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築家塘是青弋犄角旮旯裏的一小截盲腸。外巷與裏巷的結構布局有很大不同,外巷筆直比較開闊,裏巷則像攣縮糾結着似的小而蜿蜒,傍晚走起來,類似舊滬弄堂。濕乎乎,黑洞洞,聞起來像烏南江的腥鹹味道。李鳶在這地界撒野長大,其實也很少往裏巷走,裏外隔半堵水泥剝脫裸了紅磚的矮牆,界碑似的分了你我。裏巷租戶居多,多是外來自比青弋更為狹小的地級鄉鎮,嘴裏的方言也五湖四處,對本地人常有不可名狀的躲避與讨好。

本地人矯情自矜,多的是一文錢不值的優越。

電箱裸着,助力車瓦楞紙箱随意擺放。巷內左右拉緊的一道道晾衣線,紅外線似的橫向交錯,挂的不高,李鳶一沒留神就被勒了腦袋頂,“啧”了一聲後迅速低頭。彭小滿懷抱西瓜略略回頭,見繩上幾條巨型碎花平角褲上下晃悠就忍不住咧開嘴,李鳶一挑眉,他便強忍着沒“哈哈”。

“小滿的拖鞋,你穿着不會小吧?”小滿奶奶滌綸長褲裏掏出個碎花手絹裹成的小卷兒,拿零碎票子裏夾着的鑰匙出來開紗門。彭小滿往地上甩了兩雙人字拖,一個史迪仔一個兔八哥,全是跟他腳上那雙一樣的熱帶夏威夷地痞二流子風:“選一個。”

李鳶一雙都不想穿。

“那就這雙。”彭小滿替他做主,兔八哥留牌,史迪仔遣返鞋架,“我其實有一套,還有雙唐老鴨的我沒帶過來,迪士尼正版。”

彭小滿家在築家塘最靠裏的深處,左右中三戶緊挨,另外兩家都是做小生意的,販售推車把本就不大的地界堆得滿當當。是一樓,裏屋難免昏暗,濕氣也大,李鳶聞着,似乎還有點兒淡淡的中草藥香。市政這幾年把青弋拆的七零八落,格局老舊的房子幾乎已經很少了,像彭小滿家這樣,主卧與側卧為先,與廚房與盥洗室相隔一個狹小天井的房子則更為稀少,絕版。

因是租戶,布置得很簡單,家裏的東西成雙成對,牆上有一處小小的神龛,擺了一張黑白的遺像。遺像上是個老先生,彭小滿鼻尖以下和他像極了,李鳶猜他倆是祖孫的關系。

小滿奶奶擡手抄起把半米的不鏽鋼西瓜刀,茶水桌上一刀豎劈汁水淋漓地分了兩半,一半再分成薄薄十幾牙,一半裹回保鮮膜送進了廚房。連瓢帶碗地端給李鳶,李鳶忙笑了一下,接過對她說謝謝。

“客氣什麽,喏和小滿都吃了,一擱就倒壤吃不了了。”又眯了眯彎起來的月牙眼,點了點李鳶身上的那件白T,“不要滴身上了啊,西瓜汁難洗可,尤其你這雪白的衣服。”

李鳶愣了一下。

李小杏已經幾乎不再對她說這樣的話了。自從她和林以雄分道揚镳,自從她不憚參與重組的複合家庭,選擇追随另一個她認為好過林以雄且心儀的男人,淡出自己的薄物細故以後。這話旁人說其實有點兒親過了頭,小滿奶奶卻說得絲毫不違和,沒有任何可考的目的性,讓李鳶乍然感到熟悉的陌生之外,又并不會不自在。

彭小滿蹲佝背蹲在紗門口,門沒關嚴,露了道蚊蠅能明火執仗地鑽進來覓食的大縫。小滿奶奶指指彭小滿,轉過頭沖李鳶小聲囑咐:“小鳶去幫忙把門帶嚴,再給那小子屁股來一腳,說了關門關門就記不住。”

李鳶不能真踹,站出來合門,假模假式擡腿頂了他屁股一下。

位置頂的太剛好,随腳一擡,腳尖兒就勾過去碰到了彭小滿蛋那兒,軟乎乎的。不設防就給人耍了流氓,彭小滿轉頭立馬轉過頭沖他龇牙:“你他媽……變态啊。”

“我那是故意的麽?”李鳶見他在澆花,牆根下一小盆種的滿當茂盛的景天三七。彭小滿手裏拿了個水壺,又是個不着四六的卡通造型,粉色的長鼻象。

“哦。”彭小滿眯眼,“你不故意我故意的,我扶着蛋往你腳上訛的。”

“……是你奶奶說那什麽。”

“我奶奶讓你踢我的蛋啊?”

