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林以雄周末調休,前一晚鬧到前半夜才回來,叮咣五四一陣開鎖低咳脫皮鞋的大小動靜,擾醒了裏屋将将熄燈睡下的李鳶。他側身轉了個方向,把滑下肚皮的夏涼被,連同松軟成餅的努努一起,往胸口攬了攬。末了又睜眼,在昏暗裏兀自眨了眨,起身去了林以雄的房間。

林以雄少年時養下拔煙喝酒的臭毛病,四十大幾,不免有幾樣險不致死的中年慢性病。一是慢性支氣管炎,冬夏受罪,吹不了空調上不了高原;二是輕度缺血性腦卒中,左手常年麻脹滞澀不夠靈便,穩定之後,拜阿司匹林和硫酸氫氯吡格雷片也必須長期服用。

一盞昏黃的小壁燈,林以雄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棕絲床上,地板上的制服帽子亂丢一氣,襪子也沒脫,倆大腳片子跟對臭鹹魚在燠熱的被窩裏捂了三天的味道差不多,酸嗖嗖的。粗硬的胡茬長得也是滿山漫野,再等等,便像朵兒鋼絲球。

李鳶弓腰把一地紛亂拾起,伸手把人跟鍋貼似的翻了個個兒,把毛巾被鋪蓋往他背上一蓋,“您擡擡頭,我怕忘了您長啥樣了。”

林以雄側頭閉眼,含含混混一陣哼哼,手插進枕頭裏:“半宿沒合眼,饒過你親老子。”

“藥吃了麽?”

林以雄不答。

“我問你藥。”

林以雄動了動虛浮的眼皮。李鳶轉身去廚房倒了杯涼白開,頗不大耐煩地拉開抽屜,把藥盒藥罐子拿出往床頭櫃上一撂:“吃了藥再睡,中風了鬼養。”

林以雄眉骨山根和李鳶一樣高聳,西化的特征外加休息不好,睜眼也輕易翻出兩道歐式大雙。他自下而上,盯着李鳶仰看了一刻,松懈的眼蓋倏然一耷,從鼻子裏嗤笑了一小聲:“你親老子你不養誰養。”

李鳶聽罷,把手裏的水杯擱在了床頭櫃上,用力不小,“噔”一聲脆響。

李鳶眠淺,讀書雖說到不了囊螢映雪或是頭懸梁錐刺股的刻苦地步,但熬夜刷題也是慣常。六分超然的天賦裏添了四分的勤勉用功,在青弋已然夠他甩人一衆爬到年級一等一的名次上。可也正如衛一筌所說,教育資源優劣不等,所謂雞頭鳳尾,在全國,他未必排得上名列前茅的那幾號。李鳶想走,想離開青弋這個鬥絕一隅似的拘囿的小地方;他又不确定,自己最終、到底、究竟,能不能行。

且個中關鍵在于,迷惘而不知所謂的年紀裏:躲什麽,要什麽,都像懸浮擱擺似的,僅有輪廓,尚在半空。

這天林以雄和李鳶都沒想到李小杏傍晚會來。李鳶起身去開鐵門,林以雄捧着一錫鍋素挂面從方桌邊站起來,踩着拖鞋板,稀裏糊塗地大口咀嚼。兩人見紗門外立正李小杏,林以雄咬斷面條,李鳶則抿了下嘴巴,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對。

李小杏穿着打扮俨然入時了不少,她曾經的及腰黑發原先便剪短到了肩,如今全然剪短,乍然染了個時新的板栗色。沒和林以雄離時,她也是不戴首飾的,嫌礙着做家務,嫌珠光寶氣,如今耳墜戒指挂的一樣不少,至于原先說的那些推辭,倒真像不得已的違心話了。

“媽媽。”李鳶隔着紗門叫了她一聲,李小杏沖他溫柔地笑。

她是來拿李鳶的獨身子女證明的。大概是一段時間的不聯系,母女還好,母子碰面,則局促多過想念。李鳶在客廳抽了紙杯給她倒水,緊張慌亂似的翻找了兩三個剝漆的泡桐角櫃,拿了林以雄藏的祁門紅袍便要打開,被他放下面碗,真意假意不辨的低聲一咳,提醒得停住動作。林以雄不願對李小杏做類似低頭示好的舉動,計較到連一杯好茶也不願分。李鳶不顧,照泡不誤。

“牛牛高了啊。”

