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狗血淋頭(3)

冬風蕭蕭,有一年,也是在這棟精雅冷清的別墅裏,一個年輕女人惶惶地來,凄凄地走,孤清朣朦的背影像是蒙着一層塵灰吊子,風過人散。

寧紹賢握緊了拐杖,那女人雙親過世,住在遠房親戚家,來找他時穿的衣服打着補丁,他忌諱着寧家的名望和門楣婉言勸她去找寧靖元,他兒子風流成性卻翻臉無情,斷然不願意受制于一個大學沒畢業的女學生,他相信寧靖元會處理好。後來他聽說自己的兒子給了那個女人一筆錢,她也算有幾分骨氣,沒有苦苦糾纏。

紫木拐杖被滿是繭子的手磨得光滑黝亮,寧紹賢靜坐在沙發上,不成器的兒子氣得面色鐵青,他的一雙兒女卻都唇邊含笑,怨誰,只能怨他自己。

年紀大了,從前在意顧忌的似乎不再重要,兒子與孫子的關系一年比一年僵,他自知活不了幾年,人死如燈滅,他念着不能讓寧家的後人流落在外受苦,便讓孫子尋查,人找到,卻不願回家。也是,從前不承認她是寧家人,如今談“回家”她不肯也應當的。

他不後悔當年的決定,因為後悔也沒用。既然她過得不錯,回寧家與否他都不強求。

屋內靜悄悄的,寧靖元直瞪瞪望着林初戈的背影,龍生龍鳳生鳳,可她的談吐教養與她母親相差十萬八千裏,朽木難雕,說出去真給他丢臉。

寧紹賢咳了兩聲,喊住林初戈:“你要是願意,年三十晚上和行堯一起來家裏吃頓便飯。”

林初戈簡潔地說:“我不願意。”

她不再逗留,與莫行堯一同出了寧家。

風吹得滿園松樹沙沙作響,綠白相間的葉子翻滾摩擦,天空灰藍,灰蒼蒼的雲朵裂開一條縫,雨從雲縫裏淅淅瀝瀝地墜下,将塵世間的污垢沖刷,又是幹幹淨淨人間樂土。

冥茫黑夜逼退太陽,綢緞一般的天幕紋繡了一輪黃白色的鈎月,濛濛漠漠。

她和他像一對普通平凡的老夫妻一樣做飯,吃飯,相擁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電視播放着一部紀錄片,一只白熊的一生,林初戈哈欠連天,靠在他肩上問:“你怎麽會去寧家?”

“雙牧打電話給我。”莫行堯側目看她,高挺的鼻梁似一座峰巒,鼻尖險險戳到她的額頭。

氣息噴在額前有些癢,她閉着眼挪動着身軀,喃喃道:“寧雙牧能跟你和陸江引成為朋友,絕對不是什麽忠良之人。他一定巴不得我痛罵寧靖元一頓。”

“……在你眼裏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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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英明神武……”

像一首樂曲突然被按了暫停鍵,戛然而止,她枕着他肩頭睡着了。

莫行堯無可奈何地笑,輕手輕腳關掉電視,一手攬着她肩膀,一手穿過她膝蓋輕而易舉地将她抱起,蹑足走進卧室。

燈光暗了,床頭櫃上的手表折出一線幽弱的流光。

夜似是永恒的,夢一個接一個在黑暗與混沌裏滋生,如同墜入曲折回環的旋轉樓梯,走不到盡頭。殘月是咧開的嘴,譏諷的笑弧,鈎針一樣鋒利的字句。

夢魇像蜘蛛的網,像桑蠶的繭,将她束縛吞噬。一時間呼吸困難,勉力睜開眼,夜半驚醒,幸而身旁有一人緩而柔地拍着她後背。

滿室浴在日光般曛黃暖和的光線裏,燈與影依依纏綿,她氣息趨向平穩,莫行堯停下動作,長臂一撈将她帶進懷裏,讓她枕着他臂膀。

他側躺着同她對視:“做噩夢了?”

林初戈慘白着臉笑笑:“夢到以前的事。”

她聲線沙啞,他輕快地從她頸下抽出手,掀起被子下了床,去客廳倒了一杯熱水。

林初戈接過水杯抿了口,不燙不涼溫度剛剛好,喝了半杯,扭着身坐在床上捧着杯子看着他。

金黃燈光灑落在她頭頂發梢,像無數的飛星,明亮的眼似一泓秋水,他接過她手中的水杯,說:“還早,躺下。”

她聽話地弓着背縮進了被窩,尖細的下颌與薄薄的紅唇躲在被褥下,露出眼鼻,怏然道:“十四歲時,有一次我媽喝醉了,赤着腳踩在一地的酒瓶碎片上,罵我怎麽不去死,怪我和寧靖元毀了她的一生。我無法選擇被誰生下,但她能選擇與誰在一起,我不敢相信她愛的會是寧靖元這種男人。”