“我說你能別一口一個蛋的麽。”李鳶挺為難地瞅着他。

“我奶奶讓你踢我的睾`丸啊?”

還不如蛋呢,沒法聊兒。李鳶特識相的阖了阖眼閉嘴不接話了,把手裏切好的西瓜遞上去。倆人跟倆老大爺馬路牙邊等公交似的往地上并排一蹲,慢吞吞吃着蘸着夕陽的西瓜。李鳶腦子裏一個大寫的“蛋”字兒還在魔性地打轉,彭小滿也是,往盆了噗噗吐籽兒的時候,倆人對視了一眼,突然就跟被隔空打了笑穴似的颠颠兒笑了起來,莫名其妙的。

笑得西瓜瓤嗆了嗓子,彭小滿才頂着鼻尖咳了兩聲收梢,“你笑點很低我發現。”

李鳶西瓜皮往盆裏一撂,抹了把下巴上的汁水:“說的就跟你比我高到哪兒去似的。”

“我低,最多是個吐魯番盆地,你,是馬裏亞納大海溝。”彭小滿接着樂,“哎,你是不是那種一個人看《貓和老鼠》都能對着電腦哈哈笑出聲兒的人啊?”

說的不假,但李鳶不想承認,承認就顯得他就是個心智不成熟的傻`逼低幼,一點兒不符合他一直以來對外維持的裝逼如風的草級形象,他自诩自己有背負有故事,不是很想點頭說是地享受着自己與他人不同的迷之優越,中二的不得了的自命不凡。

彭小滿見他不說話,又拈了片西瓜,“你今天……不高興啊?”

“這你都看出來了?咱不不熟麽?”李鳶似笑非笑地側過頭看他,頓了頓又忍不住問:“我很明顯麽?”

李鳶覺得自己很矛盾。

家庭關系而已,他既害怕聰明人看穿,又怕不聰明的人看不穿。不聰明的人看不穿,他就少了一次把故事變相地說給別人聽,把痛苦給別人看,與人不同沾沾自喜的機會;聰明人看穿更可怕,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底兒,看透他的中二矯情,不過就是個毛沒長齊還想學別人耍酷裝深沉的事兒逼。

李鳶看不出彭小滿是什麽人,明面兒是大寫加粗的沒心肝,外加樂天到蠢,可能體察覺到的他藏着的另一面呢?也許深不可測呢。反正李鳶覺得他和別人挺不一樣的。

“逗呢,這有什麽明顯不明顯的。”兩滴水紅的西瓜汁欲墜地挂在彭小滿的下巴上,被雲影天光穿透,有一個高亮的小點,“高興就高興,不高興就不高興呗,怎麽?”彭小滿眼蓋一擡,“你還能弄出個既高興又不高興嗎?那都是人裝的,不是本我,假死了。”

李鳶張了張嘴,一個字沒說地低頭一笑,又意味不明地點了點頭。不講對,也不講不對。

突然就拔高到了哲學思辨的高度,不明覺厲的。

小滿奶奶後來給李鳶的好東西,是一只晶亮玻璃的密封罐,裏頭是自己熬得川貝枇杷膏,原料就是上回他們幾個從學校裏費盡周折采回來的枇杷。留了一部分嘗鮮,剩下地便全加川貝熬了,口味好也易保存。小滿奶奶分了他一罐,還順嘴囑咐李鳶少抽煙,小小年紀不要搞壞了肺。

