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前塵往事(1)

炎夏,烈日炙烤着大地,汗水經過物理性地揮發在空氣中釀出一股濃郁的酸腐氣味,混合着校園東邊食堂的剩菜剩飯的油氣,随着熱風吹來,熏人欲吐,整個定中悶熱得像是發了黴的蒸籠。

三五個男生頂着火辣辣的太陽從操場往教學樓走,皆呼哧呼哧喘着粗氣,後背膩着一層汗水,襯衫濡濕得像淋過雨。

“行堯,你剛才投的三分球真及時,”陸江引豎起食指熟練地轉籃球,“不然我們就要輸給周遠寧他們了。”

莫行堯平淡地嗯了聲,輸了不見得丢面子,贏了也并不值得高興,一場球賽而已。

陸江引明顯對他寡味的反應不滿意,哼哼唧唧道:“這麽冷淡,小心以後娶不到媳婦。”

“行堯投籃時你沒聽見有多少女生尖叫嗎?耳朵都要吵聾了。”他身旁一個瘦得像竹竿般的男生搭腔。

陸江引癟癟嘴,嘟囔道:“我投籃時也有很多人尖叫好不好。”

竹竿男兩手一攤:“我什麽都沒說。”

另一位穿紫襯衫的男生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感嘆道:“長得帥就是好,打籃球有人送水,請病假有人幫做筆記,情書收到手軟,女朋友天天換,啧啧,我爸媽怎麽沒把我生得帥點呢。”

莫行堯只笑不語。

一行人步至拐角處,人影一閃,鼻端充斥的汗氣忽然變為淡薄的茉莉香,嘭的一聲,莫行堯感覺一個人撞上自己的胸膛。

黑長的頭發似魚尾在空中一蕩,蕩出一陣清涼的香氣于鼻翼間化開,細瘦嶙峋的小臂撩過他手指,似水如脂,冰冷滑膩,溫熱的呼吸噴拂在鎖骨,人又挨得近,空氣越發燥熱,仿佛要燒起來一般。

他不由蹙起眉頭,後退兩步,才擡眼端視跟前的女生。

她也在看他,一張素淨的臉嵌着一雙明澈的眼,白膚白衣,頰紅唇粉,黑白分明的眼中噙着一絲怔然,觸及他的目光猛地低下頭。

“美女,”陸江引笑說,“走路看路啊。”

“對不起。”林初戈匆忙扔下一句話,垂着頭繞開他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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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幾個了,為什麽都往行堯懷裏撞,沒有妹子撲到我的懷裏?”陸江引遠眺着女生的背影,揾了揾濕涔涔的臉,“我長得不帥嗎,果然冷淡款更受歡迎嗎?”

“少來,中午在食堂排隊的時候不是有個大波妹一個勁往你身上蹭麽。”竹竿男意味深長地擠擠眼,“蹭也就算了,還要捏着嗓子說‘對不起,人家不小心’,心機女。”

陸江引撓撓後腦勺,木然地說:“有嗎,我怎麽沒感覺到,吃個飯像打群架一樣,人擠人,哪裏分得清是男是女。”稍稍停頓,他問,“剛剛那個女生是誰啊,你們認識嗎?”

紫衣男生馬上接口:“四班的林初戈,整天板着臉,跟修道院的尼姑似的,聽說她媽是幹那一行的。”似乎怕他們不懂,他簡練地解釋,“就是拿錢張腿。”

莫行堯睫毛微顫,斜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唇正要開口,陸江引先他一步說:“這種瞎編的話你也信。”

“她雖然長得好看,但不愛理人。”竹竿男插嘴道,“她朋友方苓不錯。”

“那個黃皮惡婆子?”紫衣男擺擺手,“兇得要命。”

“有料啊,”竹竿男的雙手在胸前一寸的距離抓了抓,抓到兩團空氣,“起碼有c。”

紫衣男猥瑣地一笑:“我懂,我懂。”

陸江引把額前汗濕的頭發往後一掠,露出白皙光潔的額頭,迎着毒辣的太陽眯起眼,故作深沉地說:“你們真幼稚。”

天氣太熱,紫衣男腦門上新長出幾顆青春痘,睃見陸江引白淨的臉,帶着些許嫉妒地調侃道:“陸江引,你皮膚比女人還好,長得又漂亮,你媽是不是把你生錯了性別?”

