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林以雄的那次腦梗,真的是毫無征兆,只不過是某一日早起,擡腳在床上穿個襪子而已。一剎之間,陡然天黑,一聲巨大的咚響後,仰面倒在了地板上。

李鳶還以為他就那麽直挺挺的死了,倏而覺得兩耳轟鳴如同失重,頭腦空白地奔進房間,失神一絆,踉跄跪倒在昏迷過去的林以雄的身邊,嘴邊的牙膏沫子尚還沒來得及揩去。急救,報警,喊人,拿錢,心肺複蘇術,統統狗屁。腦子裏那時只橫躺着一個碩大繞不開的問題,會死麽?而後淚水,生就理性地淌下來,滾落了滿臉。

如果死亡的森然涼意逼上鼻尖,可以轉化成一種可見的具象化的表達,大概就是救護車的聲音。急促尖銳,攪亂神智,告訴你什麽叫生死當前,命懸一線。走起路來帶着細微的風,都會有,那是至親靈魂穿過身體的妄誕的想象。也是彼時,顫抖地緊握着手機等待急救車到來,李鳶心裏才體察一個隐隐的,不願明說的概念。

除卻自己本身,林以雄目前為止,是他與這世界最密切不可分的聯系。沒什麽特別的因由,只是因為是父子而已,至親而已。

李鳶在夢裏又想起那一個兵荒馬亂,如同走在薄冰上的懸心的早上,又在夢裏聽到了救護車的聲響。彼時兩膝重重磕在地板上的疼痛,在夢裏仍然毫不人道的保留着,而後随着意識模糊,時空混淆,痛覺轉移,遷徙到了右手手心。

李鳶張開眼蓋完全清醒,是因為被房間窗外的那點閃爍的光亮,與一些克制着的複雜人聲給擾到了。醒了就手痛,愈發得痛,床上翻滾不休想拿手掐一掐的痛。

李鳶口渴下床,看了一眼表,淩晨兩點二十五。避着睡熟的努努,圍床繞了一圈找着了拖鞋,端着杯子拐進廚房,一眯眼看林以雄背心褲衩雞窩頭,伸脖,半身探在窗外向下猥瑣地張望。不定加班到幾點才回來的。也不開個燈,鬼氣森森不吱一聲,李鳶好險沒把水杯失手砸他後腦勺上。

“您幹嘛呢?”李鳶先問。

“哎我`操!”林以雄吓得差點沒蹦起來就着窗子跳下去,一轉轉過來張漆黑似鐵蛋兒的臉,“你個臭小子大半夜站人背後他媽不吱聲啊怎麽回事兒?!”

李鳶耷拉着眼蓋看他,想到個笑話:非洲爸爸跳繩——黑老子一跳。

“……我半夜起來倒個水還得敲鑼打鼓是吧?”李鳶拎起個不透明的塑料冷水壺,晃了晃,觸到了手心的傷口,倒吸了口涼氣。

“手!手怎麽了?”林以雄眼尖的飛起,瞧見李鳶手上裹得白紗,忙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走過去,欲抓過來瞧,“誰給你打的?快,我看看怎麽搞的。”

日。

李鳶就納了悶了,他打眼看上去就是那種注定被人海k一頓的臉麽?還知子莫若父呢,鬼扯。

“別碰,疼,沒誰打。”李鳶往後一撤,躲開甩了甩,“努努今兒差點兒給人偷了,幾個蟊賊,追了幾站,打了一架,給不小心剌了個口,沒事兒。”沒提彭小滿。

“哦!”林以雄一挑眉,撇深嘴邊的兩道法令紋,“合着今晚小趙兒小劉兒掐回來那光頭是你報的逮的啊?那男的慣犯呢還有團夥我聽說。”

“英勇不?繼承您衣缽沒?”李鳶張嘴打哈哈,邊喝着水邊繞過他往窗邊走,“好吵,樓下怎麽了?”往外一瞟,隔着一幕深藍的夜色,發覺對面樓也有幾個被擾醒了,披着衣服來到窗邊探頭的。

“哪曉得呢。”林以雄撥了撥頭發,摳着下巴上頂出一層細密的胡茬,“路口開來了輛救護車,咱巷子進不來,擡擔架的,好像出了點事兒。”

“哪一戶?”李鳶回頭問他。

“巷你頂頭那戶吧我猜是,亮着燈呢我遠遠看。”林以雄皺眉琢磨了一陣兒,“是一老太太帶着跟你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兒,哎,是不是跟你一個學校啊他?”

