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唐家小兒子唐勻,在自家門口蹲着逗貓已經老一會兒了。那藍眼兒的波斯貓一身亂蓬蓬的白色長毛,灰撲撲的,跟平時的細膩雪白大相徑庭,應該有些日子沒人打理了。

“铛!”牆上的老擺鐘響了一聲,午飯點兒過去一個鐘頭了。唐勻瞅瞅癱在床上的奶奶,只瞅見花白的頭發紋絲不動。裏屋的媽媽還是沒有要出來做飯的意思,抽噎聲時不時飄出來,無聲地傳達家裏的詭異氣氛。

楊美雲手裏恨恨地撕扯着脫了邊線的花仙子小手絹,一雙眼窩深陷的漂亮杏眼此時已經腫得老高,完全看不出平日的溫潤秀美。想她楊美雲大姑娘時也是廠裏一枝花,明裏暗裏想跟她處對象的,可以繞車間圍上三圈。偏偏她就看上老唐了,老唐雖然人不俊,但一米八五的大個頭,倒三角的身材在一衆追求者裏可謂鶴立雞群。

自從嫁給老唐,楊美雲一手包攬家務活,照顧他癱在床上的老母親,又為他生養一雙兒女,誰不羨慕老唐有個漂亮賢惠又能幹的老婆?

楊美雲擡頭撇了眼這統共不到三十平的蝸居,老大唐寧沒出嫁前,在廚房一住就是十幾年,看女兒可憐巴巴趴在凳子上寫作業,自己是個什麽心情?小兒子早産,身體弱,快十五了,個頭只有一米四,見誰也不愛張口。學校不收,只能送去老張頭那裏學木工。每月回家一趟,看小兒子滿手的白膠布,肩上腰上時不時露出來的青紫,自己又是個什麽心情?

就是這樣糟心的日子,楊美雲也沒想過要跟老唐怎麽樣,倒是那挨千刀的,前幾天居然沒頭沒腦地跟自己說要離婚!老唐那直性子,字典裏就沒有開玩笑這一說,楊美雲自然知道他開口就是下定了決心。再多問一句都跟悶葫蘆一樣,一個字都不吐露。

這算什麽?自己這把年紀,廠裏早辦下內退,要到45才有退休金。離了婚,住的地方首先就沒有,難道住姑娘家?其次,那癱在床上的老太太誰來伺候?老唐嗎?還有小勻誰來管?後媽嗎?

對!後媽!楊美雲覺得自己終于抓住了重點,老唐他這是外頭有相好的了?!她着急火燎地趕緊回想前些日子老唐所有可疑的蛛絲馬跡。除了上班,回家,就是偶爾跟夥計們在西頭小賣部前面喝個酒,這日子都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過的。但是!老唐從那天開口要離婚就再沒進過家門!

楊美雲霍地起身就要往外沖,去老唐廠裏找老唐,找不到人,就找他們領導,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就離婚。前腳剛邁出裏屋門,床上的老太太就哎呦哎呦叫喚起來,老人家中風失語,腦子還是清醒的。門口的唐勻也蹭地站起來,眼巴巴望着她叫了一聲媽。

楊美雲條件反射地看了眼牆上的擺鐘,原來都過飯點兒了。老太太經不起餓,兒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先忙飯吧,老唐的廠還有領導總歸跑不掉,下午再去也是一樣。

一邊囫囵咽下飯,唐勻一邊給奶奶打好流食。幫奶奶擦洗後背腿腳,換下舊床單,換上媽媽出門前交給他的洗好的新床單。做完這些,就又無事可做了。

百無聊賴地向門口看了一眼,正好跟波斯貓對上,那貓之前都快被他揉搓壞了,見他又想上前,吓得喵地一聲竄出門。唐勻被逗樂了,作勢要追,剛拐出門口,就看到隔壁大軍回來了,正在開門。

“軍哥!”唐勻在心裏叫了一聲,欣喜自己終于碰上一回這個高大帥氣的鄰居了。

天熱,大軍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背心,下面一條老頭樂大褲衩,顯得格外颀長。唐勻羨慕地擡頭看着大軍胳膊上緊致的腱子肉,輪廓分明的側臉,高挺的鼻梁,黑亮又紮手的毛寸短發,這些他自己統統沒有。

“這才是男人啊!”唐勻心裏感嘆着,自己每天天不亮就被師傅趕下床去挑水,跟少林寺裏的李連傑一樣。胳膊是比以前有勁多了,可還是那個細柳條樣,勁都長骨頭裏了。

大軍進門後,回頭看看還站在門口的鄰居小男孩,細瘦,皮膚營養不良的白,頭發、眼眉、睫毛、眼珠子都透着焦黃色,配着深陷的眼窩,像個毛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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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十歲了嗎?大軍知道他在外頭學木工,不常回來。因為楊美雲在他奶奶活着的時候,經常照拂老太太,所以對老唐家的人,他都格外有耐心。

