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第二天起床刷牙,李鳶右手疼得差點連牙刷都捉不住,感覺縫上針的那位置被人潑上了一勺芥末油,正火燒火燎地脹痛着。想着是不是昨晚淋雨挨水發了炎,打算解紗布呢,擡頭,瞄一眼牆上的表,六點十五分。手疼成這熊樣兒也沒法騎車了,得坐12路,人滿為患擠得恨不能跳窗不說,車程還是繞遠路走,晃且晃且到學校整四十分鐘,這會兒就必須得出門了。
走到玄關,看門邊一左一右橫着兩只臭皮鞋,頓了一會兒,沖屋裏喊了一嗓:“爸我走了。”
下樓出門洞,天色且還微暗,預報卻說今早是個難得響晴的天氣。走了兩步,和拎個保溫杯正走着的彭小滿撞個正着。
“巧了兄dei。”李鳶揣着兜,腋下夾把黑傘,走過去和并排,“你歲月靜好呢?”
“歲什麽?”
“歲——我說車,你那自行車。”
“被我奶收了,不讓騎了,醫生說騎慢點兒還行,按我那上學的生死時速騎飛了又得過勞。”彭小滿恐怕是剛被從被窩裏踹出來,哈欠連篇,摳摳眼角,頂着三個翹起的亂毛,“誰讓你給我自行車起藝名的,我恩準了麽?”
“我錯了少俠。”
出了築家塘,彭小滿一低頭,看李鳶穿了條挺騷包的運動褲。直筒,休閑,一碼黑,唯獨在褲縫側邊繡了個巨大的阿迪達斯标志,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穿的是個牌子似的。一想到今天又是體育課,彭小滿翻了個惺忪睡眼,一哆嗦。“同在江湖,這回就算了。”
李鳶特嘲諷地朝他抱拳,過會兒又笑。
12路彭小滿不常坐,不是湊巧碰上李鳶帶路,找站牌怕是都得找半晌,哪知道是這鬼陣仗。一臉我佛氣象的圓面胖司機一路猛踩着剎車片,從四岔路口那頭把車疾開過來,堪堪停下的時候,彭小滿覺着這就是個帶轱辘會跑的魚罐頭。
卧槽裏面那男的快擠的站車頂了吧我看,臉都變形了!彭小滿瞪大了眼珠子,李鳶則神情巍然,見慣風雨似的波瀾不驚。
按常理,這車就算嚴重超載了,司機得為行車安全負責,應當不啓前門只啓後門。可要怪就怪12路末尾三站全是學校,青弋衛校,青弋道路交通學院,鷺高。烏泱泱全是大把學生,誰不怕遲到?故而中途只上不下,削尖了腦袋就是仨字兒,搡,擠,幹!
“哎快快快,要上的趕快!”司機眉頭一皺鳴笛,我佛氣象全無,對着監視器化成了青面獠牙的兇惡羅剎,“前面的往後動一動動一動啊!後面那麽大位置站着不動幹什麽?前門上不上走後門上!後門上的投幣投幣!剛才上來四個怎麽就投了六個幣?!還有一個呢!不給不走啊!什麽錢都訛是吧?”
李鳶揣兜率先小跑向後門,把書包順到胸前背着,瞅準人縫鑽了進去。
彭小滿在後,剛踏上車板,掌心且沒貼實,司機急吼吼地就挂檔發動了。車身跟着嗡嗡抖了一陣,彭小滿便重心不穩腳下一崴,背後書包一墜,眼瞅着要往後一仰,“卧槽?”