李鳶一頓,而後向外猛探出大半個身子。

“嘿你再掉下去!”林以雄往過去他背上一拍,看李鳶撂下水杯轉身就出了廚房,一齊跟着出去,又看他蹲在玄關處匆忙換起了運動鞋,“幹嘛去啊湊熱鬧啊?!”

“等等上來!”開門合門,“很快。”

救護車去的是彭小滿家。李鳶快步下樓,奔出了門洞的時候,兩個醫護擡着醫用擔架剛巧經過眼前,沖他嚷了句,“來小心讓一下。”

擔架上躺的是彭小滿。他那個身段兒,居然橫不滿一個窄溜溜的架子,單薄的一副骨肉,陡然失了站起來蹦跳的生命力。李鳶張了張嘴,驚異而無法置一詞,他看彭小滿胸前的領口大敞,汗水津津,左手橫在嘴邊,向左略略側着頭,宛然被人扼住咽喉似的艱澀的大口呼吸,胸膛起伏,那聲響與困難的模樣,就像丢上岸的一尾狼狽的活鯉。

李鳶心下一緊又一時遲疑,想走過去問他怎麽了,又覺得時機不對,問了他也未必能順暢開口。而彭小滿幾乎是心有靈犀一般感知到了他的注視,強自轉過頭來看他。天色漆黑,少數的星子,李鳶從門洞向前走了幾步,因為下樓太急所以同樣在喘,他見彭小滿眼眶濕潤又平靜如常,那沒有波瀾的樣子,弱化了急救普遍意義上的急迫與兇險。仿佛是很習慣了,又是很家常。

彭小滿對着他眨了下眼,說不上什麽,而後緊緊閉上,一頓,挪下遮住嘴巴的手把蓋在肚子上的醫用被單扯到臉上完全蓋住,幼稚且任性地躲避似的。

彭小滿的奶奶衣服齊整,頭發一絲不茍,拎着小包緊步跟在醫護身後,滿面憂心的愁容。等到李鳶伸手輕輕攔了她一下,她才仿佛從中抽身,恍惚地轉過頭來,“……哎,小、小鳶啊。”那柔軟的手也極其自然地往李鳶左手腕子上一攀,緊緊地一把攥住,握了握。

“奶奶。”李鳶低頭看她的手,有點涼,卻發現她堅定地施着不大的力氣,沒有一點兒他以為的慌亂與顫抖,“彭小滿他……”

“小毛病,小毛病。”小滿奶奶側過臉望着醫護将擔架娴熟地擡上了救護車,鑽進去扳動控制面板上的氧氣切換閥,便撒了手沖他輕輕擺了一擺,看他一小,微不可查地抿了抿嘴,“大半夜的,你趕緊上去睡吧!”

“家屬上車!”另一個醫護也鑽進車內,司機從駕駛室探出半個身子,點火鳴笛後道:“那個誰,小趙兒!下去扶老人家一把呀!”

“哎哎哎。”飛身蹦下來個短袖制服的女醫護,攙住小滿奶奶的胳膊,将她往救護車內引,“小心,老人家扶着那框子一蹬就行,我給您撐着,放心。”說完又越過小滿奶奶長久佝着的肩背,偏過頭來問李鳶:“你這邊也是陪同家屬麽?但我們救護車上只能跟一個家屬,這個先跟你說清楚哦。”

“他不是,他不是。”小滿奶奶挨着擔架在車內坐下,沖女醫護擺手,“就我一個,趕緊吧。”低頭去扯彭小滿蓋在臉上的被單,扯下了一半兒,擡頭又沖車外的李鳶笑笑,“別站着啦孩子,上去吧,後天他就回學校上學去了,叫同學都別挂心啊!”

李鳶看了那擔架片刻,抿嘴點了點頭。醫護上車合門,引擎發動,熄了的120警示燈又在昏暗的巷內亮了起來。

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是一種無可厚非的市井文化,是分割精神高度的一道界限。直至車子開走,樓上半夜起來趴陽臺的幾個,才話裏帶笑地遙遙喊樓下立着的李鳶:“哎,咋回事兒小夥子?”

