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李鳶挺怵節肢類昆蟲。這是彭小滿知道關于他的第一個小秘密。于是對他的印象,在“早熟學霸長得老愛裝逼能打架游戲之王者”之外,多了一條:挺色厲內荏。按說也是個景兒了,一米八的個頭楞個給小蟲唬的不敢動,稀奇的不行。

彭小滿半調侃半是覺得逗趣地笑,幫他伸手一彈時,海拔落差頗大,得踮着點腳;李鳶給他笑得不爽心虛又确實不大好意思,竭力端着裝神色如常的臉,一手扶立柱,一手垂在腿便,微微低頭僵着脖子,怕驚動了頭上那位老先生再順着脖子溜進他的衣領裏。

兩人彼時都聽見了幾聲清晰的快門響。

可惜的在于,這倆人往後再久都不知道,這張照片被貼在了那篇夠羞恥一輩子的,關于違紀違規的校報文稿的初版上。初版撰稿人想得倒是很簡單,這張照片一切恰好,無論取景,光線,構圖還是意境,有點說不清的觀感,像從明淨的水流裏撈出來的一樣,有天然的奇珍紋路。

結果首當其中地被校稿的老師給無情槍斃,理由也簡單——這什麽?違紀違規了這麽不認真不嚴肅?與主題不符。

結果李鳶和彭小滿一生中,第一張湊巧的珍貴合影,便長久地躺在了鷺高校內電腦的資料儲存庫裏,湮沒成千千萬萬裏相當不起眼的一張,等着未來哪天被格式化。

老班是個言出必行的老頭,說鐵腕必鐵腕,說你要完必你要完,陡然加強了二年二班的監管力度,縮短了晚飯時長,拉長了晚自習時長,且強制要求晚自習做且只做當堂發下去的練習卷,不許偷摸着寫作業,省晚上開夜車的時間。可問題在于老班人懶還好拔個煙,班裏蹲不住,要麽是續銘要麽是李鳶,輪流着就給叫上講桌看堂。

今晚一把手續銘調休,換二把手李鳶上。

李鳶其實都不知道這班裏的這些個班幹部是按什麽刁詭的選法兒給選出來的。管理層典型的陽盛陰衰,叫得上名號的什麽正副班長,團支部書記,各色委員和各科課代表,一水兒心眼碗大和心細二字沾不上兩毛錢關系的男生。就連游凱風那個成績爛得掉渣的角色,也能是個收作業的小組長,唯獨班裏那些個文靜性子好,看着有責任心的女孩子們,半個官職都沒撈着。

按說大清都亡多久了,老班還能重男輕女不成。後來有誰閑着沒事兒問了一問才明白。高中的幹部純粹跑腿意義不大,老班嫌自己是個男的,和女同學之間不大能拿捏得好親疏關系,近也不好遠也不對,幹脆就全用男生,指使起來順手順嘴的,挺好。

續銘看堂是屬于壓根不管的那種,下面沸反盈天亂成一鍋粥了,他老人家在講臺上做題,依然神色不改,巍然如山。游凱風一直覺得續銘這人家裏必須有點兒佛學背景,坐那兒看他,大寫的禪意,整個人都勘頗紅塵佛光普照了似的。李鳶比他強點兒,好歹聽着動靜大了,還知道擡頭敲敲講臺,裝個模子做個樣子。

晚自習屬游凱風最不老實,卷兒裏十題,五題不會寫三題看不懂兩題全靠蒙,兩筆糊完了任務就東摸摸西摸摸,琢磨着找點什麽雜事兒做做。其次就是陸清遠,體育特招,籃球不離身,和游凱風一并都屬于戲精大學話痨專業保送的,寫個卷子也長籲短嘆上蹿下跳的。

李鳶正趴講臺上解着道立體幾何,已知條件還沒讀通,就聽陸清遠在最後一排高高舉手道:“副班長,我舉報!”

“報。”李鳶從試卷裏挪開視線,擡了擡下巴。

“報你後頭這頭活豬吃獨食不分我們點。”陸清遠一皺眉,揉了個廢紙團沖游凱風甩手扔過去,沒中,砸在了牆上,“我們這兒饑腸辘辘寫卷子呢,他那兒也太他媽香了吧草!”