“哎。”李鳶及時伸過來一只右手倒他眼前,彭小滿心明眼慧地一把抓住,順勢攀了下車門,借力彈了進去,撞在了李鳶胸前,怼得李鳶往背後人群裏一踉。
“手手手手手手手!”哪知道李鳶腦子一秀逗就伸了傷了的右手,被彭小滿不知輕重地一攥,疼得紮心,趕忙抽開一陣倒抽,“……我日。”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沒事兒吧?”彭小滿側身讓車門合起,背靠扶手雙手舉高,道歉,“沒給你摳淌血吧?不是,你怎麽還在疼呢?我真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對不起——”還欲把他手捧過來端看。
“行行行。”李鳶為了面子裝逼強忍,咽了一口,邊甩手邊打斷他,“對不起說一遍就夠了,真對不起解決不了的事兒,你說一百遍也沒用。”
彭小滿識時務者為俊傑地閉嘴,和他臉對臉地站着。這姿勢很尴尬,因為很偶像劇。李鳶站在臺階上方,扶着頭頂上上方橫着的那杆扶手,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彭小滿在臺階下,貼身倚着門邊的那只立杆,翻開手裏的保溫杯,嘬了口裏頭的豆漿,早上奶奶現榨的。兩人貼得很近,幾乎是一方一個側身,就能擁在一起。
李鳶看久了眼暈,就把視線收回了車內,掠過衆人,又落在了彭小滿的臉上。他昨天晚上手欠,睡前搜了搜彭小滿說得那個病。李鳶心說百度到底是個什麽垃圾搜索引擎啊,準入門檻與甄選标準低到地心,往下翻了兩頁,跳出來全是莆田系廣告。點進去一看,袒胸露乳的美女裸聊彈窗唰就跳出來了,翻着白眼點掉再看,淨是某某業內知名專家說些沒用的屁話。
再往下翻,總算翻到了篇正正經經的豆瓣日記,樓主是個年輕媽媽,說自己八個月大的寶寶被檢查出了這個病,醫生說根治不了。李鳶看了眼發帖日期,五年前元月,最後一帖說到第三次去婦幼保健院做全檢,接着就斷了。李鳶就着這半的截故事,昏昏沉沉地滑進夏涼被裏睡了,好像還夢到了彭小滿。
夢裏一掠而過的,是他遙望着烏南江面的景象。
其實說到底,有病的人,看上去多多少少會有不同的,可也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意識,李鳶才看得出來。車門外天色大亮,陽光蒙着一層輕薄的水汽,透過玻璃漫漶進來。彭小滿的臉頰皮膚便呈現一種半透明的質感,原先以為是白,現在已經不單單是白了。那光,不是折出來了,而是照進去了,透出紅來。他那些蜿蜒細小的紅血絲,凝在皮膚下,竟有些像水池裏的朱紅鯉魚。這一切體貌,其實都是心肺功能過弱的表現。
有點兒好看,但不健康。
過了幾站,兩人便被人流擠到了車廂中段。摩肩接踵的,都不好站,頭頂晃悠的拉環就餘了零星一個,李鳶抓上,佯裝無奈地側過頭,飽含遺憾地對彭小滿說,情勢所逼,你就抓着我吧,腰不要掐,扶哪兒都行。李鳶實在是給他那個賊拉手欠的摳腰大法給疼怕了。彭小滿翻了翻眼蓋,揪住他書包尼龍帶,點頭道:行行,我矮,我認。
晃且晃且,兩人都禁不住有點兒昏昏欲睡,直到車上坐着的幾個衛校女生對着他倆直瞄,交頭接耳,嘀嘀咕咕,竊竊私語,順手對着身邊人指指點點。彭小滿疑惑着一挑眉,揉揉眼睛,才順着她們擡頭望着的方向看過去。
“噗——!”
有此一聲,李鳶驚得盹兒都沒了,甚是直白地側過頭表露出了嫌棄的神色,好比看見了他家努努在和一只黃皮土狗在泥坑裏撒歡打着滾,“豆漿星子都噴我手上了。”
“……豆漿不豆漿的就別管了,李少俠,你一定要答應我。”彭小滿俨然滿臉難耐,憋笑憋得尤其痛苦,聲音帶着絲略略的顫抖。他擡手一指頭頂前方的公交車載電視,強自斂着爆笑出聲的洶湧欲`望,生咬着嘴巴:“答應我,茍富貴,勿相忘。”
“?”李鳶擡頭,順着他手指的方向。
車載電視的小小屏幕上,俨然是他那張寒冬臘月,呵氣成冰的臉。
草他大爺。“青弋早知道”不說好了地方臺麽?