李鳶環臂扯了扯衣領,擡眼瞄了他一眼,轉身進了門洞,沒理他。拐進樓梯口,迎面碰上穿個拖鞋板跟下來的林以雄。林以雄弓腰朝外望望,發覺救護車已經開走了,巷內又恢複了岑寂,“怎麽回事兒啊到底?”

李鳶聳了聳肩,越過他上樓往回走。

“不知道。”

李鳶半宿腦子裏都是那救護車的響兒,加上手也疼,翻來覆去,滾到了天色既白,也沒睡。第二天揣着口袋進了教室,頂了一臉“一宿沒睡識相的別靠近”的滔天煞氣。可偏偏游凱風就是個不識相的,腆着張胖臉湊過來噓寒問暖:“手疼吧我看你這臉色?早上藥吃了?你爸回去問你了沒?你小子可爽了操,名正言順寫不了作業了。”

“別喊行麽,我左手也能寫。”李鳶轉過身,把四張一百折成一疊,越過彭小滿空着的座位,遞給游凱風。結果彭小滿果真缺勤,二年二班今早少了看追風少年人肉漂移壓點進教室的轶趣。

開首就是兩節令人聞風散膽生無可戀的數學連堂,立體幾何學到一半兒,課堂進度正好到了空間平行與垂直關系。老班左手端着保溫杯腋下夾着三角板,進教室前丢掉了嘴邊的煙屁股,側頭啐了一口,眉目間隐隐有山雨欲來之勢,想必是是心情分外不爽,胸中郁結。

不想死,得裝乖。

四下審時度勢,聞風戛然噤聲,收作業的小組長捧着一摞本子拔腿瞬移回座位坐好,低頭抄作業的忙撂下手裏疾飛的水性筆佯裝着早讀,個個兒低頭裝乖,很是有眼力見兒。

就不知道誰賊拉膽兒肥的頂風作案,老班進門的瞬息一剎,趁機從第二組扔了兩本王後雄學案去第四組,兩本薄冊子半空之中嘩啦啦地展翅劃弧,沖着續銘後腦勺就去了。被他面不改色地擡手,輕易地穩穩接住,其動作之精準利落,有如藏龍卧虎之江湖,劫富濟貧淡泊名利的隐姓高人,雲淡風輕地擡指一點,隔空滅了只豆大的蚊蠅。

牛`逼得讓人想站起來給他扔錢鼓掌。

“陸清遠!再讓我看到你抄續銘的作業你就搬着你的桌子滾去挨着衛生角坐!”老班一開口就一股子煙味,朝第一排同學潑面而去,他一擡下巴,折斷根新粉筆,“要麽下周你帶着鋪蓋卷兒坐講臺邊上來,跟游凱風一起,一邊一個,明教光明左右使,好不好?”

游凱風躺槍,聳肩挑眉,一臉的媽賣批;底下跟着一陣哄笑,伴着翻書的細瑣聲響。

李鳶還沒來得及掏出他抽屜肚裏沒寫的空白試卷,就聽老班口吻不善地又轉了話頭,念了他的名字。擡頭,看他老人家徑直就沖自己來了。

“手來。”那股子陳年煙味兒又随即飄飄然襲上了李鳶的面門,“怎麽回事兒啊你又?跟誰弄成這樣兒的?啊?不是又跟誰幹架了吧?”

李鳶本想不說呢,哪料到老班這老頭兒消息如此靈通,給他張嘴一句話洩露了個底兒掉。他低頭嘆了一口,挺無奈地把裹着紗布的右手往桌上一擺,特特轉了轉手腕兒,示意自己毛病不大,“就不小心的。”

班裏登時嘩然,除了揣着明白當糊塗的游凱風,都在底下紛紛議論竊竊交談起來,其中屬蘇起的臉色當下變得最着緊,忍不住一迳往李鳶這邊望。

“不小心?”老班握着他手腕子冷哼一聲,壓根不信,手往他肩上一拍,“不小心能裹得跟個肉粽子似的?你這手是不小心滾刀上了還是不小心滾人車轱辘底下去了?縫針啦?”

