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過後幾天,李鳶情緒持續着低壓。一是天氣越來越熱,灼得人懈怠的心思壓垮了鬥志,偏偏這松散勁兒愈是明顯,班主任看在眼裏過後愈是要嚴上加嚴,一方施壓,一方“遇強則強”,瞅着更散。按他老班話說,一人帶個鏡子來好好照照自己個一點兒不着急不知道發奮的那個樣子,茄子遭霜打了我看都比你們精神點兒。
二是衛一筌二話不說在機器人大賽人員申請表上填了他的姓名,任了個團隊副組長代表華南區鷺洲高中參賽,等于是強買強賣趕鴨子上架,意思你不去也得去。
三是李小杏,竟然懷孕了。
李鳶記得那晚上,他幾乎是有點兒蒙的,在他眼裏,李小杏彼時的神色,羞怯與局促之中又有些微自得,幹嘔所致的生理反應令她眼中再次蒙上了一層晶亮的水光,襯着淡淡發紅的兩道眼睑。她擡頭看了看李鳶卻許久不言,幾分凜然,幾分無畏。李鳶猜他當時應該笑了,歪頭動了動下巴,由愕然到不可置信。消化了之後才是皺眉,全身心地投進了厭惡裏。低頭看那油膩膩的方桌,倘若片霎收拾不住,恐怕就要伸手掀了。
就好比給誰兜頭澆了盆油,順手丢了個zippo,星星之火陡然就燎原了。憤懑裏有心酸和委屈,可心酸委屈夠女兒家家的了,有也就罷了,裏頭居然還隐着一層驚懼。驚懼什麽呢?不知道。
其實李小杏選擇懷孕沒錯,一點兒錯沒有,有什麽錯?再婚了要個夫家的孩子沒毛病啊,多合情合理。李鳶也覺得他心裏這股子鋪天蓋地的變扭勁兒來的蹊跷。他倒是很想自己為自己纾解出這糾結苦惱下的難解的因果,甚至于更想找一個主題宏大的論斷去解釋他個體的心思,因為那樣,他就可以坦然地告訴自己,我不是嫉妒,不是吃醋,不是害怕被從此放棄,不是拘泥于這些兒女情長,不是。
李鳶始終覺得自己是個酷boy,标榜無挂礙,從來都無所謂。
一條條累積致使的結果,就是李鳶挂相挂了一整天,原先就不是六根清淨腦子裏除了吃喝拉撒學沒別的東西的标準好學生,這會兒更顯得神情惶惑,難得的不淡然;偶然盯着黑板,就會蹙眉咬着筆尾兀自陷入短暫一刻的沉思裏。思考的卻絕不是黑板上的題,而是再無二人知曉的細瑣心思。
游凱風人蠢,但從來不是沒心眼兒的人,和李鳶食堂打飯,問他情由。
李鳶單只側頭回問:“很明顯麽?”
“廢特麽話,哎你早上不照鏡子的啊,一對兒眼圈cos個國寶我也就不說什麽了。”游凱風把手裏的鐵勺照過來對準李鳶的眼鼻,“您這一天氣場全開不怒自威的,方圓百八米我看都沒人敢靠近了,我跟你坐一桌吃飯算我當你是兄弟。怎麽,失戀吶?”
李鳶給他逗的一樂,伸手撣開他沾着飯粒的勺,“你換個丢錢包都比說我失戀靠譜。”
“放屁,你又不是道濟還能不動凡心是怎麽的?”游凱風很不滿意今天食堂的白灼基圍蝦,按他講,水溝裏撈上來的小河蝦都比飯盤裏這幾個顯個頭點兒,“你沒見你今早走神給老班連點了兩次,蘇起在你後頭瞅你那樣兒。”
游凱風五官一皺活像吃酸吃倒了後槽牙,嘶溜一聲倒抽了口口水,“哎喲我天,百煉鋼能給膩歪成繞指柔,那叫一個着急心切啊,講真全中國也就你了李弋鳥了,妙齡少女捧一顆放心就擺你眼皮子底下你擡眼都不帶擡,你這叫什麽你知道麽?你這叫——”
李鳶把手邊的一碗白灼蝦“啪”扣在了游凱風的飯盤裏。
“來都給你。”
真讓李鳶說,他從來沒覺得蘇起不好。他也從來沒有玩弄她,吊着她,牽絆着她的意思。普遍意義上,李鳶相信蘇起的存在對于諸多男生來說,都是個美好而有靈的東西。輪廓袅娜,猶抱琵琶,宛然語文課本裏李清照的那一小頁工筆插畫。單只從欣賞的角度看,蘇起是瓶清麗,且絕不空泛無物的芙蕖,不需要什麽質疑。
然而一瓶花的劣點,就在于有距離感,易折易碎,不可亵玩。交際時,需要淘神費力地去拿捏着來往尺度,考量着言語間的重量,或是顧慮情緒傳達的火候,全然地思考什麽該又什麽不該。像是沒辦法毫無顧忌,彼此精光似的席地,荒腔走板插科打诨,或是毫不尴尬地緘默着,并彼此注視着。
有前車之鑒,故李鳶受夠了如履薄冰的人情,于是極端排斥開啓一段缺乏安全感的關系。少了那點兒企圖親近的欲`望,李鳶就像個中年陽痿無法晨勃的男人,閃爍,推辭,繼而忽視。
不掰開揉粉的講清楚,也無非就是一次下學,蘇起說的那句話——喜歡你是我的事,我決定什麽時候開始,什麽時候結束,最多也就這三年。
李鳶忍不住問她:但被起哄也不覺得窘麽?