“吃飯了?”大軍一邊往廚房走,一邊回頭問。見那小男孩點點頭,走進廚房又問:“你媽出門了?”看不到人,又沒出聲否認,那就是只有小男孩跟奶奶在家。

不一會大軍端着碗方便面出來了,裏面一個雞蛋兩根泡面伴侶腸,單身漢标配。大軍把碗放到折疊餐桌上,招呼鄰居小男孩一起來吃,男孩搖搖頭。大軍坐下吹吹面,等涼點再吃,又擡起頭跟小男孩說:“要不要一會跟我去跑小公共?”這回小男孩眼睛徹底亮了,不敢相信自己能有這好運氣。大軍笑着摸了把小男孩的頭,“咱們就去一個鐘頭,跑完一圈,你在二店下車,自己回來,行不行?”

唐勻激動壞了,家,師傅家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兩點。姥姥家在湖北,小時候跟媽媽回去過一次,又是火車又是汽車還有驢車,到姥姥家就開始發燒,差點回不來家。這些就是唐勻十四年生涯,有記憶的所有去過的地方。現在,他最崇拜的軍哥,要帶他去看看那未知的“外頭”,怎能不讓他激動。

跟軍哥在二店門口等了一小會兒,一輛小公共就來了,車上下來一個男人,頭發長的遮着半張臉,光着膀子,肩膀上斜背着一個到處破皮的黑色翻蓋單肩包。

“操,你可來了!”那人迫不及待把包脫下來扔給大軍,“裏面是315,有一張一百的,其他你自己點,我他媽都要憋死了。”邊說邊跑,一拐彎就不見了。

大軍把那黑包也斜背着套上肩膀,沒有點錢,上車數了數坐着的人頭,一招手讓唐勻上車。大軍把唐勻安排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跟司機隔着一個60公分寬,隆起的發動機蓋,前面右邊都是車窗,位置絕佳。

夏日的午後,太陽最是毒辣,司機下車找個背陰地方抽根煙後,在乘客抱怨聲中發動起車來。大軍給唐勻找來把傘,讓他遮陽,唐勻推了回去,表示不怕曬。總有太陽照不到他的時候,唐勻覺得一會打傘一會收傘,一點也不帥氣。

大軍跑的這條線,橫跨臺東和四方,人流量大,即使天氣這般熱,也總有人滿為患的時候。唐勻起來三回給抱小孩的和老頭老太太讓座,是坐着還是站着他都不太在乎,反正不耽誤他看窗外的景色。

外頭人真多,人行道上滿滿當當都是人。

這站停了,路邊的店有兩層樓高,紅白色特別醒目,招牌是個白胡子老頭,大玻璃窗裏人頭攢動,不知道是賣什麽的。唐勻只知道樓下小賣部和二店這種公家商店,玻璃櫃臺隔着售貨員和顧客。

這站停了,是在個到處搭着棚子,一眼望不到頭的市場路口,一個小女孩手裏拿着個炸得金黃的面包,跟媽媽站在一起等車。面包唐勻認得,可這女孩拿的面包底下還穿着根木棍,像糖球一樣拿着吃。

這站又停了,是學校的門口,車站上烏壓壓都是穿着紅黃白相間校服的剛剛放學的中學生。學生們笑着鬧着上來一大波,大軍一直嚷着“上不來了,坐下一輛!下一輛馬上就來了!”汽車費勁開動起來,車上車下問作業的,告別的,互相問候長輩的,又是一陣亂哄哄。

終于又回到了二店門口,店員下班了,在拉可伸縮的鋁合金百葉門。唐勻心裏還在撲通撲通快速跳動着,興奮勁很難一時半會下去。

大軍下車把他送到馬路對面,看他溢于言表的開心,自己心情也很好。“趕緊回家,你奶奶還在家,見到你媽可別說我帶你出來過。”

“軍哥!”冷不丁唐勻開了口,聲音脆脆的,屬于尚未變聲的小男孩特有的嗓音。他兩手一伸堪堪捧起大軍的一只手放到胸前,鄭重道:“謝謝!”

這會兒的太陽褪去了毒辣,柔和起來,唐勻的焦黃色系被太陽一照,變成了金色,營養不良白也變成了奶白,被那樣瘦小的雙手捧着,聽到這樣真誠的道謝,對大軍來說真的是開天辟地頭一回。他愣了愣,把手抽出來,轉而拍了拍唐勻的肩頭,不知該做什麽表情道:“趕緊回家吧!”

大軍轉身過馬路回去車上,看着馬路對面緩緩移動的小小身影,無聲地笑起來。

毛子:老外,外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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