您真聰明。李鳶沒忍住笑,而後勉強收斂住,微微點頭。

“幾針吶?”老班眉頭一皺。

李鳶慢吞吞地擡手,比了三根指頭。

“真不像話!”老班響亮地咂了句嘴,突然拍桌,好險一掌撂翻了李鳶的水杯,“這都什麽關鍵時候了還不拿自己身體當回事兒?!關鍵時候呢多耽誤你功夫!都當自己年輕瞎鬧得起是吧?”

老班轉身走回了講臺,捉起三角板往下一指:“我今天不是在講李鳶一個!我在說你們,說咱們全班兒!”

底下噤若寒蟬,大氣兒不敢喘一嗓。

“不是說要高考才叫你注意保護自己搞好自己的身體,這種問題你們時時刻刻都該謹記着!講句難聽話命就一條你到這世上就一趟往返,不要年紀輕輕頭腦一熱搞個無法挽回的錯誤白活這一輩子,現在都是獨身子女,不為自己,為你爹媽,你們也要好好惜命。”

小小手傷,一下子跳到了生死的命題,都覺得有點兒太沉重,又有點兒莫名。就好比非要去跟一個年華正好的打馬少年去探讨假如你明天就死去會怎麽樣,掃興,懵然,無法體會,不能理解。老班自然能明白,底下不是每個學生都明白他這番話裏的含義。

老班長嘆,往講臺上一撐:“你們這些孩子啊,就是一點經歷都沒有,順風順水的慣了,不曉得平平安安的好。你看看現在學生,你看看現在新聞上說的都什麽,啊?打架,操事兒,給人活就揍死在路上了。來!喝酒,一幫人學生拉幫結派喝醉醺醺的一腳踩湖裏就那麽給淹死了,撈上來都泡發了!要麽就瞎吃,亂吃,看什麽都吃,那小龍蝦那麽不幹淨的東西不管不顧的碰上了海吃,腰子吃壞了搞個急性腎衰竭去搶救。”

一說到“腰子吃壞”,底下應聲響了幾聲兒“噗嗤”。

“笑!看戲呢?那都是跟你們差不多大的學生,就躺急救科到現在沒出來呢!”老班往門外一指,也不知道在指誰,“十七八的大好年紀,身體健健康康的是你們福氣你不要搞錯了!好好珍惜是真!你們班主任我可從來沒有要求你們開夜車熬半宿不睡搞壞身體吧?”

老班頓了約摸十秒,摸了摸鼻子,“剛開完家長抓你們學習,我作為你們班主任現在講這話不合适,但我這老頭撇開這個身份,還是想跟你們講講……高考這個東西啊,我說句實在話,你和你們家長現在看得比天大,但等十年二十年——哎也別是十年二十年,四五年吧,四五年一過,你在回頭看,随緣,狗屁不是,就一小岔路,你以後機會多的是。”

“青春無悔年少疏狂那話是狗屁,不要聽網絡上那些傻小子為你們的頭腦一熱講的漂亮話。”老班抿嘴一歪頭,食指叩起往黑板上一敲:“随心不随性,遵紀守法,謹言慎行,惜命,這是你人生的本錢,這才是真的,可懂?”

随心不随性,惜命,李鳶盯着桌子看了片刻,握了握右手。老班這番話着實大刀闊斧,論斷粗糙,語言潦草,半點兒精致委婉地文學加工也沒有,但少了酸腔濫調,有如一段誠懇的陳情。底下聽完,倒真安靜地默默了一陣。衆人的心思自然迥異,這話究竟是聽進去了還是不屑到底,認定他刻板迂腐,泥古不化,老班無從得知。

“還有數學作業呢?!”占用了十五分鐘一番說教,老班又以一個藤原拓海式的大幅漂移講話題繞回了眼下課堂,“說好了早自習結束之前送我辦公室去呢怎麽沒人記着呢?”