怎麽他娘的是個車載頻道?!
李鳶哪知道自己上電視的那臉那麽臭,撣眼看過去就跟誰欠了自己七八十萬跑路了沒還似的,抿着個嘴,耷拉個眼皮,歪着點腦袋。這哪兒是個高中生啊,澳門賭王何鴻燊受個外媒采訪,未必能有他勢子正。李鳶尴尬地要死,趕忙收回視線臉貼進胳膊裏,“公開處刑媽的。”過會兒又站直拽着彭小滿往身前帶,“你幫我擋着點兒,草。”
“不是,少俠你這是俠肝義膽鋤強扶弱啊,又不是掃黃掃到你的你怕什麽?哎你什麽時候采的訪怎麽班主任還在後頭呢?”彭小滿躲開,仰臉看得興致勃勃,招搖的一批,生怕周圍這幾個圍觀姑娘看不出李鳶就是電視上那小帥哥本人似的,“你還是紅三代呢?不過你這表情太僵了。哎,過兩天學校是不是就要給你發錦——唔。”
李鳶胳膊往他脖子上一架,勾住,鎖喉:“你可以閉嘴了兄dei。”
彭小滿掰他胳膊掰不動,手伸過去,掐腰大法。李鳶沒來得及反應,身體倏然就撒手彈開了,好險沒一腳踢飛邊上阿姨腿邊擱着的菜籃子。彭小滿脫困,漲紅着半張臉,揉揉下巴,了然一挑眉,末尾拐着彎兒地“哦”了一聲:“我算知道了……敏感點?”
李鳶擡手比fuck。
李鳶這趟12 路坐的很是不安,就怪彭小滿極不低調的一嗓子走漏了他“電視名人”的風聲,一傳十十傳二十,過後鬧得一車子人都轉過頭來看他。指指點點閑言碎語不說,還他媽有掏手機出來拍照的。中間甚至還有個拎包的阿姨幹脆就點名道姓,站起來拉着李鳶又指着電視,異常欣喜地問,哎喲小夥子,你就是電視上這個吧?李鳶明藏暗躲,遮遮掩掩,說對不起我不是,異常的不大方。
本以為就算完,沒成想到了青弋衛校那一站的時候,最先嘀咕起李鳶的幾個女生,提前背着書包站起來預備着下車,沒等李鳶彭小滿屁股坐下,為首一馬尾齊劉海兒的女生拿着手機就湊到了李鳶跟前,笑眯眯彎着對兒笑眼:帥哥,能加個微信不?
這搭讪套路。彭小滿在一邊幹看着偷笑,側過頭繼續嘬他的鮮豆漿。
結果李鳶以即将高三摸不着手機加了也白加為由,幹脆了斷卻相當客氣的拒絕了。誰知道姑娘一點兒不惱,曲線救國,掏出本子撕了張條紋紙,拿筆飛快寫了一串數字,不由分說往李鳶手裏一塞,還是笑眯眯:小帥哥,等你有時間就加我呗,哎,有沒有人你長得挺年輕時候北村一輝的。話一撂完,司機停車報站,彭小滿看她捋了把馬尾眨了下眼,大大方方地就跟着人流下車了。
“留燈麽?”彭小滿透過車門,看着那個女生下車之後,滿臉欣然地和女伴擊掌,沒忍住笑。
“留什麽?”
“啧,沒接住我這梗。”彭小滿指指他手裏的那張字條,“我是說,怎麽樣?打不打算把你倆這萍水相逢的關系升華一下?”
“不打算。”李鳶眼皮子一搭,把字條往口袋裏一揣,問:“北村一輝是誰?”