彭小滿在他後頭逼叨叨——老顏控,看你長得好看真拿當孫子疼了還。

學生生涯,大喜有三:晚讀突停電,大考巧延期,早操遇大雨。

張潮曾在《幽夢影》裏寫,秋雨如挽歌,夏雨如赦書,周一大清早上的大雨太他媽給面子了,何止赦,簡直大赦天下,下的颠黑倒白,傾盆嘩啦啦。李鳶齊整穿戴一身雨衣蹬車出狹窄逼仄的築家塘,入了一簾驟雨,宛然濤中浮萍,風中枯葉,雨衣帽登時被風灌滿得上下翻飛,屁用沒有,雨水順着縫往衣服裏成串兒地淌。

李鳶索性摘了帽子,騎到校,澆出了一個分外不羁狂放且性`感撩人的濕發,一并捋到頂上。彭小滿繼續堪堪壓點人肉漂移進了教室,看着倒是一身幹爽,除卻鞋濕了,額前的頭發被浸潮了,一绺绺烏黑正貼在光潔發亮的額頭上。

游凱風滋溜嘬了一大口甜豆漿,一雙肥手游走在狼藉的抽屜肚裏摸索着第一堂課要講評的兩張數學練習卷兒,隔着李鳶沖彭小滿嘻嘻笑着喊:“哎哎哎!”

窗外天色灰蒙,教室裏嗡嗡擾擾,亮着燈,潮滋滋;王後雄薛金星榮德基,教輔三巨頭在課桌上上堆成了座座連綿起伏,不怒自威,險凜凜的高聳之峰。彭小滿應聲回頭,先對上李鳶,詫異了一秒他濕透的一身,再對上他身後的那顆圓碩的腦袋:“什麽?”

心裏話:你不會念我名兒裏的三個字是怎麽的?

“我想掃你。”

掃我?

聽起來有點兒黃。彭小滿沒明白,李鳶便福至心靈地替游凱風輕輕補全:“他是說,你劉海像條形碼。”彭小滿聽了撇嘴眯眼,示威性地猛搔亂劉海給他倆看:真絕,罵人還帶同聲翻譯的。

開胃菜似的兩堂語文課畢,大雨伴着響雷依舊簌簌下的不停。老班端個水杯從回廊那頭慢悠悠地走過來,剛現了半邊圓潤的人形,就給班裏靠窗坐着的一個同學眼明手慧地瞧見了蹤跡,擡手噘嘴一噓打了信號,鬧哄哄的班裏片刻間便此地無銀地一迳安靜了下來,陸清遠長腿迅疾一邁,丢了籃球橫跨兩組一屁股坐回了座位。轉筆翻書的轉筆翻書,低頭喝水的喝水,個個帝後級演技。

“再給我裝來,八百米開外就聽我們班吵,哎,人來了你們給我裝。”老班擡高着一邊的眉毛,拍拍門板抖抖手裏的一沓紙卷,沖着續銘一揚:“大課間下雨自習,班長上來把卷子發一下,上課之前交上來。”

學生們一聽就犯了慫,忒苦大仇深地蹙起了眉,一聽寫卷子就喪的沒邊兒,一肚子“哎喲”不敢當着老班的面兒撒。哼哼唧唧地耷拉着眼皮往後慢吞吞地傳,折了邊角的不要,多了的白卷遞回講臺。低頭快速浏覽一遍密匝乏味試題,倦的恨不能一頭擂桌上厥過去。

升了高二,這些東西成日就跟不要錢不要命似的往下發,語數外物化生一套一套地輪着來,趴桌子上眯一覺起來的功夫,能被發下來的嶄新報紙練習卷生活埋。一天二十四小時,十六個小時裏弦都得繃的鐵緊,準高三生的宿命。

李鳶關于寫試卷,和缑鐘齊續銘那倆是一挂,屬于“遇神殺神遇佛斬佛”,壓根沒有題不上手這麽一說的,大寫加粗的高級學霸。這類人答題思維流利缜密到自入其境,目中無人,寫卷兒素來推崇走極簡風,在保證答題過程删繁就簡到最大程度之內,壓根不屑碼公式寫答,看着閑閑散散漫不經心謄幾個步驟,比游凱風彭小滿瞎幾把寫滿的,得分高得多。