不說不知道,一說都聞見了——教室裏正飄着一股若浮若無的牛油味,還是川辣紅油的那種。順着一嗅就能輕易順藤摸瓜地尋到發源地——游凱風這小子的抽屜肚裏。

李鳶把書往講臺上吧唧一蓋,反手從粉筆槽裏拾了個粉筆頭,不動聲色地一甩手扔下去,正中紅心擲低着頭的游凱風腦頂中央,見粉筆頭俏皮地彈了一下,吧嗒落進了抽屜肚裏。

“哎我日`你——”游凱風低頭叫罵,眼見着粉筆頭好死不死掉他飯碗裏了,咕咚一下子沒進了紅油湯,那叫一個精準無誤不偏不倚。

“你日。”李鳶站往講臺上一拍卷子,“練什麽九陽神功呢,就看你那個位子往上冒熱氣。”

“哎我沒——”游凱風擡頭打哈哈。

“彭小滿。”李鳶能信他簡直是白和他“相好”一年多,轉臉去看正咬着筆頭,神思一瞅就知道沒在卷子裏的彭小滿,挺把自己自己當人物似的分配了個任務:“麻煩你,替我看看我後頭那個在抽屜肚裏幹什麽勾當。”

“yes sir.”也是戲精專業愛好者,TVB刑警上身,站起來朝後伸展不咋長的上半身,彎腰再直身,擡手輕輕地虛貼右眉骨:“報告李sir,抽屜肚是個自熱的方便小火鍋,雞尖毛肚豆腐皮什麽的。”

“——哦吼!”

話音剛落,就聽班裏一陣此起彼伏的驚嘆,均撂下筆擡頭嗖嗖射眼刀過去——晚自習偷偷吃東西是最騷的,真雞兒的不要臉!

李鳶撂下筆撐着講臺起身,一臉“你他媽真行”地下去巡查,“可給你牛`逼壞了啊游凱風,這麽有本事下次怎麽不在抽屜肚裏給我弄個韓式烤肉回轉壽司呢?”

“……你別那麽誇張。”游凱風摸摸鼻子,拿書把抽屜肚一檔,掩鼻偷香:“這空間,我給你搞個石鍋拌飯不得了了。”

李鳶捉着卷子擡手一揚,“我罵你還當送你呢。少廢話記黑板。”老師不在的情況下,晚自習違紀記黑板,恐怕是全中國所有學校都約定俗成的傳統套路。

“哎別啊你怎麽那麽不仗義你這人!我倆分還不行麽?”

李鳶擺手。

“叫你哥還不行麽!”游凱風把自熱火鍋從抽屜肚裏端出來,看李鳶走回講臺折了根粉筆往黑板上落了個三點水,一猜就是他名字沒跑,擡手朝他背上扔了卷兒粘錯的膠帶,“哎你這麽剛正不阿的有勁沒勁啊?”

膠帶落在地上,咕嚕咕嚕滾到了講桌下,李鳶在講臺下一片密集的低笑裏,動了動右腳尖兒把膠帶利索地踢到更遠的課桌下深處,惡意地在黑板上留了一排碗大的粉筆字:本晚,游凱風自習吃偷東西遭舉報被發現,态度惡劣,拒不認錯。最後又補了個憤慨的感嘆號。

“靠我什麽時候态度惡劣了我!”游凱風指着黑板上的一排添油加醋地字,“你還起因經過結果呢,當你寫作文啊!”

李鳶在講臺上擡了下眼蓋,把粉筆扔回筆槽倚着黑板沖游凱風歪頭,怎麽地吧?

“你應該再加一句。”缑鐘齊把水筆翻轉點點黑板,幫着李鳶出損游凱風的主意,“加一個‘偷吃東西情節惡劣,群衆公憤,望組織嚴懲。’”

李鳶頗認同地打了個響指,又去拿粉筆,“你這個可以。”于是游凱風又把手邊的修正液連蓋子一并往忍不住笑的缑鐘齊頭上丢,缑鐘齊眼疾手快地擋回去,他又揉了紙團不依不饒地丢,“你媽!”

缑鐘齊是典型的情商滿分四平八穩裏,又帶點出其不意的好學生。家裏三代從醫,為人處事總給人春風之意,哪裏都妥帖而滴水不漏。李鳶不太能做到這樣,有時候也會想,他這樣的人,是可以毫無阻礙地越過迷惘,直接滑入複雜社會而融入其中的吧。會是受歡迎的。

然而無奈在,十七八歲的人想得太多見得太少,總有個別人要去惡意揣測他滴水不漏背後的心機城府,再看,就愈發覺得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行為都有所企圖,都在私下進行過無數次利弊的揣摩。

好比他禮貌拒絕了老班丢來的副班長的擔子,說分不開精力,這才強拉硬拽扔給了李鳶。就有人要說——裝逼遭雷劈啊,擺什麽譜啊清高那樣兒。好比他有自己的底線原則,當面私下,決不喊老師的外號,旁人都在拿老班的本土口音球狀形體生冷不忌地打哈哈,即便已經忍不住跟着笑了,開口的時候也必尊稱一句“班老師”。就有人又說——搞得跟人不一樣,顯得就他有素質?