續銘在底下舉手,沉着嗓子不卑不亢:“課代表今天沒來,沒交的名單還沒統計出來。”

“哦……那什麽。”老班了然地敲了敲眉心兒,啧了一聲,“彭小滿今天身體不舒服請假了,李鳶幫忙——哎算了你手不行!那誰,續銘,幫忙整理下數學作業下課送我辦公室來,行了上課!把書打開。”

老板轉身在黑板上寫下标題,學生聞言,不禁紛紛往彭小滿空着的座位的方向一望,李鳶也回頭,見他桌上鋪滿了淩亂的數學作業冊,和組長們寫着遲交名單的小紙條。

課畢,蘇起生拖硬拽着周以慶過來問長問短,幾乎是急不可耐。又着實不好意思開口,索性周以慶俠肝義膽地幫她問了。

“手沒事兒吧?”周以慶兜裏裝了一小包棗夾核桃,一人兩顆,分給了游凱風和陸清遠,轉身又扔了兩個給缑鐘齊和續銘,“不是真打架了吧?”

李鳶正補着昨晚沒來得及寫的練習卷,接了周以慶的東西沒拆,裝進了筆袋,“謝了。打是打了,但嚴格意義上說,我無責。”

“這話怎麽說的。”陸清遠騎大馬似的往缑鐘齊大腿上一坐,把棗兒往嘴裏一丢,鼓在左腮,聽了一樂,“還無責。”缑鐘齊推了下眼鏡,伸手拿去掐陸清遠的癢癢肉:“你一米八幾的個子好意思往我腿上這麽一坐麽?”

“我可好意思了。”陸清遠被他撓的亂躲,轉身反擊,掐缑鐘齊T恤下的胸口兩點,“抓奶龍爪手!”

“嗐,他是見義勇為不成,一不小心被豬隊友拖了後腿。”游凱風看得蠢蠢欲動,迫不及待地想參與其中,“快快快陸清遠!坐直坐直!我也坐上來!”

“我可去你娘的吧!”陸清遠撐着桌子擡腳題他,“你一屁股坐上來我得截肢!”邊說邊笑,一臉的欲拒還迎,“我們老缑同志就直接推火葬場了,你躲遠點兒!”

“滾蛋,老子哪有那麽重!”游凱風張牙舞爪過去和陸清遠掐作一團。

“卧槽!”周以慶回頭,活像見了屎一樣沖着三人皺鼻子撇嘴,“3p!艾西吧簡直污到飛起啧啧啧啧。”

“什麽見義勇為?”蘇起一旁趁機問道,謹慎小心,溫言軟語,耷拉着眼睛看着李鳶,“凱爺說的那個。”

李鳶左手也能轉筆,還他媽和右手一樣玩兒的溜,一會兒翻一個裝逼如風的花樣,眼花缭亂。李鳶虛右手虛撐着太陽穴:“就是幾個偷雞摸狗手腳不幹淨的,偷我頭上了。”

“這樣啊。”蘇起略略皺眉,不好意思問深,便看看他手上的紗布,又看看他烏黑的頭發,“那豬隊友……”

李鳶低頭在幾何圖上做了一道利落的輔助線,擡頭看着她笑了一下,沒說話。

游凱風一番騷擾,如願坐上了陸清遠的大腿,可憐了缑鐘齊成了食物鏈最底端的人肉墊板,想着自己就是那花果山下那只被壓了五百年的猴兒,隐隐覺着自己那胯下弟兄都快被身上這倆死沉的騷`貨給擠爆了。

屬游凱風最不老實,弄了個懷中抱月的經典體位,gay氣沖天的和陸清遠抱作一團颠上颠下嗯啊不休不算,猶嫌不夠似的招呼着一旁的續銘,“快來大班長!”順手把棗兒裏的核桃摳出來往他頭上丢,一臉激爽,“這玩意兒比阿魯巴好玩兒!”

續銘正尊奉老班之命替彭小滿整理數學作業呢,能理他才有鬼。續銘端着張臉把落桌面上的核桃仁精準無比地丢回去,揚了揚手裏的名單:“有功夫,就趕緊把陸清遠的海綿體從你的括約肌裏抽出來,再把數學作業交上來。”續銘瞥他一眼,拿腔拿調,“我不是小滿君,本人剛正不阿,休想本人替你瞞。”

“哎喲沃日`你大爺!”陸清遠聽完猛推開了身上的游凱風,佯裝嫌惡地側過頭撫胸假嘔,宛然一鋼鐵直男,“續銘你他娘的太能膈應了……”

“日。”游凱風不設防,被他一猛子推了大趔趄,“門牙差點兒給你推磕掉了!哎續銘你不提我還忘了。”游凱風一屁股坐會自己的座位,擡手在李鳶兒邊打了個清脆的響指,“哎彭小滿昨天我看不好好好兒的麽?咋了他?”

