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銀色的月光無私地灑落向大地,連平時不起眼的角落都傲嬌地展示着存在感。
老張頭家的小院裏點着大瓦數的燈泡,幾只蛾子頑強地撲着強光。護院的大黃無暇看這群傻蛾子,支着耳朵聽着屋裏時不時傳來女人的嗚咽聲,男人的低喃聲,還有它的主人,老張頭的嘆息聲。
屋子裏只點了一盞昏黃的吊燈,一層層的煙霧肉眼可見地在燈下彌漫,老張頭坐在搖椅裏,半阖着眼睛,身邊圍坐着一圈兒女。
“爸,就算平時咱們回來次數少,那也是我們工作忙啊!老二一年到頭在外頭出差跑供銷,我在家當爹又當媽,小旭是您親孫子吧,您怎麽能把房子說送人就送人啊?!”老二媳婦是個能說會道的,話開了頭就甭想讓她停下。
“嗚嗚嗚。。。”老大媳婦見縫插針地哭上一嗓子,給自己多年未見的妯娌搖旗助威。
老二媳婦眨眨眼,表示接收到這份隊友的情意,接着說道:“照我說,這事不是您老糊塗,肯定是唐勻那個白眼狼給您灌迷魂湯了,對不對?那小子我當初一見就覺得他狼心狗肺,賊眉鼠眼的,果然憋着一肚子壞水,敢把主意打到咱們家來,瞎了他的狗眼!爸,只要您說句話,這房子就輪不到他,我們幫您奪回來!”
老二媳婦感覺自己一來就抓住了重點,比她那只知道悶頭抽煙的男人不知道強多少倍,心裏得意起來,猛地在桌子下踢老二一腳。
老二“嗷”地叫一聲,不多疼,就是吓的。他一邊擡頭看自己媳婦無聲傳遞來的眼神指令,一邊掐滅煙說道:“爸,法律規定,我跟大哥還有小弟有這個繼承權,您得知法懂法。我知道您喜歡唐勻,手藝不都傳給他了嗎?幹嘛房子也搭上啊?您知道不知道錯埠嶺那邊拆遷都好幾千一平,就算咱們不拆遷,這房子也夠得上小四十萬了。”
老二身旁的老大趕緊補充道:“就是,我們一個月累死累活才幾個錢啊!爸,我跟您交個底,我們車間下崗名單下個月就出來,保不齊就有我,靈芳早就下崗,小冬馬上要中考。。。”
老大哽咽着說不下去,雙手搓了把臉,緊接着是老大媳婦嚎上的一嗓子,感情比剛才真摯許多,下崗的日子不好過。
老大老二都發言完畢,大家目光都集中到三弟那裏,老三還是光棍一個,東一榔頭西一棒槌跟着老爹學藝多年,連圖紙都畫不全。
他一直低頭翻看自己的漢顯BP機,見許久沒動靜,才擡頭發現大家夥兒都望向他,他把BP機揣褲兜裏,攏了攏頭發,慢條斯理地說:“這房子給誰我都沒意見,我今天就是來說我棄權,我不缺這套房,我對象家有。。。”
老三這一番話算是炸了鍋。
“老三,你這話就不對了,你光棍一個,我們不還得養家糊口。。。”
“爸你聽聽,他這什麽話,還是不是老張家的人。。。”
“快別在這膈應人,你那點破事好意思張口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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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什麽張不開嘴的,我跟我對象正大光明!我們。。。”
“嗚嗚嗚嗚。。。”
兵荒馬亂中,門鈴非常突兀地響起來,那聲音像是一個粗嗓子的女人想尖叫卻拔不上調。
屋裏頓時消停了。
老張頭聞聲睜開眼,躺椅上直起身子就要去開門。
老三正巴不得走,又離客廳門最近,趕緊溜出院子去開大門。不一會,他又喜滋滋地回來:“爸,您看,我軍哥來了。”自動忽略大軍身後的唐勻和彭律師。
衆人一看唐勻來了,呼啦一下都站起來,義憤填膺的,眼裏冒火的,咬牙切齒的,同仇敵忾着。
大軍早料到會是這樣,把唐勻往身後一拽,讓位置給彭律師,:“這是給張師傅辦理捐贈過戶的彭律師,你們有什麽問題盡管可以問他。”
一幹人沒想到唐勻會請律師來,猶疑着都不知道怎麽開口。
“我是張德祥此次捐贈的代理律師,這裏是審批文件的複印件,你們看一下,有任何問題可以問我。”彭律師拿出一個牛皮紙的檔案袋,邊說邊打開。
趁着那幫人圍着彭律師,唐勻從大軍身後刺溜竄到自個兒師父身邊,蹲下身子,從身後拿出個飯盒來:“師父,我媽剛炸的藕盒,還熱着呢,趕緊吃,我給您倒杯水去。”
大軍在唐勻身後一直跟着,防着哪個急紅眼的。老三亦步亦趨跟在大軍後邊,也不說話,就那麽癡癡看着他。
唐勻把水遞給師父,回頭迅速瞥了一眼大軍身後,大軍這才看見老三,當着老張頭的面,他也不好像以前那樣硬攆人走,又怕唐勻小心眼跟他生氣,哄着老三道:“我那面包車停在門口,老三你去幫我看着,別再有騎摩托的給我蹭了車。”
“嗳!”老三脆生生答應着,一扭屁股就跑出門去。
大軍低頭看看唐勻,雖然瞧不見正臉,總能覺出沒有剛才那麽氣呼呼,心裏默默給自己豎個大拇指。
“小勻,替我謝謝你媽,你跟大軍回吧。”老張頭甫一開口,嗓子還有點啞,是許久沒開嗓的緣故。
唐勻蹲在躺椅旁,手搭着扶手,看看師父略憔悴的臉,再看看門口那幫要生吞活剝彭律師的兒女們,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眼圈先紅了。
“那個屏風出活了嗎?師父這幾天搭不上手,你自己多琢磨,沒幾天就到期,你得抓緊。”老張頭真餓了,幾口吞下一個藕盒,“你媽這手藝還是那麽地道,我這幾天就想這口!”