“帥哥,島國帥哥。”彭小滿倏然湊近看得,近的李鳶心裏一跳,無意識地撤了撤,“演過黑道大哥,妖怪,武士,還演過牛郎,夜王花魁的那種。”
李鳶看彭小滿正不旁瞬地盯着自己,竟有些莫名的頭臉微熱。
彭小滿往後也不知那時,他腦海裏閃現了怎樣的神異想法,致使他做了那樣一個微小的動作。彭小滿伸手過去,在他比常人高聳的硬`挺眉骨上摸了一下,“你別說,還真有點兒像,尤其是眼睛眉毛。”
李鳶怔了怔,故而沒躲,感受到了他拇指指腹一掠而過的瞬息溫暖。
到校落座,彭小滿差點兒沒一跟頭翻樓下去。
“這特麽……我就一天沒來發了多少張卷子?!”李鳶在校門口買了套煎餅果子,彭小滿其實在家就過了早,奈何這玩意兒賣相确實不錯,醬紅蔥綠餅面金黃,沒忍住,也買了一套。他把東西往桌上一放,看着桌上那一沓被人疊好的空白練習卷,擡手兜着自己要掉的下巴。
“四張數學卷三張語文卷三張英語卷兩套理綜兩張21世紀報,都給你捋齊了放好了,有一部分今天要交你就跟任課老師說一下明天補交,順便數數少不少,少了去辦公室拿。”續銘端是副上門清帳的大掌櫃的架子,恨不能敲着副算盤珠子,“昨天的《名師課堂》和《世紀金榜》你也欠着,不過幫你解釋過了,可以下午再交。順便昨天數學作業還有五個人沒交齊,名單給你,負責催一下交到老班辦公室,辛苦了。”
續銘潇灑地撕下了練習冊上的名單,擺到彭小滿眼前,轉身施施然飄走。
“……”彭小滿正臉沖下撲倒在了桌面上,拍打着李鳶的左右肩膀,哭天搶地,“少俠我命好苦啊!我心髒好難受啊!!”
李鳶把煎餅裏夾着的薄脆咬得嘎吱嘎吱響,低着頭笑不能停:“失算?是我索性就擱住院半個月,愛誰誰。”
“你是不是一年不學名次也不會往下掉的人?”彭小滿無意碰到他的耳根,覺得略略發燙,仰着張喪臉,“學成精的那種?”
“想太多。”李鳶擡手去摸被他碰到的那塊皮膚,不經意又和他的手指撞到了一起,李鳶覺得拇指被他的指甲刮擦了一下,微微的痛,“每一個看似不學的學神背後,都有無數不為人知的挑燈苦讀的日夜,懂?”
“真的假的?”彭小滿倏然收回手,“你也是那種偷偷學的悶騷款?”
李鳶搓了搓手指,摸摸耳垂,咽掉嘴裏的一口煎餅,“你一說話我就想neng你。”
早自習老班看堂,夾着小破筆記本電腦進教室,二話不說來了個大動作——并組。
他昨天回去仔細琢磨了一下,心想既然是實行一幫一,就絕不能只顧及到一位或一對,給人階級之分,有區隔感不提,即算真的行之有效,也非常局限。索性就推廣至全班範圍實行普遍政策,來個試運營,以成績優劣為準,進行大範圍組隊。鷺高二年二班原先一直是六組,八座,正正好四十八人。老班下令,以他投影上的excel表格為準,進行同桌配對,将六列合成四組。
四下嘩然,繼而炸鍋,如水進油。
換座位也可以說是高中一景兒了,素來是幾家歡喜幾家愁:碰上情愫暗生就差捅破層窗戶紙的兩位被強湊成同桌,那氛圍堪比古早臺偶,酸甜逗趣的要命;趕上水逆點背沒看黃歷,愣是把平日裏就擦槍走火看不順眼的一對兒生湊一桌,當事人火藥味兒十足,旁觀的看熱鬧不嫌事兒大,一來二去,也算熱鬧。言而總之,老師是不可能調查清楚學生之間的所有小九九,總有幾對“不合适”。
“吵什麽!別的班不上課啦吵?!”老班撂下鼠标一拍黑板擦,鋪開陣雪白的粉塵,“換座位用嘴換啊?!叮咣五四的!看好自己的位置安安靜靜搬你的桌子收你的東西!我看誰在說話?!”