蘇起的回答更讓李鳶篤定她是個奇妙女孩兒的想法,她忽然笑起來說,如果我告訴你,我享受這種被別人和喜歡的人放在一起談論的牽絆,你會覺得我很古怪或者賤賤的人麽?
這個問題李鳶做不了細想,作為男生,必須立即拍板否定,沒有。
蘇起聽完就笑了,跟你說完啦,這是一極機密。
于是兩人共同守着一個似是而非的東西,李鳶依然端着,依然沉默,依然被起哄之後做着無奈的輕微排斥與抵觸。蘇起他到不确定,也許真的是在享受,又或許是在自欺的享受之下,撫平着那點兒毛刺兒似的不示人的失落。
這麽神游一天,李鳶破天荒地落下了抽屜肚裏發下的一沓練習卷外加三本理化生的《名師講堂》。拿了車騎半路想起來了,着實懶得掉頭,心下一橫,想着千年等一回的不寫也就不寫了吧,愛誰誰。可這邊腳蹬子還沒踩上呢,那邊活雷鋒破風就追來了。
“哎少俠!”
李鳶被叫的很尴尬,不應吧,忒不禮貌;應吧,多他媽中二啊。琢磨了片刻後,還是撂下了長腿,腳尖點地,上身略略側過,看他細小如剪影的身形被淡淡發黃的路燈依次溫柔地傳遞過來,舔了舔嘴巴說:“你慢點兒,我不走。”
今兒沒等他,是李鳶見他下了自習被老班單獨叫去了辦公室茗茶,指不定嘚啵多久呢,先走了一步。他倆現在正怪着呢,不等也不是等更不是,介于熟與不熟之間,夾生。
“凱爺說你作業落了!”彭小滿鼻尖上有汗,清亮的密密幾顆皮膚上挂着,臉頰的皮膚燈下一層細膩油潤的水光和粉紅。角質恐怕沒那麽好,能看見淡青色的血管和幾處紅線似的血絲。
他手伸進自行車前筐,揚了揚手裏的卷子,騎車駛近,看清了李鳶當下的神色,戛然按了前閘,眯眼鄙夷地調笑:“你不是故意的吧?”
李鳶看着他點頭,“是,我就是這麽個下三濫的垃圾。”
“那我好心給你送作業你還一臉挂相?”彭小滿把卷子往他手裏一塞,“不想寫你給我,我不揭穿你。”說完挑了個眉,撥了下發梢濕潤的額發,慧黠的樣子。
“傻`逼吧你。”李鳶把書包滑至胸前,拉開拉鏈把東西丢進去,邊說邊笑,頂了下鼻尖,“我挂像不是因為你。”
“挂一天了吧?”
“喲。”
“我不暗戀你。”彭小滿搖搖食指,“你不要有什麽想法。”
青弋的星空還是美的,穹頂是藍紫而非普遍意義上的黛藍,像是晚霞褪的不夠幹淨,混進了點浣紫紅顏料的洗筆水,不交融,兩者一上一下彼此貼近地浮漾着。星星就像是撒進去的,財大氣粗的那種撒法兒,滿眼盡是,PM2.5?不存在的。
憾在于氣候濕熱,拂面的晚風也是潮的暖的,仿佛被大狗當頭舔了一口。李鳶和彭小滿的額發俱被吹成了一個标準的五五分,一個醜法兒,故而誰也不好意思說誰。
“我覺得吧。”彭小滿撥了下車鈴。
李鳶目視着前方路況,正經過香海大道的銀河公園,人少車少,李鳶便放慢了車速側過頭看他,撥了撥頭發,“嗯?”
“我怎麽覺得你撥頭發的動作都特裝逼呢?”
“你滾。”
“行不打岔,我重說。”彭小滿安撫性地點頭,“我覺得吧,人不開心的時候,你想是沒有用的,就算真的要想,你也最好說給別人聽,讓別人替你想。”
李鳶眯着眼瞧他,嘴唇揚起來:“啊?”
