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白月光7

束手就擒不是榮平的風格, 雖然她到現在都不明白琴聲中灌注情感是什麽操作, 但該努力還是要努力。

其實,如榮平這般的權貴之女, 離不離開京城最多只能由她的長輩和皇帝說了算, 什麽鬥琴輸了就離開, 這是小兒女玩樂,完全可以不當真, 但偏偏蘇萱依照前世的經驗, 把她争強好勝,心高氣傲的性子拿捏的死死的, 如果真的輸了, 那為了極高的自尊心和極薄的臉皮絕對不會允許自己在京城殘喘。

榮平抱着琴嘆了口氣,一時間有些頭疼。

她哥哥看她一籌莫展, 終日抑郁, 眼見的臉色都一天比一天蒼白了,便勸她出去走一走。“你這樣閉門苦思, 不得良計反而糟蹋壞了身體,出去轉一轉,說不定會有靈感呢。”

榮平聽勸,出府散心, 來到京郊水邊,卻意外的聽到風中傳來絲竹之聲,她不由得走過去這才發現是一處貴人正在那裏演小戲,管弦嘔啞之聲混合着伶人嬌嬌細細的嗓子, 隔着竹林風聲聽來別有一番趣味。

竟然是熟人……一個很好看的熟人。當年治經論道,林缈是祖父的關門弟子,榮平想了一想,稱呼道:“師叔。”

林缈微微挑眉:“你以前可不這樣叫我。”

“以前怎麽叫?”

“渺哥哥。”

榮平怔了一下:“渺……渺……”

“像貓叫。”

榮平頓時紅了臉。林渺搶在她發作之前開了口:“你素來不愛吹風走動,今日怎麽到這裏來了?”

榮平的思路立即收了回來,嘆息一聲,把自己練琴遭遇困境之事告訴了他。潛意識裏,她覺得這個人很靠得住,足夠聰明,足夠理性,總能在她需要的時候提供一些幫助。

這種感覺從靈魂深處翻上來,那樣的自然而然,倒像是兩人曾經無比熟稔,極為親密。

榮平為這種無端端的感覺感到迷茫,而林缈已笑了。“音樂本身就有感動人心的力量,只要把曲目成功演奏,便可共情。而所謂靈魂,乃是指音樂人攜帶着自己的體會領悟,對樂曲進行的注解和演繹,它很大程度上與技巧無關,與音樂人的個人精神特質和神經觸覺有關,但是嘛……”

榮平聽着聽着已有點無奈,她也搞不明白蘇萱年紀輕輕的為何會有那樣強大而豐沛的音樂感悟,這是她目前最欠缺的東西,且無法彌補,但就在這時,林渺又開始轉折,榮平不由得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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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蘇萱要進行的比賽是在曲江會上,而曲江宴會根本不是正宗琴師與音樂家的聚會之地,而是一幫達官貴人游玩享樂之地。他們固然有一雙挑剔的耳朵,卻不一定有那麽強的賞析鑒別能力,甚至于若他們說“你的音樂沒有靈魂”也不過是附庸風雅,學了一句話就開始亂用罷了。”

榮平聽到這裏,腦子裏靈光一閃,對啊,蘇萱要鬥琴比過自己,選崔老夫子這種妙解音律的高手做裁判豈不是更客觀公正?她不這麽做,說明她不敢……

她也不是強大到無懈可擊啊,榮平發現自己以前有點鑽牛角尖了。

“既然你的技巧已臻爐火純青,那就把技巧發揮到極致。到時候引來一大片鳥兒,便是聽懂的聽不懂的,都會覺得你是個人物。”

榮平聽了哭笑不得,“我已經試過了,我引不來鳥兒。”

“這倒是有個法子。”

林渺拿了一張琴過來,在她面前調弦奏響,吳絲蜀桐吭然作響,俄而卻轉為浏亮圓滑的聲色。“記住這幾個聲調,記住這幾段旋律,到時候用你熟練的技巧把它夾到準備演奏的樂章裏。”

榮平默然無語,因為她已經看到有鳥兒飛過來,找到了林渺的肩膀上。

原來……琴聲能引來鳥兒的事竟然是真的。她以為是話本傳奇之流,故弄玄虛。

眨眼間,曲江會鬥琴日期已到。這裏落花與芝蓋同飛,楊柳共春旗一色,本來寬闊的官道硬是被寶馬雕車府的擁擠不堪。魔琴魅音對戰月光仙子的故事早鬧得沸沸揚揚,大家早在風波乍起就關注事件,直到今日,比賽終于揭開帷幕,甚至于還有人從外地趕來湊熱鬧,甚至于地下錢莊早早就是設局開賭,看二人勝負如何。

蘇萱站在高臺上,心情說不激蕩是不可能的。上輩子,直到死去,她都沒有這樣烜赫熱鬧過,現在她置身萬人中央,所有的目光都注視在她身上——她忽然就體會到了上輩子榮平的感覺,走到哪裏都衆星捧月,走到哪裏赫赫揚揚。這感覺是如此的清爽,刺激,過瘾……只一次,便欲罷不能。