游凱風铤而走險,不僅不閉嘴,且站起來憤然反駁,指着投影儀道:“老師我不跟那個姓趙的坐一塊兒卧槽!”焦急不滿到嘴瓢,當着老班面兒罵了髒。
姓趙的就是含糊紫,那晚自習差點兒沒和他掐起來那個。本來游凱風就沒咽下那口氣,正怎麽看那小子怎麽覺着膈應不爽呢,好家夥坐一塊兒?指不定誰先咽氣呢!
明白怎麽回事兒的幾個看凱爺果真急眼,紛紛停下收拾的動作,忍不住在底下捂嘴偷笑,其中就有彭小滿,當屬他捧着書包樂得最開心。
“坐下!讓你站起來說話了?坐下坐下坐下!”老班沖他鼻尖兒一指,接着環臂,“嘶,怎麽每次就是你游凱風屁事兒多呢?哦,自己學不明白,特意給你安排個肯學的上進生帶帶你你還不樂意了?毛病。哎那你說說,你想跟誰坐,你說,看我讓不讓。”
“就……”游凱風摸摸鼻梁,一頓,接着又嬉皮笑臉地向前一指,“就李鳶呗!”反正我倆平常也是一塊鬼混。
“李鳶不行!”
“為什麽啊班主任?”游凱風垮臉,哭笑不得:“他不也是好學生麽?我就只想跟他坐一塊兒還不行麽?”
底下陡然齊整地響起一陣涼氣倒抽的嘶溜聲——好一幅伉俪情深。李鳶在前面坐着,聽一番陳情,膈應地一哆嗦。
“人有幫助對象兒了!”好險沒說,人家有對象兒了。
“那、那換換不行麽?”游凱風擡頭看投影,看李鳶名字邊上的彭小滿三個字,“反正也不是固定的,那就,那就彭小滿跟那個姓趙的坐呗!我跟李鳶坐一塊行不行,班主任?”含糊紫聽他一口一個姓趙的,心中大為不爽,明明白白表現在臉上,沖着游凱風的方向翻着一個接一個的白眼。
“不行不行不行,你和李鳶在一塊兒好能落個什麽好環境,那小話可不得緊着你倆不停的講啊,李鳶你甭想!”老班揮揮手,不耐地皺眉,“再說趙勁和小滿性格也不合适,我帶你們兩年了我還不知道麽?我還能坑你不成?”
游凱風抓耳撓腮,抓心撓肝:“老班這不是坑不坑的問——”
“行了你!”老班揚手一敲黑板,一錘定音,“游凱風,你要麽,就老老實實按我這個位子坐,要麽,你就跟陸清遠搬着你那桌子坐到講臺邊上來,以後我就重點保護你倆,你選,你選。”
陸清遠和蘇起分到一桌,心情好比刮刮樂刮出個特等獎,正美滋滋收拾着呢,聽老班在講臺上這麽一說,登時慌了,忙撇清關系:“哎別啊班主任!我很樂意,特別樂意!對您的安排完全沒有意見!”說罷,朝游凱風一努嘴,“就他一個!班主任要坐您讓他一個人坐!”
四下一陣噓聲,類似德雲社的那種,噓陸清遠明知蘇起心有所屬,還愣是不開眼地橫摻一腳,欠打。蘇起被他說得不太好意思了,側過臉朝陸清遠瞪了瞪眼。
“我……”游凱風糾結且遲疑,“……那、那要不我一個人坐?”
“問我還問你呢!哎你可想好啊!”老班忍不住樂了,煞有介事道:“我跟你提前說好,這位子大動我也就動這麽一回,搞不好你就講臺邊上待到畢業,班裏就你重點保護VIP頭等艙,獨一份兒,冬天你就靠着門口喝風,到時候別賴我不疼你啊,來,再給你個機會,你坐哪兒?”
