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5
John還記得Lestrade撥給他的十通未接來電。緊接着又換成了好幾封未讀簡訊。內容從「速至221B。」變成「蘇格蘭場,速來。」,最後是「到巴茨醫院。Sherlock需要你。」
匆忙離去的代價是欠了Sarah一個人情。再一個小時就是下班時間,但是John等不下去了。一秒都不能。
「為什麽是巴茨?」John在地下停車場扯開嗓子問。電梯門打開的剎那,醫生就看見Lestrade背對着自己,站在幾公尺外的暗處吞雲吐霧。他焦急地想知道答案。
「Sherlock的毒瘾又發了。你這醫生怎麽當的?」
那聲音不是Lestrade,是Mycroft。他一身西服黑的透徹、黑的純粹、黑的空洞。連他的指責聽起來都虛弱無力。他自暗處走出,站在警探身旁。
「他在保護室裏。」Lestrade給了John此刻最需要的指引,也是他此行的用意。他即刻旋身回到電梯裏。
保護室門外沒有護士,沒有醫師,只有一位同樣西裝筆挺的警衛在看守。John認出那是Mycroft的人。
「Dr. Watson。請等一下。」
那身形偉岸的警衛走到一旁,把一個像是總電源開關的把手扳了上去。
「他太聰明了。我們只能把所有可讓他觀察的事物都排除掉。」
「所以關燈的用意是這個?」
「是的。」
「哪個白癡出的點子?」
「是我的長官Mycroft Holmes。先生,說話客氣點。還有,受保護者遠比你想得還要危險,長官要我特別告知你。」
John搖搖頭,「我沒辦法贊同一個白癡的觀點。」
保護室裏只有兩種顏色——白色,還有藍色。那是兩種最令人心安的顏色,是一切美學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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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藍,甚至再更淺一些,粉藍。不是Sherlock圍巾的藏青色,也不是櫥櫃裏某個馬克杯把手的青黑色,更非此刻偵探眼中,沉郁到近乎絕望的靛藍色。那雙眸子是時而光彩煥發、時而黯淡無光的。但John從未見過他如此頹喪的樣子。任何案子撲空再多次都不曾這樣的。
Sherlock面對着門口躺在地板上,身上穿的是黑襯衫與西裝褲。
這個房間鋪滿軟墊,單調至極,所以偵探的出現顯得格外突兀,像是有人在一幅色彩鮮明的景物畫上惡意潑了一片墨水,宣告着世界并非一如人們所想的美好。
John看見他露出在外的足踝與腳胫有抓痕,壓在頭底下的一段手臂也有勒痕。他的衣袖被撕破,肘部微微腫脹,像是充血過後的模樣。
Sherlock的頭發比以往更甚淩亂,垂至前額蓋住了大半張臉龐,但John卻仍得以從發絲間隙看見他死灰一般的眼神。
Mycroft不知何時來到了他身後,站在未阖的門扉之前。那人腳步與傘尖落地構成一組特別的信號,那種節奏與力道是Mycroft獨有,但這回John沒有發覺。
「像是回到了過去。似曾相識。」Mycroft平淡地說。
「什麽意思?」
「這場景就像我在『東方旅館』裏找到他的樣子。」
那是一間位在查令十字路上的廉價旅館。裝潢老舊,看上去有些年代了。John記得自己曾經過那裏,盡管印象有些模糊。
「他那時也——」醫生頓了頓。在他心裏,這個詞和他室友幾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吸毒嗎?」
「比這個再嚴重些。」Mycroft有些欲言又止,John知道他在引誘他發問,好讓他再說下去。很遺憾,他并不想聽。
John走進房內,反手将門關上,盡力不發出聲響。
Sherlock沒有擡頭,他維持着同樣的姿勢,盡管左臂已經麻木,他仍舊枕在上頭,盯着某個飄忽虛無的方向。
