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

“凱爺說以後要給鷺高捐個游泳池,你倆一塊兒吧省得麻煩,順便讓校長給你倆鑄個銅像。”

“我沒死呢,鑄個傑寶的銅像。”彭小滿嫌他晦氣,呸了一口,“你一說凱爺……啧,你倆真的,基情四射,你今天站起來一倒,你沒看他電光石火蹿過來那速度,嗯,怎麽說?博爾特也就那樣兒了吧。要不是因為我倆住一塊老師覺得我能捎帶手,他那會兒恐怕背着你就奔二院了。”

“他是怕我一伸腿瞪眼,沒人陪他吃食堂上廁所給他作業抄了。”李鳶吹了吹杯蓋裏的熱水,往座椅裏又陷了一寸,“對不住少俠我又晦氣了。”

“沒關系你晦氣你自己你随意。”彭小滿擺手,“還挺羨慕你的。”

“羨慕我差點兒燒暈。”

“羨慕你有人着緊。”彭小滿盯着他貼着杯蓋口的嘴巴,“羨慕你發個燒,被人裏三層外三層的包着,一個個恨不能蹦過來給您親自心肺複蘇。”

“瞎湊熱鬧呗。”

“凱爺蘇起陸清遠他們聽了你這話,得衆籌買兇要你的狗命。”彭小滿笑他不知好歹,“我在雲谷那年犯了病,倒在操場那兒弄死也站不起來,最後連120都是我自己打的。”

李鳶側過頭看他,把水杯擰上裝回書包,“為什麽?”

“因為他們會怕呗。”彭小滿聳聳肩,看向另一側車窗,“他們大概會覺得說,诶喲好吓人,怎麽回事兒,這人跪這兒什麽毛病?我不敢動他,還是去叫老師吧。就沒有人真的會及時走過來說,同學你痛不痛,是不是哪裏難受?片面吧,不過,反正……我沒有遇到。”

李鳶對他這段話,不知是回應以憐憫還是認同,無奈只能轉過頭,合着眼皮倚着車窗不說話了,眼眶似乎因為高燒而正微微幹澀,于是擡手揉了揉。

李鳶課上險些高燒要暈,吓壞了一幫,當屬體育老師受了大驚,差點兒蹦起來打120。開玩笑呢,我課上出這事兒,還體育課,特麽真出事兒了算誰的?到底還是李鳶自己昏沉沉地從籃球架下站起來攔着,說沒事兒,不至于,就是一時腿軟沒使上勁兒,請假回家吃個藥就成。

老班聞風便撂下鋼筆下來操場查看情況,游凱風自告奮勇打報告要陪着送他回家,老班以一句“你別想翹晚自習”駁回,話頭轉向彭小滿——要不就麻煩你照顧一下吧,順路,也捎帶手。合情合理。

李鳶聽了沒吱聲,一屁股坐回籃球架下撐着脹痛得一個倆大的額頭,彭小滿也沒說不好,也不覺得難為。

明溪路的行道樹依次駛向車尾,出租車師傅回頭沖着彭小滿,“前面臨泉路修地鐵,我這出租過不去得從高架繞,你們看行不行?”

“繞……得繞多少錢的?”彭小滿去摸褲兜裏揣着的一把零票。

“哎喲,這麽近我又不是黑車,正經打表能繞你多少啊?!”師傅跟聽笑話似的。

李鳶從口袋裏拿出張五十的往彭小滿手裏一塞:“您繞吧。”

彭小滿見李鳶頭一歪,整個重心往車窗上一癱,弱勢的樣子,微微蜷了蜷。彭小滿既不是心疼也不是讨好,單純覺得他那樣會磕成腦症蕩,靠起來不舒服。猶豫了一刻,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胛骨。

“嗯?”李鳶轉頭,灼熱的鼻息乍然拂過彭小滿的手指頭,彭小滿應激性地往回縮了縮。

“來吧。”抖抖自己的右肩,“靠那兒你回頭再吐人一車,這兒今天限免,不占白不占啊。”

李鳶聽了笑:“平常不限免是什麽個價來着?”

“論鐘點算,少說……也得萬兒八千吧。”

“你那肩膀頭子,八成是金鑲玉的。”李鳶坐直,重心左移,緩緩靠上了彭小滿的右肩。夏季校服是滌綸的料子,易髒易皺也并不柔軟,倘若依靠烏南江的硬水漿得過了頭,便會略略發硬且不貼身。李鳶隔着這樣一層帶着透明皂氣味的衣料,用左側臉頰,感受了彭小滿皮肉下骨骼的精小錯落,與崎岖嶙峋。他的軀幹很溫暖,那溫度,類似于鳥類的翅下。

“巨gay。”

“就你得了便宜還逼話多。”彭小滿換了個坐姿,使肩膀得以擡高,以便李鳶這個大高個靠下來不會太難受,“少俠什麽初體驗?”

