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散了會,正是青弋夜市起攤的時候,明溪路一條美食街,依次支起尼龍的戶外帳篷,點上一盞昏黃的挂口燈。賣麻辣小龍蝦的居多,紅豔豔地堆成隆起的山包,一盆盆地擺着,撲鼻的香氣與烏南江的水汽混雜在一起。

學生三三倆倆,有的并排,有的一前一後。彭小滿一腳蕩着自行車跟在奶奶後頭,小滿奶奶緊着步子速度倒快,彭小滿倘若分心踢一腳石子兒或被誰叫下扯兩句騷話,再擡頭就得落下一大步。李鳶則推着自己的騷包紅山地車,看着他的背影,沉默地與李小杏并排。

燠熱的晚風,轉眼便把他的褲裆吹的幹燥。

李鳶不是一個有很多事情可以被家長拿來诘問,或是質疑的孩子,想給你知道的事兒,有章有法條理清晰;不想給你知道的事兒,一點兒也不透露,少有把柄。李小杏常沒有看他逐日成長進步的成就感,質疑自己心智和世俗經驗,還能否教導得了李鳶的同時,又覺得情誼寡淡,血不濃于水。往常還好,離婚之後,這樣的區隔愈發明顯。

有時候想解釋,或是維護,又不懂得如何去做,看到一丁點兒李鳶的抗拒,她就會惶然懊喪。她始終認為離婚不會是不可原諒的錯,對于孩子,有傷害;但對她自己,她不能把自己的一輩子都拘囿在一段千瘡百孔的關系裏。林以雄的家庭是她畢生噩夢,不逃不行。

她來開家長會,當然可以說是對李鳶的一種變相讨好。

“陪媽媽吃個飯吧,你看有沒有想吃的?”

李鳶停在一棵法國梧桐下,看三米外的彭小滿行遠,有點兒猶豫,盯着李小杏玫紅色的嘴巴,說:“我爸今天恐怕不加班吧,可能在家等我呢。”

還是敷衍。李小杏有時會有點惱恨,惱恨這個年紀的孩子為什麽就不能對家長的簡單要求,痛痛快快地說句“好”呢。她踟蹰一陣,想說“我給他打電話報備一下”,轉念又不想和林以雄說話,便央求似的對李鳶笑:“和你爸爸打電話說一下嘛,媽媽又不留你久,啊?”

李鳶抿嘴颔首,低頭把車支在了馬路牙子邊。

帳篷裏,挂口燈下,有幾只碩大的撲棱蛾子四下飛舞,撞在衣服上居然會一痛,繼而留下一個磷粉跡子,亮晶晶的。李小杏接了油膩的一簿菜單,翻開兩眼後問李鳶要吃什麽,李鳶随口說了句“随便”,見她極快地皺了下眉,才無奈地沉吟一陣,點了個幹鍋花菜,和一盤青弋有名的醉花蟹。

李鳶看得出李小杏對這樣油膩膩,大廚颠勺油點子幾乎濺到鼻尖上的地方的不适應。以前她不是這樣,沒這些窮毛病。所以李鳶便頗好笑地在心裏想,何必呢?他低頭喝着排檔準備的免費的澀嘴陳茶,憋不住地倏然樂了,噴出一聲輕快的鼻息。李小杏疑惑地朝他望過去,他也不說話。

李小杏拆了包紙巾執着地擦拭着方桌上一塊陳年污跡,先快後慢,再後來成了機械地動作,她笑着說:“你坐的那個位置,我看,有點離黑板太遠吧?”

“我看得清的,上次體檢,一只5.1一只5.2。”

“那……那個,你們班主任說你一直穩定,很看好你,就是個性有點随性不拘了,小節上要注意,不要因為這些小事影響你學習。”

“嗯,知道了。”

“你們班主任還說。”李小杏把餐紙攥在手心,從左手團到右手,“學校八月份暑假,會有補課班兒,好生號召盡量都報,後進生視自身情況而定,媽媽覺得,你得報一個。”

“這我的得回去跟我爸說一聲兒。”

“……”

李鳶剝着不鏽鋼盆裏的五香花生米,剝光的花生殼迅疾地在手邊堆成一座小山。

“你的那個前桌。”李小杏閑聊似的又找出個話頭。

“他怎麽?”