“不太清楚。”

“哎你好冷淡啊!”游凱風湊前戳他的肩胛骨,“哎人家昨天在門診怕你痛還給蹲地上你唱歌咧,你他媽就這反應啊!”

“喲~”周以慶挑眉翹了個二郎腿,和蘇起對視了一眼,慧黠地彎起眼睛笑,“彭小滿還會唱歌啊?”

“你還別說。”游凱風滿臉真誠,“真雞兒的好聽,林俊傑那種一個調兒裏拐個山路十八彎的歌,聽到現在也就他小滿君唱得好了。”邊說邊比了個贊。

李鳶始終察覺得到彭小滿的特殊和隐瞞,但又不能确定昨晚的那場急救,是否是他隐瞞的一部分。如果是,如果連老班也不對班裏同學做明确的解釋,那他也不能說,他也必須是個隔岸觀火的旁觀者。他和游凱風的心理很不一樣,他對世俗常情總有很深的顧慮。表現在他對彭小滿這個人身上,就是他強自按住了自己對這個人的探視與好奇。

李鳶壓根沒想到他順手抓個偷貓賊而已,還特麽要上報了。

晚自習開始前,老班喊他去年級辦公室,本以為是叫自己過去問彭小滿的事兒。揣着兜慢吞吞地過去了,才發覺辦公室裏做着年級主任和一扛攝像機的,外加一拿着話筒的長發筒裙的知性美女,話筒上貼着“青弋早知道”。

李鳶多聰明吶,當下合了門就想掉頭跑,教導主任站起來沖他哎哎哎哎哎半天沒個卵用,還是老班一嗓子給他喝住了。

“個大男孩羞什麽東西!”教導主任一臉慈祥好比觀音附體,踩着祥雲就飄過來了,勾着李鳶的胳膊把他往辦公室裏扯:“做了好事兒還怕人說呀!”

李鳶直躲,揣着口袋側開一步。

“來周記者,就是這孩子,你們找的李鳶,還一個孩子沒來。”轉頭又笑眯眯地沖着李鳶,“這是咱們民生臺的周記者,這是李攝像。哎是你吧?是你昨天抓着了個偷貓偷狗的慣犯吧?”

李鳶回頭看了眼老班,見他一攤老泥似的仰在辦公椅裏喝茶,聳肩。李鳶轉回頭,咳了一嗓,點頭。

教主任篤定地拍手,一擡下巴,也不知到在瞎牛`逼個什麽鬼,頗自得地一挑眉,“你看!咱們鷺高的學生準沒錯!就訪他就對了,這孩子這年級誰不知道,一腳邁重本門兒裏的,學習頂呱呱的優等生。”

李鳶忍着沒噴,特想指着自己臉問他——大佬,您還記得我當年和一小矮個兒折了你心愛的枇杷樹,就差沒個我倆下個勸退處分了麽?

民生記者可以說是相當民生了,坐下來連訪了四十分鐘,把事件起因經過結果,包括手傷問了個一字不漏,轉譯一遍就能寫篇一萬字短篇小說不提,李鳶覺着自己家祖孫三代都要被他挖出來了,一提自己個兒爺爺是個抗戰老兵,自己個兒老爸是個街道派出所片兒警,記者那倆貼着大美瞳的眼登時就爆了燈,低頭忙在筆記本上唰唰地疾書。

李鳶不用猜,用肛`門想都知道,明兒這美女記者就肯定得把他寫成根正苗紅,一心向黨,就差腦門上刻着“為人民服務”的紅三代。

也問到了彭小滿,李鳶沒多提。

臨結束了采訪,周記者又從包裏翻出臺佳能5D3,對着李鳶咔嚓咔嚓來了十好幾張全身照,外加三四張臉部與手傷手部特寫。過後又挺熱情地問老班要不要也來訪一段兒,老班人低調,拿書擋臉,撥浪鼓似搖頭死活沒幹。