陸江引聽不得別人評價自己相貌漂亮或陰柔,把籃球往地上一摔,大怒道:“你有種再說一遍?!信不信老子揍你一頓?!”

籃球受力咚地彈起,又即刻下墜,慢慢滾到角落。

雖是晚飯時間,教學樓下沒幾個人,但紫衣男生在家裏也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被嬌養慣了的大少爺,被他這麽一吼,面上有些挂不住。

他邊卷袖子,邊揚聲道:“來就來,我還怕你不成!”

莫行堯攔在兩人中間,神色凜然不怒自威,低喝道:“別吵了。”

臉紅脖子粗的二人不約而同地哼了一聲,偃旗息鼓,各自朝自己的班級走去。

熱浪陣陣襲來,碧空如洗,好似藍汪汪的海水将天空淹沒,萬裏無雲,金黃的陽光灑在繁華街道的盡頭,為古舊低矮的建築飛了層金。

一群人攢聚在一棟老式洋樓外,黑色瓜子殼不斷地從一張張朱紅嘴唇中吐出,嘁嘁喳喳的談話聲似蚊蟲嗡鳴,長久不停息,女人們揮舞着芭蕉扇将日光斬斷,絲絲縷縷的光線斜斜照進涕淚滂沱蓬頭垢面的女人眼中,廉價的腮紅,橫生的皺紋,幹枯的皮膚與槁木般的軀幹盡數暴露在衆人眼皮底下。

瘦骨伶仃的女生自逼仄小徑款款走來,仿佛飛行了數公裏終于尋到口糧的蒼蠅般,十來雙黑銀銀的眼睛直黏着她姣美的臉蛋和青澀的身段,目光蘊藉,神情或惋惜或嘲笑。

雙腿沉重得像灌了鉛,林初戈跨過一堆瓜子殼,慢步行至洋樓前,眼神毫無溫度,面無波瀾,任由他們打量。早已習慣,不習慣也得習慣。

掃一眼細聲啜泣滿身灰塵的中年女人,粉似桃花的唇邊綻開一抹譏笑,她道:“還哭?天也快黑了,你不收拾一下自己換件幹淨衣裳去接客?”

林雅季抹了把臉,騰地從地上跳起來,一把揪住她的頭發,聽見她疼得輕嘶一聲,歪嘴笑罵一句“賤人”,搖搖蕩蕩往屋裏走。

林初戈使勁掙脫她的手,失腳踩中一塊硬邦邦的石頭,腳一崴,險些栽倒在地。泛黃的白裙下擺露出一片更白的肌膚,僅僅一秒,長裙的裙擺便被一只瘦棱棱的手按住,纖細瑩潤的小腿在一衆臃腫黑黃的女人當中顯得分外珍貴。

人叢裏有人小聲說:“真騷,她女兒怕也是*的命了。”

林初戈頃刻氣紅臉,側頭瞪發話的男人一眼,那男人哈哈大笑,拔高聲調道:“往後接客記得知會我一聲,叔叔一定來捧場。”

男人們笑,女人們也笑,刺耳的笑聲将女人和女生環繞。

“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張鼈一樣的臉!滾回去捧你家奶-子下垂渾身肥肉的母豬!”林雅季緋紅的臉上盡是血跡和抓痕,色已衰,妝已花,猙獰可怕。

她罵完就拽着林初戈的手臂進屋,摔上門,揚手想掴她一記耳光,林初戈趔趄着躲開,涼涼地望一望母親:“你今天沒喝酒吧,這個點兒就發瘋?”