她驚喜非常地發現,李鳶停下了手裏地動作擡起頭注視着自己,如同在電視新聞裏撣耳聽見了一個在意過的名字。她有點押中寶似的欣喜,便提起精神繼續順着話題進行下去:“我是和他奶奶,另幾個家長被單獨留了幾分鐘,有一搭沒一搭聽了那老婆婆幾句,不知道你們班裏還有這麽特殊個孩子。”

游凱風以前說過一句還挺鞭辟入裏的話,這麽說——你且裝吧,我還就告訴你,但凡是人都有點兒好奇心,看誰裝的像。你沒興趣無非這人這事兒你不在乎,真要把什麽東西挂心上了,吃喝拉撒你恨不能讓他做張excel出來發給你看看。什麽事兒都得看對象。

彭小滿可不在李鳶心上,想知道,也無非是因為,他是普通裏的特殊,他貌似是秩序裏的無秩序。李鳶這麽想。

“你前桌你也不知道啊?”李小杏捏着紙杯不喝,沖着李鳶笑,見服務員上了一盤海帶絲,擡手往李鳶方向推了推盤沿,“動筷子吧,搞這麽晚才吃。”

“我又跟他——”李鳶把衛生筷從當中“啪”地一聲一分為二,掐去了上頭的兩根木屑,“不熟。”

“前後桌都不熟,那還有熟的麽?”李小杏沒忍住笑。

一筷子海帶絲進嘴,打死了買鹽似的齁鹹:“住一戶都不定熟呢。”

李小杏神色一滞,僵了片刻,低頭将手包鏈往腕子上纏了兩道。

“您繼續說吧。”李鳶見了,便把筷子頭叼進嘴裏,神色和緩看着她。李小杏眯了下眼,過長的上下假睫交纏在了一起,視界便顯得有些模糊。她恍然會覺得李鳶的那眼神,內斂而鎮靜的出常,就好像坐高了一階俯身看她,有一種怪異的溫柔憐惜。她怔了一下,摸了摸桌沿,撚了撚指間,“聽說,那個男孩子媽媽一直生着病呢,還不是本地的,老遠轉過來讀書的。”

李鳶擡手托着下巴,将筷子含深了一截。

“苦得很啊,聽那阿婆悄悄講那意思。”李小杏像是怕被人聽去她在背後道人私事兒的壓低了嗓子,擡着手背往嘴角一貼一遮,朝李鳶的方向傾了傾身,“先天病和尿毒症,大把大把往裏撒錢保命,還好爸爸工作不錯,撐得住。”

“真的假的。”李鳶笑得有點不信,他慣常地佩服這個年紀的女人,添油加醋篡改是非的本事。進耳朵裏的是十,嘴裏說出來能成百。他頂了下鼻尖,又夾了口海帶進嘴,鹹得抿嘴。

“媽媽騙你有錢花呀?”李小杏收斂着白他一眼,仍是在笑,“不然你以為人家幹嘛大老遠從雲古大城市轉來咱們這小地方啊,不就是家裏照顧不過來,托付給奶奶照看着嘛。唉,孩子也可憐吶,高考高考了,父母不在身邊家裏又這情況。”擡手指指李鳶:“像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

李鳶用了一刻消化了這個事實,驚又不驚。旁人的家事兒,于他總是隔了不薄的一層,欠缺實感。他擡眼望着頭頂的挂扣燈,又翻出對歐式外雙,很細小的一聲喟嘆:“他真的不像,看不出來。”

“那是人家早當家,那是人家不願讓你知道。”

“可——”

“牛牛啊。”李小杏仁濟而柔情地望他,教誨似的開口,一下子用力過猛了,讓李鳶分外的不舒服,便偏過臉去皺眉,“你年紀小,你才覺得很多事情不如你意你難過,但沒有人痛快就留你一個難過,都難,但比你難捱的人比你堅強,你要學學他們。”

“您說我嬌氣呗?”李鳶輕笑。

“媽媽有這麽說麽?”李小杏眉心一凜,“其實什麽時候開始?媽媽說什麽話你總是要偷換概念陰陽怪氣,我是在就事論事教你一些道理,結果你又要反轉它的意思明着暗着來指責我呢?”

