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蓬萊(一)
周遭的景象俱是模糊,只有君漸書挺直的身影倒映在眼中。
“自己”微微偏頭,視線有些飄忽不定。如果細看,會發現他握鞭的手微微發顫。
秦舟想不明白。
如果真是想将人逐出師門,為什麽不敢直視君漸書。
而且什麽“勾三搭四”的理由,簡直荒謬。
視線漸漸模糊,秦舟反應了一會兒,才發現這個“自己”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無盡的悲傷席卷而來,像嚴絲合縫的枷鎖,扼住秦舟的咽喉。
他最終聽見自己說:“那你就跪死在這裏吧,我去将那些帶壞你的人一個個殺了。”
回身的一瞬,淚水猛然決堤。“自己”沒有去擦,只一路快步走着,到了一處沒人的地方,崩潰地蹲倒在地,無聲地哭。
他抱着膝,泣音哼出幾個字:“我不想死……”
天地空曠,恍惚間只剩下他一個人。
繁雜的思緒像熔漿一樣爆發,注入秦舟的頭腦。
他真的不想死。他死了君漸書怎麽辦,秦過怎麽辦。他剛接手瀛洲秦氏,還沒将家族整頓清楚。他和徒弟還有好多約定,他還沒幫君漸書拿到舜弦琴,沒帶他去嘗過五月初五的新酒。
他還有好多的事沒做。
過去的經歷飛速在眼前閃過,最終卻像一道白虹,消失在茫茫天地中。
頭痛得像是要被人拆散,秦舟掙紮着睜開眼睛,在劇痛之中微微驚訝。
魂牽夢萦的面龐就在他面前。
秦舟有些無法理解事态,眨了眨眼睛,牽動泛紅的眼角,顯得脆弱可憐。
他定定地問:“任任?”
白色的身影往前走了兩步,将他擁入懷中,面上神色難明。
懷裏的人起着高熱,微微顫抖着,愣怔了片刻,顫顫巍巍地舉起手回擁他。
“好久不見……”秦舟拉出一聲如同嘆息的感慨。
君漸書的手按住他的後腦,力氣大的仿佛要将他融入骨血。
他将頭枕在秦舟肩上,眼神中閃過一絲惶惑:“好久不見……師尊,你想起來了什麽?”
“我不知道……我好難過啊。”
頭痛愈演愈烈,身上像是放了團火。即使抱着君漸書,他也沒有絲毫安全感,不住顫抖着,克制着自己不要縮成一團。
他自以為壓制住了,卻不知道自己拒絕的姿态在君漸書眼中有多明顯。
懷裏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君漸書和他相處過那麽久,怎麽能認不出來,秦舟這是在恐懼。
鼻尖的血腥味兒刺激着雙方,秦舟終于忍不住,将手臂縮回,幾乎是哭出聲:“你別動我……”
君漸書手上帶了點靈力,将他的頭往胸前按去。
秦舟的反抗慢慢弱了,只是下意識地顫抖。君漸書輕聲問他:“你不要誰動你?”
“蛇……好多,金色的……金色的蛇是玄冥……不要過來!”說到最後一句時,他空白的表情瞬間染上了驚恐。
“沒事,都沒事的。我在這兒,把你記得的都告訴我。”君漸書的手一下一下撸着秦舟散落的黑發,溫柔得一如往常。
“很多蛇,好難過……玄冥放我走,我答應他……”
“答應他什麽?”君漸書的眼神暗了暗。
秦舟拼命搖頭:“他沒說、沒有。”
“好。”君漸書的聲音聽起來越來越溫柔,秦舟卻像感覺到了危險,掙動的幅度大了起來。
君漸書柔情似水地逼問:“還有呢?”
“還有……”秦舟忍不住回想,喉嚨上下翻滾,“令牌碎了……是君漸書、是你!都是你的算計——不對,是我要逼你,我和你……靈骨……死……”
“不是你,是我,我是最壞的那個人。”君漸書輕輕勾起唇角,眼中閃過一抹悲哀,“是我算計你,把令牌給你……徒兒還挖了你的靈骨呢。”
聽到“靈骨”二字,秦舟崩潰般悲鳴起來,像是一只走投無路即将葬身獸腹的小獸。
“沒事了,你不用想這些。”
這話聽起來像是安撫,秦舟卻掙紮得愈發猛烈。
君漸書捉住他的雙手,不讓他再碰自己的傷口。他笑了笑,對着秦舟道:“你什麽都不用想,以後也不會想起來……無論你知道了什麽。”
一道靈光竄入秦舟的眉心。像是陡然被抽去了力氣,秦舟的身子癱軟下來。
君漸書抱住懷中的身體,語氣似是欣慰:“還是這樣聽話些。”
天知道他有多少次想像這樣,将師尊緊緊摟在懷中,捆起來,不讓他逃出半步。
君漸書微微揮手,從随身空間裏取了張白玉軟塌出來,将秦舟放上去。在兩人身邊,道道禁制此起彼伏。僅僅片刻,原本荒無人煙的荒野,就變成了一步一殺機的危險地域。
秦舟已經感覺不到這些。他的眼神幾乎是一片空茫,帶着一點哀求,定定地盯住了君漸書。
君漸書握住他的手,在自己臉上蹭了蹭。而後坐在軟塌邊緣,一指點上秦舟的額心:“豔骨反噬,師尊現在應該很難受吧……需要徒兒幫你解解渴嗎?”