人比人氣死人,智商不一檔,沒法兒說。

李鳶卷子橫鋪,一擡眼皮,看彭小滿笑嘻嘻地舉着個手掌正望着他。李鳶不明所以,歪頭,彭小滿便沖他搞怪地聳了聳眉:“give me five吧,老天爺讓咱倆逃過批鬥一劫。”

“你說檢讨?”李鳶擱下水性筆,挺勉為其難湊過去跟他輕輕擊了一掌,忒沒點兒情商地認真打擊他道:“你沒聽人說老話麽,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就我們學校。”

故意似的冷笑了一記。

好的不靈壞的巨靈,沒來得及等彭小滿表示不服說“你就不能想得樂觀點兒”,十五就來了。

校委學生會挂胸牌的實習幹部,高一的幾個男女,三三兩兩端着個牛皮記錄本站定在了二班門口,擡頭望了望班級門牌,又望了望講臺上站着老班。出于矮二班一個年級,一姑娘便禮貌又顯得拘謹地敲了敲門框小聲問道:“請問,李——啥啊這……”盯着手裏的本子嘀咕了一句,邊上一紮馬尾的立馬側頭壓着嗓子提醒:“鳶,依烏安鳶。”

“呃……鳶。”頂了下鼻尖繼續問:“請問李鳶和彭小滿在麽?”

班裏同學停了手裏的筆,饒有興趣地把視線紛紛投向最裏靠牆那組的前後桌兩人。彭小滿沖門外舉了個手,尤怕把李鳶拉下自己落了單似的,沖着姑娘指指身後。

“有什麽事兒麽?”老班問。

“就是,那個,學校裏安排他倆大課間去白術堂那兒大掃除,以作違反校規章程的的處分,讓我們幾個喊他倆過去呢……”

“怎麽。”老班擰開保溫杯喝了口水,邊說邊笑:“大個掃除跟上刑場槍斃似的呢怎麽,教主任還怕他倆跑了派你們來押送啊。”班裏同學聽老班這麽一侃,哧哧幾聲,都沒忍住笑。

“不是不是。”小姑娘挺不好意思地拜拜手,指了指身後一男身脖子上挂的那臺小單反,笑起來解釋:“教、教主任是讓我們來跟着拍照做記錄,回頭寫了稿子得登在下個月校報上……”末了又嫌不夠官方有威信力似的,合了本子一挽頭發:“麻煩請老師讓他倆配合。”

“配合配合,肯定配合!”

老班眼睛眯起來一彎了成了朵蟹爪菊,一開口便要摟不住似的要笑場,抿嘴憋了半天也沒憋住,幹脆利落地“噗嗤”一聲,引得班裏一衆緊跟着也哄作一團兒,特幸災樂禍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地盯着二人咯咯直樂,當屬游凱風大鵝似的嘎嘎笑得最響。老班拍把肚子,擡手指指下頭一臉wtf的李鳶彭小滿,半真半假地打趣:“可長臉?快回家把好消息告訴你們爸媽吧可,上校報了你倆要!”

彭小滿想罵人,李鳶也想。

這他媽是得多跟學生過不去,關小黑屋裏多少天才能想出這等損招兒?

李鳶站起來朝背後的游凱風默不作聲豎了個中指,一手插兜跟着彭小滿老大不情願地起身。學生會的幾個扶着門框個指了指教室裏的衛生角,慢吞吞地小言小語:“教導主任還說,麻煩你們自己帶掃帚和抹布,還有小水桶……”

草。

講臺下衆人登時笑得更是不懷好意,此起彼伏,陸清遠趁機在底下吹了個幸災樂禍的流氓哨。連蘇起都忍不住停筆不看題,将視線圍着李鳶來回往複繞了好幾周,看他和彭小滿一高一矮一前一後,豬八戒扛耙似的肩架着掃帚,被一路“押送”出了回廊,側頭看了眼神色搞怪努着嘴的周以慶,推下眼鏡,與她同時抿嘴笑開。

笑完了又忍不住落向窗外,看李鳶離開的那個樓梯口。

他不在教室,不始終把他那副颀長微弓的脊背對着她,她總隐隐地神思飄搖,喜歡他到了一種不可言說、不知如何形容的崇拜與依戀。于是又萬分糾結懊惱,柔腸百轉又忍不住懊喪地悄悄想,自己究竟要再變得多優秀,多好,才能吸引他特殊于他人地多看自己一眼。