李小杏立在李鳶的房裏,李鳶看她側過來的半臉粉底不勻,顴骨處腮紅掃得過分,眼睫毛粗粗翹起狀如蠅腿,不知道對着鏡子刷了多少遍。她把精致的正紅牛皮手包擱在李鳶的書桌臺上,金屬鏈的包帶懈在玻璃臺面上,激一陣脆響。

李鳶不動聲色地皺了下眉——不單是對方招呼不打,冷不丁就親昵似的叫了他的小名,更是玻璃桌面下壓了張李小杏抱小時候的他去公園坐碰碰車的彩照。好在照片上壓了一摞磚似的五三,遮住了。

“沒有高吧。”李鳶頓了一下,“一直一米八一,你走了之後從來沒長過。”

“啊。”聽他這麽說,李小杏多少有點兒尴尬,“可、可能你瘦了吧,顯的。”

說孩子看着高了,像國際慣例,像沒話找話,一半是拘謹客套,一半是打破尴尬,是随嘴拾掇起的一個起首語,認真就沒意思了。好在李鳶沒繼續有意為之一般地說:沒有瘦吧,一百三十八斤,你走了以後從來沒瘦過。

李小杏環顧老舊的天花板一周,無所适從似的眼光落在李鳶的落地扇上,想了想又笑:“怎麽,還沒預備着開空調啊,你那麽怕熱一小子。”

“再等等吧,天還沒入伏。”李鳶垂眼發現她指甲也做了,沒貼樣式,單塗了淡粉的甲油,看起來一副氣色十足的紅潤模樣,像幾片淡彩的魚鱗,漂亮裏仿佛又淡淡腥氣。烏青蜿蜒的經絡凸浮在她雪白的手背上,到了年紀的體貌特征,“開早了電表受不住。”

“我看啊……你和你爸就吃個面條呢,怎麽不燒菜呢?”李小杏心裏默數他桌案上的練習冊數目,各科皆有,共十八本,頁腳翻卷,分別碼做三摞,“現在學習壓力這麽重,不吃好點怎麽行呢,營養怎麽能跟上呢?”

“就,懶得燒了,偶爾點一兩次。”

“這樣啊。”

李小杏鼻翼翕動了一下,擡眼一眨,看清李鳶上唇上冒了一枚鮮紅凸起的小火瘡。李小杏那笑意與眼神不可名狀,陡然的心疼擔憂裏摻了點兒涼白開稀釋,李鳶更多看懂的居然是驚喜。驚喜什麽呢?驚喜自己尋到了一個恰如其分的契機,能理所應當地把話題順遂地進行下去,且又能自然而然親近到李鳶的契機。李小杏兩步上前,高跟鞋嗒嗒兩聲細響,輕松似的笑着超前伸手擡高,“你看你……”

在快要觸到那枚小火瘡前,李鳶分明聞到了她手腕間撲鼻而來的香水芬香。和自己原先記憶裏的母親的味道,迥然不同,大相徑庭。

李鳶眼皮一擡,下意識環臂在前胸,防備似的;抿了嘴,也就連同火瘡一齊抿進去了——沒讓她碰。李小杏看清他顯然的不願意,便燙了似的往回一縮手,兩個人就像彼此彈開了。

“……你看你嘴巴,熬夜熬得太兇了,火氣上來了吧?”看看他的高鼻梁,又看看他的頭發頂,指了指。

“沒有。”拒絕的姿态太明顯,感覺傷着人了,李鳶在心裏感覺出了抱歉與微不可察地負罪,語氣便補償一般地倏而和緩地松散下來,稍微笑了一下。像放進微波爐裏,叮了二十秒:“我就是……水喝少了。”

“好好休息。”

“恩。”

“多……多吃素菜。”

李鳶想從容點頭答應,倏而又跳脫地想深想遠——她究竟還記得不記得,自己不吃香菜芹菜,偏愛筍和黃芽白呢?