林雅季端量着女兒,黛眉黑眼,粉唇白臉,自己塗脂抹粉也不及她素面朝天光豔。她是殘花敗柳一百一夜人人厭,而她卻是初綻杜梨幹幹淨淨惹人憐。

無邊無盡的恨與怨交織成一股郁氣,僵在空中蘆柴棒似的手拈起她肩頭的發絲嗅了嗅,女人笑道:“那死鬼也沒說錯,你長得漂亮,該好好利用皮相。與其一輩子賣給一個男人,不如趁着年輕撈一筆,青春不賣也是會過的。”

林初戈不怒反笑:“然後像你一樣什麽男人都不挑,只要給錢就陪他上床?你想開鹹肉莊當鸨母是你的事,別扯上我。”

林雅季譏笑道:“裝什麽貞潔烈婦,誰知道你會不會背着老娘在學校亂搞,不穿校服穿白裙,想勾引誰呀?”

“我等會還要回學校上自習,不想跟你吵。”林初戈平和地說,“徐永南的女兒中午來找我了,你把房子還給他吧。”

“你這賠錢貨還想管老娘的事?你不住就滾,天大地大總有林小姐的住處,別禁不起餓冷鑽進旅館上了哪個男人的床就行。”

林初戈垂眸,不再同她争辯,默默開了門往外走。

天幕已挂上一彎鈎月,稀稀朗朗幾點星,她一人沿着小徑前行。

天大地大,卻無她的容身之處,已在方苓家住了一個月,委實不便繼續打攪她;而方予,在繼父家的屋檐下低着頭受盡窩囊氣,也不能去給她添麻煩。

身無分文,明天的早餐都成問題,住旅館更是奢想,林初戈輕笑出聲,廢物,一團爛肉,連自己都養不活。

街燈昏黃,幾只飛蛾叮叮地撞擊燈罩,無歇無休,視域前方一位年輕男子牽着一個孩童,大手握着小手,一粗一細兩條胳膊來回搖擺。她揉揉酸澀的眼眶,加快了步伐。

回到學校,林初戈在教學樓六樓拐角處碰見方苓。

方苓嬌憨地笑笑,遞給她一碗酒釀:“有點涼了。”

林初戈鼻子一酸,沙聲道:“謝謝。”

“我們倆還謝什麽謝。”方苓說,“爺爺說暑假想接方予回來住幾天,你陪我去七班,找周遠寧談談。”

言畢,方苓心虛地攏了攏劉海,她實在有點怕周遠寧,看起來溫溫和和的人,态度卻強橫至極,每次都拂了方家的面子,老人家挂念孫女想上周家探望方予,他竟然不同意。思及此,方苓暗罵道,無情無義神經病。

林初戈并未多問,端着裝有酒釀的塑料碗和她一起向七班去。

方苓觑了觑好友慘白的臉色,想起中午在校門外攔住她們的女孩,嘆道:“中午那個女生看起來比方予還小,嘴竟然髒成那樣……她沒再找你麻煩吧?”

林初戈搖搖頭。

來到七班,周遠寧恰好站在教室門口,白衣黑褲,單手插在褲袋裏,清癯面孔浮着一絲笑容,含情脈脈注視着眼前的女生。

那女生背對着她們,看不見長相,方苓撫着胸口吐舌頭:“嘔,好惡心,周遠寧又發情了,這一次他想對哪個女生下毒手?”

林初戈莞爾,壓低嗓音道:“聲音太大了,他會聽到。”

“方苓——”突然有人高聲喊方苓的名字,聲線粗啞得像公鴨。

方苓擰着眉轉身,眼見前方一米的距離有個電線杆似的男生張開雙手撲向自己,她敏捷地倒退,眼疾手快奪過林初戈手中的塑料碗,毫不留情潑向那男生。

竹竿男三百六十度旋轉,動作輕盈得仿佛學過芭蕾,原本目标為方苓胸部的兩只手掌啪地拍在牆上,堪堪躲過飛來的液體。

而那碗酒釀,不偏不倚全部潑到經過的哈欠連天的陸江引身上。

飛來橫禍讓陸江引幹脆地罵了句髒話,摸着黏膩的襯衫在原地轉了一圈,把在場所有人都瞪了一遍,大吼大叫道:“是誰,是誰潑我?!”

周遠寧含笑上前遞給他一包紙巾,莫行堯拍了拍他肩膀。

方苓說:“這位同學,十分對不住,不過你也有錯,走路瞄着天花板幹嘛,看路啊。”

林初戈蹲下身,望着一地酒釀,心想,好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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