也就教導主任有那鄉鎮企業家皇甫鐵牛的王者範兒了,給老班撂下句“明兒讓你們孩子準時回去看電視”,就引着那兩位去鷺高最能裝逼的白術堂了。

老班手往後腦勺下一墊,露出半截脂肪堆積的肥肚腩,就差沒倆大白眼當着李鳶面兒翻教導主任臉上了:“給牛`逼的嘿喲喂,不知道以為是他姓孟的給捐了棟樓呢。”

李鳶在一旁笑,老板便沖他一豎食指,“聽了就算了,別瞎說啊。”

“您放心。”李鳶沖他比了個OK。

“你也是,早上問你也不說是逮賊逮的。”老班給他接了杯水,“我還真當你又和誰幹了一架呢,差點兒就想着給你爸打電話了。”

“說了顯得我太裝逼。”李鳶接過水杯,“我跟您一路數的,走低調的偶像路線。”

老班聽了咯咯直樂。

“老班——咳,班主任。”李鳶急剎。

老班挑眉:“老班主任?!”

“嘴瓢,嘴瓢。”李鳶忍笑頂了下鼻尖,沉吟片刻,問:“彭小滿他……”

老班歪頭看着他:“怎麽?”

“他昨天晚上,我正好在。”李鳶話總不說全,缺胳膊少腿,像強自兜圈打着啞謎,“您知道麽?”

老班默默片刻,動了動肩,坐直,微不可查地嘆了一聲,“我當班主任,所以知道我是肯定知道,我就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了。”

“我不知道。”

“那小滿他怎麽跟你們說的。”老班笑眯眯地看着他:“說他不上體育課的事兒,咋跟你們編的?”

“他說哮喘。”李鳶喝了口水,“還是祖傳哮喘,傳男不傳女,一跑就要旋轉升天。”

老班噴飯,狗不理包子似的,笑出一臉褶兒,“行,還是一段子手。”老班拉開抽屜,拿出裏頭塞着的公文包,捉起來桌上的電動車鑰匙,“去,拿上你書包,跟我走。”

“走哪兒?”李鳶問他。

“你說走哪兒?”老班站起來撣撣肩上的粉筆灰,看看窗外的黃昏天色,“省委二院,代表咱班,帶你去看看小滿。”

省委二院在青弋城北,要越過烏南江大橋,算是華南一流的公立三甲,其中當屬心內科與神經內科牛`逼,光一個科室就收攬了十一位經驗老道資歷豐富的坐診專家。

老班那小電驢騎半道就他媽沒電了,李鳶到底沒好意思看他一老頭在前頭蹬的滿頭大汗,心說別再給您騎出個好歹來,趕忙跳下車,接下了掌舵權。老班沒拿班費,個人出資買了個大果籃兒,外加一箱特侖蘇,還說這牛奶算李鳶的,由他拎病房去;李鳶這裝逼酷boy哪兒願意擔他這個情,愣不要,邊上花店買了束扶郎花捧上。

李鳶跟着老班進了新住院大樓B樓,上了六樓心內科。床號702,雙人間,李鳶和老班敲門進去的時候,房裏就彭小滿一個,正光着腳丫子盤腿坐在床上,邊看着牆上電視,邊吸溜着碗一點油星子不見的綠豆粥。

李鳶在後,發覺他臉色不好,一層瓷器似的隐隐青白,雙眼卻如常明亮,富有神采。

“我去!”彭小滿一看就蒙了,做學生做了十多年,一看見數學老師就心裏犯怵,這毛病改不了。彭小滿恨不能趕忙飛下床找鞋穿上立正站好。滿腦子飛着,卧槽卧槽卧槽,卧槽我數學作業寫了的吧?卧槽上周遲到名單還沒到他手上呢吧?哎卧槽卧槽卧槽我上次數學小測不及格來着媽的完了完了完了,天要亡我!

老班看他那副倏然正襟危坐起來的緊張樣子,走進來直樂:“瞧給你吓的,我是平常多雷厲風行啊,給你留這麽深心理陰影啊?”

“不是……”彭小滿眨了眨眼,“我沒反應過來呢還……”

彭小滿側過頭去看李鳶,發現他老人家站在老班身後正一臉憋得辛苦,挑眉望着他,他便擡手指指自己的左臉。彭小滿便順着他給的位置摸上自己的左側臉頰,撚下來一粒不小心黏上去的綠豆。

草,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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