李鳶聰明好看,又酷酷的;李鳶是蘇起的一眼初戀。很俗,很廉價,很時機不對,可突然破土兀自打芽抽長,連從小到大被揉搓打磨到沒了那根反骨的蘇起都控制不了。而青春期暗戀比“不敢說”更難過糾結的一處在于,看不明白對方心儀的模樣與方向,連可供努力與更改的目标也不曾有。

窗外夏雨湯湯,空氣裏浮着一層泥土浸潤的青澀的腥味,和簇新的卷子上的密匝排符號數字混做濕滞不分明的一團。就像她柔柔初醒,且還打着哈欠的青春一樣。

白術堂緊挨着那棵被他們摧殘了的老枇杷樹,飛檐高翹,出檐則更加低遠,四角如輕盈活潑的飛鳥展翅,是典型的纖巧秀麗的的宋代木制建築風格,茂密的綠林樹影掩了輪廓,則更加古樸靜谧。

堂內因為存了校史碑與高考英雄榜,堂門正前處又立了鷺高第一任校長的青銅鑄像,所以這塊地界算是鷺高最威嚴肅穆有底蘊的地方,因而不論哪個學生,不管犯了什麽樣的大過小錯,都得按例被捉過來溜一趟腿,整一整文氣,定一定心神,就跟民國劇裏的大家閨秀犯了點芝麻大點的破爛事兒,都得被家族長輩長籲短嘆地拖去祠堂跪一宿祖宗,生怕造了祖上的孽似的。

彭小滿低頭掃着堂下回廊的打濕的落葉,屋檐下的水滴隔着短短間距排列着形成下墜的細小水流,像挂在檐下的一排透明的珠簾。雨滴落地飛濺,拍打在立柱與供以小息的回廊石凳,和他掃帚觸地的“刷啦”聲巧妙應和。

李鳶見他特牛`逼的一點兒也不怵眼前男生的單反鏡頭,任對方跟個照相館上蹿下跳的藝術總監Tony似的,端着相機變換角度連按快門,自然而然做着手裏的處分。擡手,踱步,轉身,弓腰,漫不經心得就像一次提前做好了充分準備的街頭僞抓拍。李鳶懷疑貼上校報的得是這小子的個人寫真。

李鳶在一邊折了塊小抹布,有一搭沒一搭地擦着本就幹淨如新的一根木制立柱,忍不住從鼻子裏發出細小的一聲“哧”,說笑也不算笑,自然得就像一個下意識地反應。

彭小滿聽見了,挑眉看他:“勞改呢,還高興啊?”

李鳶骨子裏就是愛裝逼的主,笑點低到地心成不了苦大仇深愁眉不展的那一挂,也依舊深深渴望做成喜怒不形于色的那一類人,于是便斂下嘴角搖搖頭,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那就比昨天高興。”彭小滿道了個陳述句。

李鳶望着他淡褐色的眼珠,新月形的雙眼皮褶,過度解讀似的在他眼裏看出了深意。莫名其妙得就覺得有禪意,有一個圓融歡喜又從容自若的外殼,把所有尖銳的情緒都包裹住了,美好而虛假。惹人想戳破。

高興還是不高興,李鳶都有點老氣橫秋的說不清其中的區別了。不是裝逼也不是後知後覺,是真的單純的說不清。學校家裏,生活乏味得二點一線,都是鳥籠,只有個體與集體的區別。每天只有早起或不早起,熬夜或不熬夜,累或感覺不到累。應試體制下高中生,情緒是無用的累贅。累就睡一睡,不累就寫一寫,不存在高興就加分就能考的更好的狀況。高興什麽又不高興什麽,不必浪費時間想。

李鳶覺得至少得高考完了,他有一條可以選擇的分岔路口了,才能在保留有餘地的情況下,說得清心裏繳繞成一團的子醜寅卯。

彭小滿在回廊擡手,拿掃帚把子指着李鳶的發頂。李鳶擡頭看了看,又低回來問他:“怎麽了?”

“蜘蛛。”比劃了個彈球大小,“看你頭上有蜘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