唐勻低頭抹抹眼淚,擡頭一笑:“師父,去大軍家住幾天好不好?他出長途,一個月家裏沒人,我伺候您。”
老張頭抹抹嘴上的油,回徒弟一個笑:“這房子很久沒這麽熱鬧了,還挺喜歡他們來鬧鬧,我那大孫子還一個都沒來過,我呀哪兒也不去。勻兒啊,屏風趕緊給我出活就行,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老張頭擡頭看一眼大軍,又向門外看一眼。等大軍把唐勻拉走,又低頭開始吃起藕盒,邊吃邊嘟囔:“兔崽子們,沒一個問問老爹吃沒吃飯的。。。”
出來院門,唐勻跟大軍站在門口等彭律師,他的眼睛依舊紅紅的,瞅見大軍在摸兜,上手就打大軍胳膊一下,:“不許抽煙!”
大軍見四下無人,大着膽子把唐勻摟進懷裏,“那你別哭了,看得我心疼。”伸手摸着滑嫩的小臉,忍了忍沒親上去。
唐勻靠着大軍的胸口,閉着眼流淚道:“師傅把家傳的木雕樣子都給了我,這已經是天大的恩情,你說他為啥還要把這房子給我,我真是受不起。”
大軍把人摟緊一點,道:“張師傅是個有主意的人,你呀別的不用想,就聽你師父的,還像以前那樣盡心盡力伺候他,等你師父百年以後,咱們問心無愧就行!”
唐勻把臉深埋在大軍懷裏,嗚嗚哭得更兇。
“軍哥!”老三從面包車後面繞過來,小心翼翼地湊上前。瞅見大軍摟着唐勻的胳膊,酸了吧唧地說:“小勻哭什麽啊?得了房子還賣乖。”
大軍可沒剛才屋裏那好脾氣,轉頭瞪老三一眼,老三立馬乖乖閉嘴。
唐勻見來了人,也不好意思接着哭,從大軍懷裏掙出來,轉過臉去時不時抹着眼睛。
“軍哥,跑長途累不累啊?”老三聽人說大軍年前把出租車賣了,跑起長途車的生意。
見大軍沒搭理他,他又問:“我聽人說跑長途可累,經常有開着開着就睡着的,可危險,軍哥你每次跑車有陪車的不?”
老三往前挪挪,站到軍哥邊上一米的距離,“我去年也考出駕照來了,雖然不是A證,不過大貨我也會開,你缺人不?我要是跟你一起跑車,你可不會寂寞啦!我會講好多笑話,我還會唱歌,吹口琴,我還學的按摩,夜裏你累了,我。。。”
聽他越說越不像話,唐勻也顧不上傷心,回頭打斷他師哥的臆想:“閉嘴吧!”
老三猛地讓人打斷,臉漲得通紅:“哎小勻子,你怎麽這樣,現在是我跟軍哥在交流出車心得,你插什麽嘴,軍哥你看我行嗎?”老三巴巴地看着大軍。
唐勻小母雞一樣,站到大軍前面:“不行!大軍已經有陪車師傅了,就你那兩下子誰敢找你。你男人呢?沒呼你呢?”唐勻一直看不上他這不着調的師哥。
“關你。。。”呼機非常配合唐勻響起來,跟四周的蛐蛐打成一片。
老三不敢不看,只好認命拿出來,上面寫着“速歸,晚十點落鎖。”
“軍哥,我這有點事要先走一步,你還記得我的傳呼號不?有事呼我啊!”不等那倆人有啥反應,老三擺擺手,溜了。
唐勻回頭瞪大軍一眼,大軍回個無可奈何的眼神。上前又要抱,唐勻躲幾次,半推半就躺進大軍懷裏。
“你有睡着嗎?”
“真有。”
大軍趕忙把要跳腳的小人抱緊,“哎,別擔心,不是還有你舅舅,他老人家經驗豐富,沒什麽危險。等到明年,注冊家公司,車交給車隊開,我家小勻兒再不用擔驚受怕了。”
唐勻擡頭看着大軍已經遮不住皺紋的帥臉,紅着眼圈踮起腳跟輕輕吻上大軍的嘴唇。
還記得這人跑小公共時,三不五時領着他一起兜圈,讓他了解外面的世界。
後來,這人開起出租車,每回從家到師傅的作坊,都是車接車送。那會兒自己突然就長起個兒來,楊美雲擔心他營養跟不上,捎的加餐也都是這人來送,風雨無阻。
再後來,出租車買上了,連房都買上了。還以為這人是要去結婚,那會自己真是連牙都要咬碎,沒想到這人轉臉來跟他求婚,連爸媽姐姐都陪着一起,要是奶奶活着,興許也會高興地哼上幾聲。
現在,這人又不安分,賣掉出租車要開物流公司。因為資金有限,又沒經驗,頭一年都是親自跑長途,只要出車,自己晚上就睡不踏實,這人無論走到哪,頭一件事情就是給他打個傳呼,每回那串520都讓他臉紅心跳。
“軍哥,我愛你。”
不要說給你聽,怕你太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