就連擦眼鏡不習慣用衣擺而一定要用随身攜帶的眼鏡布,這種純粹和衛生習慣挂鈎的東西,也能被強行解讀出不尋常的深意——女裏女氣。

這事兒說起來有惡意,但其實解釋起來又無比簡單,嫉妒,閑得蛋疼,看你優秀我特麽不爽,忍不住我就要拟些莫須有的東西聊以安慰。李鳶不怎麽表述,但稍可以把一些東西用近乎肅殺的直視看得很白:有些人可交,有些人則是隐患不能相處。其實未成年就可以看得清心性了,不必等以後。

被游凱風惹起的一陣的小小喧鬧裏,便響了一聲突兀又不合時宜的嗤笑,嘲諷居多不怎麽善意,“好學生不學講話就不管了是吧?”三開的大白卷,被在他桌子上翻得稀裏嘩啦響。

話有所指說的也不怎麽客氣,缑鐘齊聽了,無所謂地笑了一下便依他意思地閉了嘴,擺手投降和游凱風休戰,轉過身子繼續去看卷子。倒是游凱風聽了別扭,左右扭着下巴,兼着右眉一聳,朝聲源望過去,“哎,你這拐彎抹角陰陽怪氣的跟誰呢?”

說話的是個理科全能,唯獨語文英語次點兒,兩項短板合力拍得他眼冒金星,咕嚕咕嚕滾下了年級前二十;問題問得倒勤,開夜車開的也苦,奈何掙紮再三,也蹿不上前茅的名次。滿腦袋不成熟的通紅悶痘,唇上綴着刮不淨的兩抹淡灰色的小胡子,鏡腿在太陽穴邊留下兩道油膩的白印子。

這人就好穿高貴色,淡紫深紫黛紫,說遠看過去是一坨葡萄,葡萄得說,別他媽拿我類比,哪個東西被當做形容他的喻體都得甩鍋翻臉。于是便形容不清了,簡單粗暴點兒吧,一坨含含糊糊的紫。

含糊紫推了推眼鏡:“有你什麽事兒?”

一句話迎了游凱風面門怼了他老人家G點,他還就是個好狗拿耗子的人,樂不颠颠地歪着頭反問:“那我跟他說話,又有你幾毛錢的事兒?”

“晚自習不是你一個人的。”含糊紫聰明,開口就站在官方立場說話,拿腔拿調,頭朝悶頭聽戲不言語的衆人一擡,“你不嫌吵我們嫌吵,你不想學別人要學。”

“我就我啊。”含糊紫說話沒錯,晚自習打鬧哪能占理,可就他那個梗着脖子端着,那副“我卷子寫不出來考試考不上年級前五全是因為你們營造的學習氛圍不好我明明很有責任心很刻苦班主任怎麽看不見不讓我當班長副班長簡直屈才”的做派讓人不爽,陸清遠在後排轉着籃球出聲:“別我們,誰跟你我們。”

含糊紫轉頭,笑起來總是不溫和的,譏诮的,“我說你了麽?沒你,你不算其中。”話裏的意思分分明明,就你那破爛成績,當我多意跟你劃成一挂似的。

“哎我也不是。”周以慶剛趁亂嘎吱嘎吱啃完根米老頭墊肚子,抹幹淨嘴邊沾着的米渣滓,特挺陸清遠游凱風地早早站隊,“我也不是你那個‘們’,我挺樂意聽他倆鬧的。”蘇起擡腳頂了下她的桌腳,示意她別話多做出頭鳥。

缑鐘齊聽了也略略回了下頭,看着她笑了普通的一下。

游凱風嘴又屬于特欠的那種,一占了上風就樂得沒邊沒沿,咯咯直笑道:“我什麽話沒說啊,他倆自己說的啊,你自己人格魅力不行人不願跟你物以類聚。”

含糊紫接連跌了兩回相,心理上登時就失了平衡。猛然才想起世上有髒話這麽個好東西,極精悍地将五花八門的親屬關系與各色男女生`殖`器官做了完美嵌合,得出的句子形式短小而情緒淋漓,撕逼打撸之必備良品。事出突然想不來太複雜的,随嘴撿了個最經典不朽的說。

含糊紫微擡下巴,仰頭拿溜圓的烏黑鼻孔對着游凱風嗤了聲鼻息,瞄了瞄缑鐘齊,又似是而非地望了望講臺上坐着不言語的李鳶,“你媽逼。”膽子也忒小,三個字裏就“逼”出了聲,像煮沸湯水裏的蒸騰水汽,急不可耐地頂出了鍋蓋上的圓孔。

“你再說一遍?”游凱風眯眼看他。

哪能再說,見好就收誰不知道。含糊紫看游凱風俨然是要急眼了,登時就覺得挑`逗的目的到了了,頃刻就通體舒暢,肝是肝肺是肺了。把筆帽按回筆身,還迎合他神色得意似的轉了一下,帶着點笑意地聳肩撇嘴,不說話了。

游凱風轉身抄了卷子往他那個方向砸,李鳶和彭小滿同時站起來“哎”了一聲,比不上游凱風眼疾手快,“我他媽讓你再說呢!誰媽逼?!”