“我錯了班主任”
底下聞言,笑他脊梁骨比糖醋小排還軟爛不禁戳,幸災樂禍之聲四起。老班則朝早收拾好東西,梗着脖子撅着嘴的趙勁一指,“費這大勁,去吧,東西帶好,好好相處。”
相處個狗屁,游凱風面上無虞心中拍案捏拳,老子玩兒不死他也得給他帶溝裏去。
李鳶收拾東西很快,桌案幹淨,并不“崇山峻嶺”“萬壑綿延”地壘着一摞摞教輔,将學神的極簡作風貫徹到底。筆也少,就那麽用順手的兩三只。他三兩分鐘就清空了東西,挎着書包将自己的桌椅并在了第四組靠牆的第五排,撐着暈沉沉的腦袋,看彭小滿手上一摞,腋下一沓,背上一個“炸藥包”不算,還毫不浪費肢體的,嘴裏叼着保溫杯挂繩。
牙口真好,李鳶邊想邊伸了手,接過他嘴邊的保溫杯,特想緊跟着摸摸他的小腦袋,比個贊說:做個好!旺財!
叮咣五四一番調整,大致的位置算是定了:陸清遠和蘇起一組,奈何男方個頭實在超了海拔,為不妨礙後排視線,暫且委屈蘇起一并與陸清遠坐去了三組第五排,和李鳶彭小滿這組,隔了個不算寬闊的走廊,徒有顆八卦心的好事者眼裏,這他媽就是條橫斷牛郎和織女的浩淼銀河啊,老班這波操作六六六!
周以慶調去了缑鐘齊身邊,陰陽調和動靜合并,坐在了第四組第六排;老班好歹也沒有法西斯到底,将方枘圓鑿的趙勁游凱風這對兒安置在了第四組第四排,倒算是給倆基友互留個念想,坐不了同桌,好歹還是前後排啊!真要是水火不容地掐起架呢,游凱風想,老子還算有個靠山不至于孤立無援,穩了。
彭小滿身邊有人,乍有些不習慣,往年在雲古一高,也是一人一坐不說,也沒有人願意和他玩兒。如今周圍一圈都算是聊得來的,背又安安穩穩地抵着牆,難免心中踏實驀然有了集體的概念,別的不說——作弊都好下手了,盲區啊!
“我怎麽覺得。”彭小滿在桌上搭着胳膊,看李鳶的左臂和他并在一塊兒,他的精瘦颀長,自己的則細瘦羸弱,好比他用量詞是一只,自己則只能算是一管。莫名奇妙地懊喪不滿,忍不住觸了一下對方的小拇指,“老班這裏面有陰謀論呢?”
李鳶動了動小拇指,懶的躲,戳回去,托着下巴瞥他一眼,“陰也是陰我,信我,你落不着壞處。”
“他是不是為了我?”彭小滿就是個欠的,還想戳回去。
“再手欠?”李鳶閑閑一握,當即一把攥住他無處安放的小賤手,略略捏緊道:“雖然你這想法還挺臭不要臉的,但我得說,你直覺是準的。”
彭小滿一時忘了抽手。
他一面隐隐能明白老班對他,對班級,那份大刀闊斧毫不精致的着緊與關愛;一面隐隐覺得,李鳶的手掌,白潔而幹燥,寬大而灼熱,好似能溫暖這世上三千。
李鳶今天沒來由的昏沉,手痛,趴桌睡了四堂課。擱別人,任課老師一板槽地粉筆頭早就嗖嗖射出去了,擱他,雙标吧,愛睡睡吧反正也有譜兒。委屈了彭小滿,膀胱裏一泡尿憋了三堂沒撒,看李鳶埋着腦袋睡得香,實在有點兒不忍心鬧醒。中午放課撒丫子奔食堂前,着實不能再憋了,拍拍肩,求他擡個板凳露個能擠出去的縫兒,李鳶頭也不擡地翹起了板凳。奈何沒啥默契,落下凳腿的時機拿捏有誤,胯下驚魂,彭小滿好險沒被他擠冒了尿。
下午連堂體育。自打體測長跑過了以後,這課雖變得可有可無,可到底也沒有老師敢再随随便便占着不放了,好歹體育老師人都識相,不是那些被偏愛就有恃無恐的主,不難為人,做做體操做做熱身俯卧撐也就算完成任務了,多半是上一半兒就解散自由活動的。
今天是坐位體前屈,看着不累,實則堪比上老虎凳的隐性酷刑。
李鳶陸清遠缑鐘齊一衆,操場牆根下排排站一列,面目凝重地齊齊抖腿。
“老班絕對天蠍座我告你們!他媽的他就故意把那貨搞我邊上來坑我的!”游凱風蹲地上做着橫向拉伸,腿上那條限量貼身李維斯眼瞅着就要給他掙開了線,“日,那貨上個課跟老師互動個沒完不說屁話也不跟我說一個?他媽搞得跟我怎麽他什麽一樣,怎麽那麽欠呢?”