“就……”彭小滿的眼皮往下耷了一下,睫毛低垂着片刻又翻卷而上,很漂亮的一瞬,好比拍賣會上璀璨地稀世物件,在矚目之下被揭開了遮擋的厚重帷幔。李鳶覺得他這話題調轉的過快,俨然是盤上公路上的一個急轉彎,有點跟不上他老司機的節奏。
“你知道黑格爾吧?高一政治書學過的那個。”
“有點兒……印象。”李鳶先是搖頭再是點頭,側頭像那邊迎風哧了一聲,龍頭一時把的不夠穩當,車身便微醺似的在晚風裏搖搖晃晃,“黑格爾都出來了,哲學思辨啊。”
“就是他,他說法律道德宗教的情緒,這種情緒也是一種經驗。”
“啊?”
“你別老啊,你思考我這句話。”
“啊?”
“哎喲。”彭小滿吸了口氣,“意思就是說,有一些情感方面的東西,價值觀念上的東西,會影響甚至能左右我們的情緒,其實不論是開心或是不開心,都和我們心裏好壞的信息觀念有關,你在意什麽,其實很多時候不是取決于它怎麽做,而是你怎麽看。”
彭小滿的話裏的意思,在李鳶心胸中陡然明了——這小子原來是個事兒媽呀,明擺着在拐着彎開解他呢。可看他日常種種,又覺得他不會是這種,太過把別人的事情當自己事情看待的人。何況他自己也那樣狼狽的哭過,他話裏想傳達給李鳶的從容豁達,就有點證據不足,偷穿不合身的外套的意思。思及到這些就覺得他可樂,又有點笨拙的可愛,于是和他彼此注視了莫名的幾秒,才沒忍住問他,調侃:“你政治會考什麽水平?”
“呃。”彭小滿回憶了一下,豎了個食指,“考了A吧好像?”
李鳶拉長前音頗難理解地追問:“那你幹嘛不學文?”
“因為理科好找工作。”彭小滿篤定地一眨眼,“還因為文科寫字太多,我嫌累手。”
“可惜了,要不下一版人教政治書主編就是你了。”
“……”
兩人向右轉彎騎進了平舟路,路寬縮減大半,兩人繞過路口的三色堇花壇進了非機動車道,也窄。李鳶說話的時候習慣要看着對方,免不了頻繁的回頭,彭小滿心說您這麽個小帥哥兒可別摔個狗啃,站起來用了蹬了蹬踏板,加速和他并行。
龍頭一歪,彭小滿的右手手背穩穩準準磕上了李鳶的左手手背,倆人俱不設防,猛然被這麽一下子疼得牙根一跳,“啊”了一聲後同時龇牙咧嘴地彈開甩手,倒抽着涼氣。
彭小滿皺眉,示意自己萬分抱歉,李鳶手指點地,示意他先跪下再說。擡起手腕,眼見着手骨筋上浮起一塊淡紫青的菱形印子,差不多大小形狀,左右相對的位置,就跟締結了個什麽“合則生分則死”的契約似的。
“那照你這麽說,不高興了要怎麽辦,哭?”
李鳶算是開玩笑,張嘴沖手上的印子哈了口熱汽。
“嗯,哭可以,好法子。”彭小滿卻居然在認真回答,眼裏有笑。
李鳶目光突然嚴峻,過會兒又柔和肆意下來,看彭小滿像看一個心智稚嫩的孩子,眼裏有他自己都察覺不出的隐着的優越,“我怎麽可能哭。”
“哭怎麽了?”