“硌,非常硌。”李鳶閉着眼,想說你瘦過頭了,超模也不如你了。

“媽蛋。”彭小滿轉過頭笑,“現在知道凱爺的好了吧。”

下午三點的青弋悠哉到出常,學業前程皆可暫時抛諸腦後。冒尖的樓頂,森綠的樹梢,即使是高架上,有了那樣不低的行駛速度,也令人覺得進程甚緩,砥實向前。天氣并不依預報所言那樣,所謂的萬裏響晴,但毫無雲翳,碧藍清湛。彭小滿想搖開車窗吹吹風,想着靠在他身邊的這個人,又沒敢。

李鳶腰上吃了點兒勁兒,沒有完全卸上去,可到底一米八的個子,斤兩自然很是不小。可彭小滿近乎神異地覺得,那份重量并非沉重到使人壓抑,相反,那種類似于經年積累的豐實的分量,好比熟宣上的那一柄溫煦剔透的白玉紙鎮,正溫柔而不失力度地,鎮着他那顆時常浮沉不适的心髒。

彭小滿遙看窗外,天上遠遠飄着只斷了線的風筝,非常渺小,天地自得。

車停在築家塘門口的合歡樹下,打表收了十二。李鳶和彭小滿都是瘸着從車兩側下來的——李鳶靠麻了左半邊身子,彭小滿被他壓麻了右邊身子。倆人皆跟中風似的擰巴着胳膊腿兒,恨不能直奔老菜場後門的那家盲人推拿。

“誰能給我來個分筋錯骨手。”彭小滿轉動着嘎八嘎八直響的頸椎,懷抱書包,姿勢吊詭,猶如奇行種。

李鳶回過頭,神色帶着明晰可辨的疲憊不适,與佯裝出來的抱憾,“真對不住,本派不教這招兒,不然我鐵定錯了你。”

“你是不是恨我?”那天李鳶說給他的話,彭小滿來了原本奉還,跟着他上了門洞,得親眼看他開鎖進家門吃了藥躺下,他才能算光榮交差。

“不不不。”李鳶慢把書包滑至胸前掏鑰匙,慢吞吞搖頭,“我敬您。”

“滾蛋。”

築家塘的舊築樓梯逼仄晦暗,稍不留神,就碰了頭蹭了灰踢,要麽就翻了誰誰家攢着過年燒爐子的煤球堆。一前一後走上三樓樓梯口,兩人皆聽到了一陣從上傳來的低聲言語,回頭分辨也簡單,是個中年男人的小聲言語混着女人的盈盈笑聲,外加一陣金屬碰撞的開鎖聲。

其實挺正常的一聲兒,偏偏因為發聲者那強壓着嗓子的低語方式,而顯得尤其暧昧,說不明白,黏糊糊的。

彭小滿沒在意,卻看面前的李鳶先是怔了怔腳步,後是轉頭朝他比了個噤聲,又朝自己按手,示意別動,別跟。

“……”彭小滿便依他要要求不動了,張了張嘴,看他面目神色陡然冷肅了下來,鼓了下胸膛,擡腳像是要繼續緊步上樓。彭小滿看不懂的是下一秒,他那像是一時之間倏爾盈滿的凜然與熱望,突然又像被兜頭涼水給潑滅了一般,淨剩了沮喪猶疑。他往上站了兩階,抿着嘴歪着頭,還是那個牛`逼哄哄的樣子,冷冷望着四樓不動。

彭小滿不說不動不代表不看,他順着李鳶看過去的方向擡頭,潦草看見一個白且微胖,披發粉色襯衣的中年女人背着手包,低頭進了右手那戶的門;門裏有人招呼,那人飛快地伸手關門,彭小滿又潦草看清了半張中年男人笑容可掬,樂呵地近乎有些局促的臉。

李鳶他爸,真像,李鳶老了鐵定就長他爸那樣兒,真是親生。

人在經歷極具戲劇感的場面時,大悲大喜往往來不及積累預備,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滑稽感。彭小滿心裏一聲咯噔,腦子活絡,那種強自克制的男女氛圍近乎一眼就懂——狗血劇?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這什麽鬼!第一反應尤其的下意識,沒去考慮李鳶此時此刻是怎樣的心情,而是想脫口而出“我什麽也沒看見我先走了”後,轉身就跑。沒料想李鳶也是逃,他默不作聲地手揣兜,越過彭小滿,一迳下樓,頭也不回。

“哎?”

彭小滿一愣,反應過來,轉身去追。

到底是病恹恹的,身上的高熱還沒下去,李鳶也沒走遠,返回到了築家塘的合歡樹下,蹲着拆了一盒包裏塞着的煙。也不知是燒得手抖,還是惱怒得手抖,彭小滿跟過來,看他手裏的火機苗子,對了約摸四五秒,才對上了嘴邊的煙頭。

一時無言,李鳶悶着不說話,彭小滿也不知道跟他說什麽好。

琢磨了一刻,走過去與他并排蹲下,撚起他丢在腳邊的煙盒金紙,折了只小拇指指節大小的千紙鶴。合歡樹上早早就有蟬了,嗡擾不歇地叫着,花開如漫天紅霞,暈染着深淺,秀美且羅曼蒂克。彭小滿邊折邊想起他爸彭俊松,嚴父,打小逼他看名家,蹲馬桶也得抱着本名著才讓脫褲子。

他想起來史鐵生也寫過篇《合歡樹》,裏頭有句經典的,說,人有時只需靜靜的待着,悲傷也成享受。

抽完一支,彭小滿蹲着陪他又抽完了一支,直到李鳶末了終于深深吐了口氣,頂了頂鼻尖擤了聲鼻子,才攤開掌心把那只金熠熠的迷你小紙鶴炫給他看:“不想回家就先去我家,你得吃藥。”

李鳶結果那只紙鶴,“你奶奶呢?”

“這個點兒,肯定找老太太們搓麻去了,青弋雀神。”彭小滿站起來拍拍手,“走吧,咱倆孤男寡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