陸清遠肢體韌性非常,橫叉豎叉擡腿就來,若果做零,妥妥屬于騷斷腿的那種。他邊抖腿邊看游凱風地上掙紮,“你才是欠我看,看人不爽還要跟人說話?有病吧你。”
“廢話我他媽坐裏面兒我好歹要出來上個廁所吧?”游凱風皺着面目站起來攏腿收胯,“我說讓讓,他你妹的就跟沒聽見一樣,我要不是看他一時半會的還不禁揍,我早特麽把他腦袋按抽屜肚裏了!”
續銘換座兒過後也是相當之不爽,他被分到班裏一個最能瞎咋呼的姑娘,比起周以慶有過之而無不及。半天的時間,瞪着倆汪汪大眼把續銘從頭到腳打探了個遍,上到祖上幾畝田,下到夢遺哪一年,光是續銘保溫杯裏泡的是羅漢果還是胖大海就問了兩遍,叽裏呱啦不得閑。續銘好比西天如來遇上了手心裏撒尿的花果山猕猴,莊重如他,也恨不能指天罵娘。
到底還是忍住了,不無憐憫地看着游凱風,環臂抖腿道:“我懂你。”
李鳶手插兜,嫌日光灼人,眼皮又往下耷拉了幾分。聽游凱風說起撒尿,才想到了什麽,低頭看彭小滿揪了把草杆兒,編了個小環兒,問,“你中午上廁所的時候我是不是壓到你了?”
“哎喲我可謝謝你,你還記得呢?”說起來就胯下一緊,彭小滿把一根草杆送進嘴裏咬着,“蛋差點兒讓你擠去一邊兒了,跟比目魚一樣。”
“實在抱歉。”李鳶“嚇”了一聲,揚起了嘴角,似假似真地道歉:“我當你紙片子似的,給你縫就能飄出去呢。”
“你怎麽不說我就是縷煙呢,也別縫了,鑽個眼兒就行了呗。”彭小滿把手裏的草環擱在手心,亮給他看,“怎麽樣,也算是法國頂級珠寶設計工匠的水準吧?來我給你戴上試試?”
李鳶靠着牆,一臉的“你就一傻`逼”,“就問你gay不gay?”
“真愛無敵,不懼世俗。”彭小滿硬掏過他揣在兜裏的那只左手,将圓溜溜的草環往他小拇指上一套,“我這眼簡直游标卡尺還準诶,正正好,爺賞你了。”彭小滿頓了頓,在他手上又輕輕攥了一把,順勢游走上去,握到了他的腕子,“你的手真的好燙。”
“謝少俠。”李鳶擡手,才仔仔細細看清了那個草環兒——出乎他意料的精致,三根草莖繳繞而成的別致樣式,有點類似他那件秋毛衣上的元寶針。那件秋毛衣當初還是李小杏幫他織的,特特做大,穿了三年,手肘部分磨損嚴重。他翻了翻眼皮,擡手抵了抵額頭,“燙麽?感覺有點燒……”
“你昨天淋雨回家是不是沒——”
話被體育老師猛一聲響亮的鋼哨打斷:“拉伸結束過來器材這邊集合!按學號排隊站好!”