彭小滿神色卻比他還要清明,反诘,表情其實不那麽正經嚴肅,卻也有一股子從容沉靜,“哭了才舒服,比悶着強。”
“有的東西不适合哭,說了你恐怕也不懂。”
聽他這麽說,彭小滿還是笑得很開,雲銷雨霁能感染人的那種,但中途眯了下眼睛,突然就變得有點嘲笑,有點輕蔑。
李鳶看得很清楚。
他偶然會覺得就是這樣,他們這個年紀的男孩女孩,就是這樣。和諸多大人,一樣的始終相信着自己是背景特殊的那一個,自己的痛苦別人不懂,不切身,所有的好意纾解都有站着說話不腰疼的成分。其實很多事情一一列出來用放大鏡看,屁點兒的事兒,哪兒叫事兒啊。
可自己就是看不穿也不信,不信別人能懂,不信別人說得對,不甘心別人的輕視,被任何人用高屋建瓴的語氣說教。每一個十七八歲的人,都是一個倨傲矯健的獨居動物,彼此較勁着似的以為,痛苦的經歷越多,越是叫自己與旁人刮目,越是青春裏的無上榮耀的王者,越是個閉嘴着也不會被忽視的,深沉有故事的人。
築家塘夏天常有一股小玉蘭花的香氣,可很煩人的一點在于沒有路燈,三來年前就全癟了,社居委到現在也沒派人來修。這種事兒,和自己的關系可深可淺,換了自家煤氣竈壞了,住戶奪命連環call能一上午把燃氣公司的電話給打爆;換成了路燈這事兒,高高挂起,誰愛管誰管吧。
李鳶和彭小滿不知怎麽的,各自泥陷進了私人的心思裏,一路都沒怎麽再說話。弄堂口黢黑,幾團窗戶裏透出的漫漶昏黃的燈火。十字路口處零星兩個小食攤位,一個買馄饨水餃的,一個賣紅糖冰粉的。
幾個老頭老太搬了藤椅在弄堂口的電線杆子下坐着,頭頂着幾張尖銳濕疣的小廣告,面朝着西面的路口乘涼。老頭老太和彭小滿不熟,眼不帶眨地看他騎車掠過,但是看李鳶打小長大的,特熱情地搖着蒲扇攔他下來說話。
彭小滿回頭看他按了手閘停下來腳撐地,低頭沖老太太随便笑了一笑算是招呼,“哎”了一嗓子。李鳶挪開視線來看他,彭小滿便伸手指指弄堂裏頭,示意自己先走。
“明見。”
李鳶點點頭,看嘴巴是又動了動,想說話,又沒說。
彭小滿腳點着地,往回蕩着自行車往弄堂深處走,擡頭看兩側屋檐将天空擠成一條狹長的矩形,偶然還有縱橫的挂繩與橫杆。他心中懊悔今晚姿态放高了,心思一動,居然要去對別人說教。
李鳶看上去能是那種兩三句雞湯就灌得倒的人麽?自己是搭弦閑瓦特了腦子才跟他饒着說那些不鹹不淡的廢話。
為什麽呢?
彭小滿回想了一刻,想起了他今天下了大課間随着人流進了教室,乍然看見的李鳶的那個側臉。窗外的日光白燦燦的,冒在窗外的一截榆樹的青綠頂冠上,他盯着窗外看。不知道是在想什麽。還是單純地放着空呢。眼皮一耷眼睫一眨,目光便收線落回了淩亂擺着教輔的課桌,課桌上交疊在一起的兩根食指上。
好像就那麽一下下,心裏某處就像原先早搏一樣猛然停跳了一下,不是覺得他帥,而是彭小滿靈光一閃地有了歸屬與認同感。他當時覺得,可能很湊巧,他倆有一部分心境會是可以共通,相似的。
這種共通,可謂千年一遇。
弄堂愈裏愈黑上加黑,突然撲面而來一股子混合着藥水味的腥臊氣。彭小滿忍不住皺眉,看前面不遠處有個電驢與中年男人的影影綽綽的輪廓,車上有兩三個纏着綠網的髒籠和火鉗,那人嘴邊一個橙紅的火點一明一滅。彭小滿撥了下車鈴,示意他稍微避讓點,結果那男人倒像是受了他多大的驚吓,短促地“噢唷”了一句動了動腳步,手裏噼啪掉下了個淡黃色的尿素蛇皮袋,落在腳邊悶悶一聲。
“操`他媽。”男人咬緊煙嘴啐了一口,似乎也飛快地看了彭小滿一眼。
彭小滿心說招你惹你了怎麽就張嘴罵人呢,還沒能給這欠貨一個中指大白眼,就看地上的蛇皮袋子古怪地蠕動着,“蹭”一下子蹿出個橙黃色的東西“唔”了一嗓便往巷裏跑,彭小滿還沒來得及分辨那是個什麽,男人已經動作迅猛地蹲下伸出一手,穩準狠的鉗住那東西,往蛇皮袋敞口裏粗魯一塞,繞圈紮緊。
攔住李鳶的是五樓的顧奶奶,人很和善,智力不太行,見着他必問今年幾年級,告訴她一次她就得驚訝一回——哦喲都這麽大了啊我以為你還念初二咧。老太太絮叨叨地仰頭和他扯着兩三閑篇,正說到林以雄呢,巷裏突然一陣響亮的電驢鳴笛和一束淡黃的車頭燈。李鳶應聲探頭看了一眼,見輛髒兮兮濺着泥點,坐個個光頭男人的電驢加速駛了出來,找急忙慌,好險沒一車頭怼上李鳶的車。
李鳶下意識跟着看過去,沒看出個名堂呢,又聽耳邊一聲特健氣又憤慨的高喊。
“別跑草!”彭小滿背着書包從弄堂裏跑出來,擡手指着李鳶:“李鳶追!追那光頭!你貓在他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