“我沒。”

“你不要說你沒有,你不要學你爸爸那一套什麽事上來只會否認推責任!”李小杏突然擡高了分貝:“永遠跟你好好說話要挂相裝樣子,我是你媽媽,你要尊重我。”

李鳶擱下筷子不說話了。

許久一陣沉默,李鳶才繼續問她:“我其實一直想問您一個問題。”

李小杏一怔,随即一聲失笑,“你問就是。”

“我就想問,您還沒和我爸離婚的時候。”李鳶擡頭看着她,沒什麽苛責诘問的意思,撩了把額發,把花生殼撥向一旁,“就和馬叔叔在一起了吧?”

怔了。

“其實我沒覺得您跟別人好有什麽不對,我就是覺得,愛不能發電,不是所有的東西您都可以說得那麽冠冕堂皇。”

李小杏神色僵滞地瞅了他一刻,“你這是在問我麽?你不是确定了麽?”

“所以呢。”李鳶眉頭湊近,“您承認麽?”

李小杏低了下頭,撥開了眼邊的一绺頭發。

“只要您當年沒和我爸離婚,您和馬叔叔哪怕只是精神出軌,那都叫出軌。這一點您永遠欠我爸,他不是不知道,他不是被您蒙在鼓裏還無知無覺的那種人,他從來不點破,您該謝謝他。”李鳶頓了一下,笑起來:“所以有的時候,您覺得我是在躲避您,其實沒有,我只是有點兒不知道怎麽面對您。”

“牛牛,我——”

“我其實想想也覺得沒必要,您倆到底也離了,糾結這些也沒什麽用,可那個疙瘩真的去不掉,有時候見到您就會想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李鳶幾乎是有些腼腆地沖她笑,“想着想着,就會覺得很惡心。”

李小杏的神色盡數凋敗,眨了眨眼,亮閃閃的一層水光。

李鳶片時舒暢,尤其是将“惡心”二字說出時。脫口之前,他在腦子裏做了短但周全的思考,想着要不要換一個說法呢,把“惡心”改成“膈應”或是“不舒服”也好,“惡心”到底尖銳直白了太多了,總有惡言相向的意思。可到底沒改,是因為他內心深處希望家長也要直截地痛一痛,痛過才可明了,是是非非,子女不是全然懵然,不是全然不懂,不說,當然也是因為在忍。

“對不起,媽媽。”

而後李鳶還是溫柔地向她道歉,作以不知何意的彌補。

不知隔壁哪桌點了紅燒肥腸,老板娘端着滿當當的盤子從李鳶這桌側身掠過,混雜着油煙,迎面撲鼻而來一股濃郁的油脂的異味。李鳶見李小杏突然神色痛苦難耐地蹙起了眉心,佝背,一手捂上了胃部一手貼上了嘴邊。

“媽?”

李鳶站起來湊近她,剛想問她怎麽了。

李小杏猛然抓起了桌上的一直餘裕紙杯,低頭俯身到桌下,對嘴過去一聲壓抑的幹嘔。

築家塘,月光隐澀,晚風倒涼。小滿奶奶拿只散了滾邊的舊蒲扇,搬了兩只藤條涼凳,和彭小滿對坐在房門口,頗正經且煞有介事的開着批鬥大會。努努突然地又來溜門,彭小滿腳一伸擋了它踱向水盆的去路,攔腰一抱,把一團毛茸茸圈在了膝上揉撫。努努身上有淡淡肥皂氣味,歸功于李鳶勤洗,幹淨噴香。

小滿奶奶把蒲扇往彭小滿頭上一拍:“好好聽我說話!”