林以雄翻找獨身子女證明的動靜,叮咣五四的,大到李鳶以為他在破拆一臺洗衣機。家裏原先有個榮事達的半自動洗衣機,果綠色,還是林李兩人新婚時買的。後來越使越舊動靜越大,一擰開關滿屋子嗡嗡響,四條腿癫痫似的亂顫。林以雄彼時還曾打趣過李小杏——就你挑的這玩意兒,插個方向盤坐上頭,我能開着它帶你娘倆去新光天地。

那時候一家三口,小破房小電瓶,每天都還挺有滋有味地過。不知道什麽時候就一盤散沙似的攥不緊了,風一刮過飄搖而去,連給李鳶反應的餘地都沒有。

“喏!”林以雄把手裏一本棗紅的獨身子女證從房門外甩給李小杏,李小杏伸手沒接住,掉高跟鞋邊上了。李鳶蹲下幫她去撿。

“吶!還有這個取暖器。”林以雄虛用左手扶着一個齊膝高的紙箱子,“這你也拿走,當年你小姐妹給你從日本帶回來冬天取暖的破玩意兒,擱家招灰又占地方,你也一起拿走!”

李鳶和李小杏一并看着林以雄片時毫不遮掩的不耐。

林以雄最厭惡他們母子二人用這樣相似,一眼便知有濃厚難割舍的血緣聯系的目光看他。就好像這兩個人才是同聲共氣,志趣相合的親密血親,自己如油觸水交融不進,于是就被無言而抱歉地推拒開了。自己倒成了這場家庭悲劇的罪魁禍首,始作俑者。一百分的不爽裏有八成的不甘不服。

“林以雄。”李小杏接過李鳶手裏的一冊老舊紅本,錯開一步站立,換了個前後腳,“有意思麽?你就學不會好好說話是不是?”低頭笑了笑了一下,氣定神閑地擡頭看他:“我哪次和你說話你不這樣?我跟你離婚不代表我就欠你的,該你的,不代表就給你本事一直給我甩臉子。”

林以雄活像吞了個笑話下肚,高聳眉峰故意地大幅度擡高繼而下落,擡手抹過嘴角兩側捋過下巴,偏過頭去一樂:“李小杏你這話逗啊,水不平要流理不平要說,哎怎麽我就給你甩臉子了?”

“不與傻瓜論短長。”李小杏眼蓋一耷一擡,聳肩一嘆後敞亮道:“你覺得沒有就沒有吧。”

“你們女人就他媽會這樣!日。”林以雄扶門站直,眼窩處凹進兩道頗深的溝壑,掃去一層滄桑的病态,與李鳶的眉眼無二,“話到最後是理兒不是理兒都他媽在你們嘴裏了?!拿腔拿調你的跟誰?”

先動怒的先輸一局,李小杏自矜笑裏同時又有頗銳利的得意與不屑,上下掃視對方片刻,後腰倚上李鳶的的書桌,胸`脯微微擡高一頂:“怎麽林以雄,髒字不離嘴在你這叫甩臉子?夠開放啊。”

氣急便有些敗壞,林以雄環臂昂起下巴,“老子一直這麽說話你不知道?怎麽跟了馬周平聽他給了酸幾句沒邊沒沿肉麻話,受不了我大老粗狗嘴不吐象牙啦?啊?”

“說你說我,你少提他。”李小杏嘴角微僵,短暫吐了口氣後正色。

“虛啊?”

李小杏乍然不響。

林以雄“乘勝追擊”似的緊接着跟上:“早你怎麽不虛?早怎麽不見你跟那姓馬的不是東西眼皮子底下張牙舞爪人五人六的?你上趕着給馬煜平當後媽,人不搭理給你臉色說你賤的時候你怎麽不這麽能說會道?!”

林以雄話畢捶了下門框個,李小杏胸`脯兩下起伏,站直幾欲上前,“你——”

“啪。”

床邊的李鳶擡腳踢翻了書桌邊的小方凳。

早夏黃昏,不均等的晝夜分割。李鳶送李小杏出門,熱油汀頗重,她高跟鞋,不便拿。築家塘傍晚金亮發橘的天光照進一半,将晦暗的樓洞分成舊敗與嶄新的兩半。李小杏小心踩着高跟下樓,先頭沐進了光裏,人登時霧化柔焦,轉過頭來看李鳶,拘謹又羞澀地一笑:“牛牛不送了,媽媽走了。”

李鳶大半身子在暗處,只有鼻尖人中到下巴被照亮了,“你提不動,一頭死豬似的沉。”

李小杏被逗笑了,抖了下腰,沉默片刻說:“你馬叔叔馬上來路口接我。”

李鳶一頓,繼而向左略略偏了下頭,于是鼻尖也不亮了,“嗯。”

“好好學習,注意身體。”

“嗯。”

“別小小年紀苦大仇深的,活潑點。”

李鳶笑:“行,知道了。”