那天的母親穿着白裙,木木地瞪着她,臉頰凹陷,窟窿般的眼淌着淚,腳流着血,映着滿地深藍深棕的玻璃碎片,是她永久無法忘卻的畫面。

林雅季堅信如果沒有自己和寧靖元,她就不會一步一步陷進泥潭再也無法抽身,世間的花花公子無從計數,即便沒有寧靖元,也還有其他浪子,遇人不淑又是誰的錯。

莫行堯緘默片刻,不知該如何安慰她,諸多言辭卡在喉嚨如鲠,都不适合吐出,說她父母不好就間接貶低了她,幹脆把她往胸膛一摁:“別想了,睡吧。”

“我透不過氣了。”她笑,卻越加地向他懷裏蹭,“給我講講你的父母吧。”

她從未主動問他關于他家庭的事,他詫異又覺高興,輕描淡寫道:“以前告訴過你,他們在我一歲的時候離婚了。”

“為什麽會離婚?一方出軌、婆媳問題還是夫妻性格不和?”

她眨着眼看了看他,這世道不少女人可謂聖母轉世,即使婚姻同時出現丈夫出軌、婆婆刁難和性格不和這三大危機,也甘願頭戴綠帽耳聽咒罵委曲求全伺候一家老小,真真具有中華名族傳統美德的賢妻良母。

“父親在國外深居簡出,母親行蹤不定,我很少見到他們,從小跟祖父住在一起,對他們的事不是很了解。”他有些羞于啓齒,內心掙紮幾秒,如實回答道,“我爸曾經有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後來過世了。他和我媽之間毫無感情基礎,都不願意遷就對方,過不下去就離婚了。”

林初戈想,青梅竹馬怎麽會說忘就忘,草草結婚草草收場,換作是旁人她一定會認為不負責愧對于“父母”二字,但牽涉到他,心中生出洶洶的無力感與憐惜之意。

“你祖父對你好嗎?”

“還好。”

她佯裝擔憂道:“要是以後你不願意遷就我了,我該怎麽辦?”

“有始有終,我會一直遷就你。”他捏了捏她的臉。

他對親情的概念很模糊,父母形同虛設,祖父古板冷漠,她像幽谷裏的一澗清溪,雨夜裏忽閃的星,是他的全部,也是他的唯一。

幾天後便是除夕,連下數日的陰雨應景地停了,傍晚兩個人手牽手去附近的超市買菜,在他的公寓過年。

她還記得十年前的除夕他們與一群朋友在中心廣場倒數,人多又吵,聽不見彼此說話,害怕被人流沖散他一直緊握着她的手。

回到小區,天暗下,周遭噼裏啪啦地響起煙花鞭炮聲,幾個小學生模樣的男孩聚在一塊玩着摔炮,經過他們時,一個啞炮恰巧扔在林初戈腳邊,莫行堯寒着臉瞪他們幾眼,搬出小區禁止随意燃放鞭炮的條例,唬得幾位男孩讪讪地捏着炮回家找媽。

林初戈大笑,指責他欺負小孩。

莫行堯好脾氣地聽着,此時之笑終将在彼時變為求饒。

九十平的公寓裏兩道身影忙忙碌碌,頭頂的日燈光給他和她的周身敷上一分柔和,屋內每一處角落都氤氲着人煙氣,不複往時的凄冷靜寂。

萬家燈火通明,塵世紛紛擾擾,璀璨的煙花照亮晦暗的夜,光華溢彩,伴着通亮似白晝的光與響徹雲霄的鞭炮聲結束了年夜飯。

桌上的兩只酒杯已空,電視開了卻無人看,主持人雄渾嘹亮的嗓門掩蓋細弱的喘息聲,掩蓋了他的低笑,燈光一閃,地板上兩道重疊的影揭露他的不軌之行,斜斜長長的影子自客廳延伸到卧室。

手機鈴聲驟然響起。

打給林初戈的是周方予,親昵地叫了初戈姐,笑着問:“沒打擾你們吧?”

“……如果有呢?”

“天哪!真的很抱歉!”周方予志得意滿哈哈笑了幾聲,害怕被罵連忙掐斷電話。

莫行堯接到了方苓的電話,方苓似乎正吃着東西,含糊不清地道:“我本來想打給初戈,但她的號碼占線,新年快樂啊,陸江引讓我告訴你們後天晚上去他俱樂部聚聚,你們聽到沒?怎麽不說話啊,難不成我打擾你們了?”

按了挂斷,仿佛掐着點一般,陸江引的名字出現在手機屏幕上,一邊閃爍一邊震動。

莫行堯呼出一口氣,接通電話:“陸江引,你們串通好的?”

陸江引說:“串通什麽呀,我是想叫你們倆後天去給我拜年。”

“你不是叫方苓告訴我們嗎?”

陸江引啧了聲,詭計敗露只得提早下場。

莫行堯把手機往桌上一扔,窗外月色溶銀,漫天絢爛的煙花轟轟烈烈地綻放,一瞬消逝,紅綠粉藍的背景裏她對他笑,他走上前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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