一道靈力注入神識,秦舟只覺得說不出的安逸,像是一尾幹渴久了被放回水中的游魚。與此相比,那些紛亂的記憶正在離他而去,仿佛原本就沒有存在過。
他舒服地低聲呻.吟起來,下一瞬卻被人輕輕按住了唇瓣。
君漸書開朗的聲音輕輕響起:“師尊別叫,徒兒可受不了。”
他另一手拿了張帕子,輕輕擦拭着秦舟受傷的手指。在軟帕觸及受傷的指縫時,秦舟喉嚨中迸出悶聲,一時竟分不清是痛苦還是快活。
“師尊一向講究,怎麽能把自己弄得這麽凄慘。”君漸書嘆了口氣,将秦舟的手擦幹淨放回去,轉而輕輕理去他身上的髒污。
這具身體之前在水中泡了許久,出來後又摔在了野地裏,早被磨得泛了粉紅。君漸書的目光在上面寸寸流連,卻恍然聽見了秦舟不滿足的輕哼,像是在催促他更進一步。
君漸書笑着嘆了口氣:“豔骨要的靈力比我想象的要多。現在可不敢碰你,一碰就要被吸幹。”
不過不能碰到底,做些旁的總還是行的。
君漸書欺身而上,輕輕親了親秦舟顫動的睫毛,轉而握住他骨節分明的手指。
“這算是這麽些年離開我的利息……師尊,你欠我的,你不記得了,我記住,一樣一樣慢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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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間,他像是被一群藤蔓吊了起來。
藤蔓饒有興趣地卷着他疾行。身子不自覺地挺着,不知道想要逃離還是應和。
這些東西将他帶到了深海裏,他呼吸不過來,卻在瀕死之時獲得了從未體驗過的怪異感受。
他實在受不了這種感覺,幾乎要哭出聲來。
海浪席卷着他們,将藤蔓扯得七零八落,拍散秦舟幾次想要凝聚起來的意志。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他快要絕望時,最後一個浪頭拍過,秦舟不知道自己随波逐流到了哪裏,空白了許久之後,才發覺天地已經歸于寂靜。
藤蔓不再,巨浪不再,只有極度的疲憊。他終于擺脫了這個噩夢。
意識緩緩蘇醒,卻恍如隔世。秦舟心中空落落的,好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被人偷走了。
他睜開眼睛,覺得腳腕上有點癢,一摸才發現腳上系了條手感極佳的絲綢。
他睡覺穿絲綢幹什麽……
秦舟随手扯了兩下,絲綢卻紋絲不動。秦舟的意識漸漸回籠,恍然覺得身下的觸感不是竹屋裏那硬邦邦的小床了。
他收了收腿,發現行動還算自如,便坐起身來環顧四周。
其實也看不見什麽,像是為了讓他睡得安穩些,四周一片漆黑。
他沿着床輕拍,想要找到能照明的東西,略回憶了一下之前發生了什麽。
黑氣将他扯進水裏,想要殺他。方才的窒息感應該就是從那裏而來。
秦舟籲了口氣,那侍女被他踹了一腳後樣貌實在不敢恭維,他被吓到做噩夢也是正常的。
然後他做了什麽?召喚了君任,然後君任出現了,和黑氣對峙,再然後……
然後呢?
之後的記憶一片空白,秦舟苦想了一會兒,卻什麽也想不起來,只能就此作罷。
君任出現的時候他已經沒多少氣了,可能看見君任來了就昏了吧。秦舟輕輕嘆了口氣,他還能活着起床,看來是得救了。
只是不知道君任和黑氣最後怎麽樣了。
清潔的室內萦繞着淡淡的清香,讓他的心情安定了些。
秦舟以不大不小的聲音朝外叫道:“勞駕,有人嗎?”
随着他的聲音,殿門被推開了一個小縫,一縷光亮破開黑暗。
“醒了?”
那人語氣冷淡,略一揮手,遮的嚴嚴實實的帷帳就層層卷起,自覺地縮到一邊。
秦舟發覺自己躺在一張大床的中央,周圍帷帳層層疊疊,遮的來人身影朦胧。
但這人的聲音,秦舟很熟悉。
“傅掌令使……”
秦舟叫了他一聲,伸手掀開床帳,想問問他自己現在在哪。
卻對上傅延冷如冰霜的面容。
“傅某一屆家奴,當不起秦大公子這聲尊稱。”
秦舟莫名其妙地掃了他一眼,目光最終定格在傅延手上的衣裳。
秦舟:“……”
那你也別拿着我的衣裳啊,你給我穿嗎?
作者有話要說: 上章作話說的那個法術是記憶消除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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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評論區,設定快被你們猜光了,那我來攪一下渾水。這章開頭的回憶,時間點是在秦舟父母死後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