今世今日起,你的風光都由我收下了。蘇萱深呼吸,平複下激動的心情。

她自重生後,已經利用這份機緣做了很多事情,比如說提前知道衣衫首飾的流行款式幫家裏的鋪子賺錢,比如說避開一些災禍讓父兄得到升遷,但她也發現有很多上輩子好不容易學的可以拿出手的技能都得重修了,比如寫字,比如彈琴……她固然精神領悟突破了,但一些繁雜的技巧卻還沒有跟上,在真正的行家面前難免露怯。再者,她根本就不是真的想證明自己有多會彈琴,她只是想在權貴圈內拉榮平的面子罷了,有這幫看熱鬧的人作證,哪怕榮平輸了硬賴着不走,也會受盡打趣和擠兌。

但這些,榮平都不知道。

一想到榮平會在自己的算計下,身敗名裂,她的心情就無比的蕩漾。

一炷香後,蘇萱輕輕的撫響了琴弦。她彈奏的曲目是《鳳求凰》,這本是思戀中的人向愛人傾吐心聲的樂曲,展示愛情的純真與熾熱,思慕的甜蜜與煎熬,一往情深又輾轉反側。可由音符在她指尖下迸發,卻仿佛妖精山鬼出世,凄厲,邪魅,又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哀怨。

這首曲子在蘇萱的的演奏下完全換成了另外一種風格。為什麽大好姻緣總要被天意捉弄,為什麽她好事多磨處處坎坷?為什麽高唐雲散人心易變?

衆人哪怕不是很懂音樂,聽上去也覺得不凡,因為這一段段的旋律就仿佛一只手輕易撩撥了人的內心,大家誰心裏還沒有點陰暗面?以至于一池靜水被迅速攪混。

一曲終了,衆人戰栗,大家看蘇萱的眼神已經變了。難怪她敢挑戰榮平,若非有必勝把握,又怎麽會如此大張旗鼓?

蘇萱大小姐已經贏過一次了啊,她的書法已經勝過了榮平。

唉,京城中才女的名頭怕是要換人了。

榮平輕輕揮了揮衣袖,撣掉些許塵埃,順便把衆人的議論也都摔到了身後。

就在方才蘇萱演奏的時刻,榮平一直堪不破的東西豁然開朗。

她鎮定的走向了人群中央,冥然兀坐。她一言不發,卻帶着一絲隐隐的高貴,那是音樂和才華賦予她的靈性和孤傲。第一個音符從她指尖飛出時,人群就安靜了下來…她的優雅,精致。豁達,從容,舒朗,是獨屬于她的氣質,是這個才女區別于一般女孩兒的最大魅力。幾乎在這一瞬間,所有人都明白榮平不可能被取代,京城子弟心裏的才女和仙女,只會是她。

她所演奏的曲目《潇湘水雲》難度極大,用到了古琴中最難的指法,而她卻表現的那樣從容,仿佛叫人看到了波光潋滟,水天一色,月映江河……這樣的明淨和清闊如同一陣清風,讓方才場地中彌漫的戾氣和怨氣瞬間一掃而空。

在樂譜的終章,她随手又做了幾個指法,便仿佛無邊湖面上有鳥飛起,岸邊叢林有鳥應和,過了一會兒,神奇的一幕發生了,竟然真的有鳥兒從天邊飛來,圍繞着榮平鳴叫盤旋,經久不散……

衆人都驚呆了,若說剛才還有人覺得蘇萱的演奏更加具備表現力,撕心裂肺,戳人心髒,那麽看到這一幕,誰都會啞口無言。這是什麽境界,這是天人合一啊。

蘇萱愣在原地,瞠目結舌,什麽啊,什麽這是……

大家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進而人群中爆發出經久不散的掌聲和歡呼聲。

而這些聲音卻像一個個巴掌狠狠的扇在了蘇萱的臉上。她一開始的設想有多美妙,眼前的局面便有多諷刺。她的面容明明美豔年輕,可眼神卻透着歷經滄桑的老辣和狠戾。

榮平淡然走到她跟前,輕輕道:“可憐。”

蘇萱仿佛被抽了一棍子似的豁然驚醒:“你說誰?”

“古琴,”榮平平靜的看着她:“古琴本就不是個适合高臺展現,比拼争鬥的樂器,它音量小,性子獨,是極為個人化的樂器,所以才會有琴者心也的說法。所謂,心也,指的就是彈琴是為了和自己的靈魂對話,感悟自然宇宙,與三五知音互相欣賞,所謂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即為此類。你的心裏裝的是什麽?”

“除此之外,古人也說了,琴者禁也,即彈琴是為了約束自己,因為它不僅是一件樂器,更是一件修身養性的工具。我說可憐,是說你的琴可憐,在你的手下,它完全是情感宣洩的道具。你有愛過它嗎?你有理解琴的特性和本質嗎?”

蘇萱愣在了原地,一時無言以對。

勝負已分,榮平的優秀,從來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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