登時哀聲四起,好比哭喪。
對于女生而言,坐位體前屈相對輕松,十到十五厘米推距通常不成問題。有意思的就是看男生推,硬胳膊硬腿,搞不好就是個負分兒。陸清遠坐上軟墊并攏那對兒長腿,屁股好險怼出了墊外,按理說一點兒優勢不占,奈何柔韌性太好,一推推了個十八厘米,對得起他體育特長生的名號;續銘比例不錯可惜不高,萬年端着臉,推的中規中矩,算他難得拔不了頭籌的一項。
可到缑鐘齊這兒就有意思了,身子且長且僵,看着愣是連吃奶的勁兒都給用上了,到底連推板都沒碰着,竭力頂了頂指頭尖,勉強推了個負五。二年二班第一個負分兒,獲得了同學的熱烈鼓掌。
游凱風比他強不到哪兒去,且胖且僵且長,往下一拱身,T恤下擺便蹿上了後背,露出一大塊兒雪白油亮的五花肥膘,李鳶站他背後看着辣眼,啧了一聲側開了臉。彭小滿倒還是個仗義的,見游凱風動作艱澀行狀凄慘,猶如一個自己給自己剪着腳趾甲的大肚孕婦,忍不住趁體育老師低頭填表的功夫,膝蓋湊他脊梁骨上迅猛一壓。
“哎喲卧槽誰啊!”游凱風低頭一句悶聲虎吼,嗖,推出去個十九點五,破了目前為止的最高紀錄,又惹四下一陣驚呼。
游凱風顫顫巍巍下了墊子,活像被人肛了一夜,面露菜色且揉着尾巴骨地追了彭小滿兩大圈,“你他媽的!”
彭小滿在學生堆裏靈活穿行,末了趁機躲李鳶背後揪着他衣擺不放,“呂洞賓與狗你就。”
李鳶按學號順序坐上了軟點,屁股下面一陣蓬軟,頓感周身骨骼都在作痛,帶着隐隐的酸脹。體育老師瞥了眼紗布,問了他一句手行不行,李鳶幹點點頭,沒說話,吸了口氣,伸直雙臂俯下上身去貼近雙膝。指尖觸到金屬推板的剎那,他戛然耳鳴,如同水流湧進了腦內,竟嗡嗡成韻,強按着不适皺眉向前推送,呼吸通道又被戛然阻隔,致呼吸不暢頭臉發脹。力竭後起身,暈暈沉沉更甚,聽老師報了個六點五。
從軟墊上站起,好比從一朵流雲邁向了另一朵流雲,這麽腿根發軟地向下一跪,就又是一場松軟香甜,無憂無愁的美夢。
“哎你!”
彭小滿展臂,接住了李鳶轟然朝他坍塌而來的身子,猝不及防地抱了滿懷。李鳶一時無法回神,耷拉着的腦袋貼上了彭小滿的脖子,滾燙如一只冬天馬路牙子邊的油漆桶烤山芋。
李鳶後來也不明白,那麽多人,怎麽單單就跌他身上去了,巧合麽?
“我去!李鳶。”彭小滿在他脖子上一摸,推他的肩,慌了:“你、你這是高燒啊?”
下午三點的明溪路是不常見的,高中生嘛,披星戴月,朝五晚九。李鳶想起來明溪路上,有家油綠油綠的中國郵政,每次上學經過,它還大門緊鎖着尚未營業,再等到下學經過,人倒已經早早關門了。今天這麽坐在出租車裏路過,才難得見它營業的樣子,門可羅雀,冷清的不行。所以人情寡淡的現如今,信件存在的意義究竟在哪裏呢。李鳶靠在椅背上出神,彭小滿的一只手伸過來,往他額上一碰。
“爽麽?”李鳶問他。
“時機不對,冬天應該很爽。”彭小滿的整只手掌貼上去,還是燙得不行,“咱們學校什麽鬼醫務室,連袋兒撲熱息痛都沒有,還在坐那兒嗑瓜子我去,改成收發室得了呗叫毛醫務室。”
彭小滿的掌心柔軟,貼上去冰冰的,李鳶閉眼:“你以後出息了,可以給母校捐一個。”
“要捐我就捐棟樓,順便換個食堂承包商。”彭小滿收回手,指指李鳶書包側袋裏的保溫杯,“光捐個醫務室也太摳了,你得多喝水,去辦公室給你灌滿了。”
李鳶慢吞吞地擰開杯子,倒了熱氣騰騰的滿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