮平選擇了下廚——崔老夫子頗為驚訝,比發現榮平能寫館閣體的時候還驚訝。

但這完全沒有影響她的形象——她往日都是高冷而不可亵玩的,只能遠觀,只能默默的仰望,仿佛遠山冰雪,而今日的她便如枝上的花,輕柔的雲,那樣的婉約曼妙。

榮平似乎終于意識到大家在看她,于是輕輕笑了笑:“我要做點心,大家一起吃吧。”

這一笑,啪嗒幾聲,卻是有人手裏的書本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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