“聽着呢聽着呢。”

“貓放下。”

“您說呗又不妨礙您批鬥。”

“啧!”

彭小滿“啪”一巴掌拍死小臂上的一只大花蚊子,沖她笑開。

“一學期遲到七次,早退兩次,晚自習缺勤一次,數學小測給我考五十多分就頂人一零頭兩次,抄個作業給班主任逮着一次,校園違紀兩次。”小滿奶奶十根手指頭不夠掰,索性攥拳往他腦門心出勁兒一敲:“我看你是不想好了!”

“啊!”老太太打人忒疼,彭小滿眉心登時浮出一塊粉紅的跡子,“您記憶力也太好了點兒吧,一條條記那麽清楚。”

“廢話,我坐下頭丢人,我臊得慌,我想記不住都難。”

“那讓您別去您非去。”彭小滿挑眉,話裏聽不出一點包袱。

“哦,你爸把你托我這兒照看我管你吃喝拉撒合着其他就不管啦?”小滿奶奶見花蚊子圍着他鼻尖兒打轉,搖着蒲扇拂開,漾起的一陣涼風吹翻了彭小滿的劉海,露出一塊月亮色的光潔額頭,眉梢一顆紅色的閉口,“當我稀得去,一七十多老太太兩頭跑,人都看着我呢。”

彭小滿的那顆虎牙在嘴邊隐現,沒說話,低頭一下下撫着努努光滑油潤的脊背。聽奶奶這麽一說,許久不曾有過的沮喪與懷戀湧生。繼而突然感到了一剎稍縱即逝的細微鼻酸。就好像乍然聞到了誰家炖的糖醋小排一般。擡頭看了眼星子,比雲古的多許多,也亮許多。

小滿奶奶陡然一聲短嘆。她這年紀有此一聲,只覺得其中充滿了駁雜的內容,好比一嘆嘆出了一個過往十年。

“你不能混啊小滿。”

小滿奶奶笑起來,雙眼宛如一對下弦月,眼梢延伸出蜿蜒細密的層疊紋路,和煦,總讓人一眼就覺得她性子好,想親近,“你要走的路,總要比你爸爸媽媽長,你現在就不出勁兒,以後怎麽辦?”

彭小滿回望她,一時懵然不清明,思索了幾秒後才了然,笑意才重新挂上嘴邊,“我每天都很認真的好吧。”

“鬼扯,認真數學還能給我考五十多!”佯裝着又要拿蒲扇抽他,“人小鳶我看動辄一百四,你就人一零頭你害不害臊還前後桌呢!”

“哎呀我數學少弦兒您又不是不知道。”彭小滿擡手擋,往後一縮脖子,“我沒說我學習,我是說……我是說我在認真地生活,争取着每天高高興興,盡量沒有負擔。”

小滿奶奶只看他,不接話。

“我覺咱們家特怪。”彭小滿笑開,同樣眼梢彎彎,“感覺誰都有可能先走一步,就跟做游戲似的。”

所以我一直有所積累有所預兆,不為那天悄然到來,太過措手不及太過狼狽,或者說,太過遺憾,遺憾連發自肺腑地喜悅與無尚自由與肆意都沒有過,那簡直白活一回。彭小滿這剩下半句太嫌感傷有別離的意味,又自己覺得很造作,所以沒說。

“胡說。”小滿奶奶瞪他,朝外呸呸啐了三聲,還擡腳過去碾了碾,“說誰走?咒我,誰都不走!”

彭小滿側過頭笑的咯咯直響,在靜悄悄的巷弄裏有輕微反響,“非往自己身上摘。”

按陰歷算節氣,即是小滿已過即将芒種,青弋百花零落,田野地頭的中稻已進入返青的階段,秧苗青綠,生意盎然。有失有得,在一些事物消弭之際,又的确有一些事物,正交替似的肆意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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