“別跟你爸似的。”

關系複雜,李鳶心情也複雜,一點兒沒有了歡度周末,喜大普奔個共襄盛舉的好好情緒,吃進了了口蒼蠅似的不讓吐只讓咽堵。在家在外李鳶是兩個樣,身是天蠍更似雙子,他佯裝老成、敞亮愛笑的成熟灑脫全給外人看了,給自家人的,全是默不作聲地漠視與抵抗。這裏頭又有執拗偏激孩子氣的一部分,整個人擰巴着似的矛盾,就好比他繃起下巴,刻意橫平豎直地回應李小杏那句:

像不像他其實跟您都沒關系了,您顧自己吧。

心裏的蔓草雜亂無章的快速叢生着,黏人的藻似的漫上足踝手腕,剪不斷理還亂。幸好下樓時在褲兜裏裝進了煙盒火機,李鳶拐進築家塘的巷裏深處,惶惑而煩躁不悅地點上一支,夾在指縫裏往嘴遞,不知其味似的囫囵地吸進吐出。

燃的只剩煙屁股了,李鳶背過身低頭,把煙頭抵上紅磚牆的水泥縫上。幾乎有點洩憤的意思,用力地一按一碾一按一碾,要戳通個窟窿眼才能心裏舒暢般。

彭小滿有意放輕腳步,提起鼓起平板似的清瘦胸`脯,提前回身大幅度挑眉,對奶奶比了個禁聲的小動作,老太太配合地彎了下眼,很給面子地抿緊了有點癟的嘴。李鳶無知無覺地持續着按碾,低頭抿着嘴。築家塘裏的野貓子個個肥美油潤,擺着長尾常在人腳邊踱來蹿去,一樓出租房公用兩處老舊的龍頭,常不記得被人擰緊,任水一滴滴往下淌。

滴答,滴答,細若規律的聲響在陰涼逼仄的塘內清晰可辨。

彭小滿趁其不備,在李鳶背後飛快地擡手一搡。

“嘿!”

李鳶不出意外的一個撲身趔趄,乍然幹脆利落的額頭碰牆,“梆”一聲響。

“我`操`你——”李鳶登時怒從腳底平地起,對象不明的情況下不由分說地在心裏把背後那人祖上十八代問候了個遍,撂飛煙頭揉揉額心,将兩道眉一高一矮地蹙起轉身。

彭小滿深知自己一時非常欠扁的沒拿捏好力度手重了,見人轉過來一臉的烏雲蔽日煞氣沖天,忒沒出息地先刷拉鞠了個九十度大躬,緊跟着雙掌合十連珠炮似的提前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手重了手重了我該死我真不是故意的!”

李鳶見下黑手居然是他媽彭小滿,啧聲,外加一個無語至極的合眼,“那麽欠呢你。”

“何況你也太……”彭小滿擡頭看他額頭一塊橢圓的淡淡紅印,像學校裏午休,趴桌上壓出來的一小朵嬌豔的睡痕。心裏抱歉萬分,又是忍不住地嘴角抽顫地一迳像拍腿直樂,憋得一句話三字兒走了音:“身嬌體軟易推倒……”

插科打诨這小子是一絕,李鳶這會兒算是知道了點。

他看彭小滿毛茸茸的短發簇在頭頂,正巧站在唯一的亮處,一半的輪廓在天光裏模糊掉了。幹淨雪亮的短打T恤,露着青白腳踝的水洗七分褲,噼啪作響的人字拖鞋板兒。也許剛從農貿菜場回來,吃了一路的熱浪,臉上挂着清亮的汗水,整個面龐看起來都是晶亮亮。

“回麽?”李鳶舉高手裏捧着的切開一半,蒙着保鮮膜的油綠皮水紅壤兒的大西瓜,揚了揚:“要不,上我家吃口西瓜去?”

李鳶沒說話。

彭小滿指指他額心,露出虎牙嘻嘻笑了一下:“來吧,給您請罪的。”

彭小滿的奶奶背手拎了個鼓鼓囊囊的碎花小布袋,也慢吞吞走近上前,李鳶朝她禮貌點了下頭。她笑起來朝李鳶招了招松弛又雪白的手,溫溫柔柔開口,一點也不像彭小滿說的似的犀利:“是哦,小鳶來家坐坐啊,奶奶我給你樣好東西看看。”

一老一少兩個人并排,都是笑着,且亮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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