游凱風的卷子整潔雪白,一只撲騰着的信鴿似的越過三組穩穩地蓋在了含糊紫臉上。總不能坐等着被拍不做反應,含糊紫等卷子拍了面門才來得及擡手一撣。衆人視線跟着卷子走,見嘩啦啦散開的三大張“啪”地一聲被撣破了個大洞,看含糊紫尤嫌動作不夠利落潇灑似的又踩了一腳,雪白的紙張上登時一個四十碼的籃球鞋印。

“來你有本事你再說。”

缑鐘齊和彭小滿站起來扯游凱風的衣領,把他往座位上按,“算算算,你別把班主任招來。”

含糊紫被拍了臉,扶了扶鏡框依舊慫的不敢說第二句髒。佯裝着傲骨一身是我不屑與你多費口舌的樣子瞪了瞪游凱風,兀自拿了桌上的水杯,擰開漫不經心地抿了一口。

“是。”陸清遠似笑非笑地勸,依舊轉着籃球倚着椅背,凳子的半只椅腳搖搖欲落地懸空着,“你別跟那種人一般見識。”

蘇起回頭往他桌上小力一按,示意他可別看熱鬧不嫌事兒地火上澆油了,敢情你不勸和就算了還非蹿騰着倆人來一架是怎麽的?

游凱風充充門臉還行,是來不了強的硬的,可對付個站起來才是他橫一半豎一半的小雞雜,還綽綽有餘。游凱風不怵,李鳶就更不怵了,游凱風要動手他幫,且第一個幫。一面在于他确實看那人頂不爽,一面又在于,打架是個挺簡單純粹的事兒。打能怎麽樣,反正打不死。

情緒和手段都是當下的,再難聽的話再下三濫的手段也是短暫而容易三思後有所悔過的,打完算完不留後手,不搞些陰不陰陽不陽的東西讓人不舒服,哪怕落了傷,留了口子,那個東西的疼痛也是坦蕩的。李鳶時常隐隐畏懼自己這潛意識裏深藏的暴戾,又确實不爽于生活裏的人事種種,無法挽回似的,毫無預兆地漫長積累。

到了還是續銘面不改色端着張藏狐臉站起來安撫住了游凱風,一句就擰緊了衆人的皮:“不怕死你倆就把老班招來,招來都得死,全班玩蛋誰敢誰試試。”

彭小滿似乎對班裏的人總是知之甚少,就算看,也只看得出淺淺的一層表面。諸如這個人好看,是個班花級;又再或者誰誰誰長得幹淨端正,一瞅就得是個學霸。最近莫名其妙地和李鳶一路下學了,只是總是騎的慢吞吞,要甩在李鳶背後一截。彭小滿被間隔排布的青弋路燈照的面孔忽明忽暗,開口迎着濕暖的晚風問李鳶:“男生有的時候會這樣麽?”

“少見麽?”李鳶聽他說得新鮮,就跟從來沒碰上過這等子事兒似的,于是便反問,“總會有平白無故我就是看你不爽要找你結梁子的時候,不然你以為那倆上次為什麽跟你打?”

一提似乎就想起嘴角剛好的淤青,那處一按就酸脹地疼痛似的,下意識地撒了抓着龍頭的一只手去撓嘴角,又搓了搓,“我不是說這個。”

“那你說什麽?”

“我說。”彭小滿頓了頓,“我是說,凱爺扔卷子過去差點飛起來揍他的時候,我看你在講臺上一臉興奮,比喻形象點就跟看了張新A片似的。”

“就感覺你吧。”彭小滿騎到了路燈下,笑起來的面龐清晰地成呈在李鳶的視界裏。他褐黃的眼珠疊了一層路燈的人工的黃,增加了視覺上的膨脹感,湛亮得像貓的眼瞳一般。滿眼說不出的敏與透,李鳶有一種被看出深意的洞貫感。

“特興奮,巴不得他倆鬧起來似的。”不明白他那個神色是為什麽,于是問:“是因為你倆都瞧他不爽麽?”

不是。

那為什麽?李鳶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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