「Sherlock?嘿,Sherlock。」John壓低了聲音問,好似屬垣有耳、草木皆兵。他一步步走近他,那人瘦的脫形的輪廓也跟着一下下刺疼了他的雙目。
「專心,集中精神。Sherlock,什麽都別想,現在我問一個問題,你回答一個問題。」醫生的心情有些複雜,他很憂心,也很上火。
「John?是你?」那人好不容易回了神。
「是我,我來了。他們對你做了什麽?老天,這——」
「束縛衣。」Sherlock用右手指指角落皺成一團的布料。
「天殺的白癡點子。」John憤憤地說,「又是Mycroft?」
「是醫院的人。Anderson的提議。Mycroft要他們解開我,卻又下令不準讓我踏出這裏半步。」
「那麽,他們為何要把你關進保護室?不對,為什麽你要來醫院?」
「我只是對他們說明英格蘭此刻險象環生。聞哪,John,都是犯罪的氣息。」
「聽起來我們都身處險境。」他敷衍了一句,又道:「Sherlock,我是你的醫生。現在告訴我,為什麽要這麽做?我是指——」
John咬緊牙根,注視着Sherlock茫然的眼睛,「吸毒。」
他感到非常憤怒,此外還很挫敗。自己的室友總是知道他什麽時候出門,又會花上多少時間。Sherlock總是精準地算計了每一步動作,如齒輪那般細密。監視的重責大任,John根本無力負荷。
「你的用詞還真委婉。」Sherlock抽抽鼻子,「罪惡的藤蔓在生長,它們已經逾越了應有的界線,以鋪天蓋地之姿向我們撲來。它要貫穿我們、同化我們。讓我們的心跟着染上黑血且不得複原。」
這是在演話劇?John嚥了口唾沫。
Sherlock張開雙臂,面朝上躺着。「犯罪無所不在,醫生。我必須更深入我的思維殿堂,裏面肯定有什麽——□□、人質、籌碼。這是種預告。」
「我無法理解。」這聽起來就像瘋言瘋語。
「危機就在你身邊,John。英格蘭要毀了。若我們不再做些什麽——」
「你希望我怎麽做?」
「要他們把我從這裏放出去,讓我回家。」
「然後看着你注射百分之七的溶液?」
「可能吧。我現在覺得百分之七有些不夠了。」
John嚴肅地抿緊雙唇。他在忍,忍住把Sherlock全身骨頭打斷再一一向他介紹骨頭名稱的沖動。他一直知道,自己的性格比起醫生更像個軍人。
「我要離開這裏。」他說,「也許我會向Mycroft傳達你的話。當然,我會要求延長你在保護室的天數。我會再來看你。」
「什麽?噢,John!」偵探暴躁地說,「就這一次!求你了。」
「這證明了剛才那段話只是你冗長的藉口。」
「不。那些都是真的,但沒有人相信我。沒有人。我不敢相信還包括了你。」
John憐憫般止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說細節。」
「Jim Moriarty。」偵探說,「那是我的噩夢。」
如果軍醫還願意轉過身,就能看見Sherlock此刻已淚流滿面。
他在哭,倒在保護室地上蜷縮着。不是嚎啕、不是啜泣,只是流淚,半點聲音都沒有。枯枝似的身軀看來一觸即碎,精神折磨與衆叛親離的處境讓他更加瘦弱。John望了他一眼,沉痛地将門帶上。
「他給了我們一個人名,Jim Moriarty。他甚至钜細靡遺地描述了他的外貌與生平,我們一路從英格蘭查到蘇格蘭,都沒有這個人。」
Mycroft居然還在門外。他翻開自己的冊子,在上頭查找些什麽。空氣中有菸草味,看起來大英帝國政府的要員方才犯了菸瘾。
「Moriarty不存在,那是你自己給自己創造的對手。像是有些聰明人會和自己對弈,你需要難度極高的案子來解瘾,最後你卻深陷其中。
換言之,你崩潰了,Sherlock。他們費了好大的勁才壓制住你,那時半個槍管已經伸進你嘴裏了。醫生認定你有自殺傾向。
你還好嗎?你的臉色有些蒼白。我們回家吧。」
Sherlock把後背抵在門板上。門已經上鎖了,不必擔心有人冒失闖入的問題,他大口喘氣,胃裏翻江倒海地難受。不巧裏頭還有晚餐的焗馬鈴薯。
偵探閉上眼睛。他說過,自己需要時間與空間冷靜冷靜。現在有兩種可能——第一,自己在做一場該死的夢,還沒醒過來。第二,如這個John所說的,用藥過度神游思維殿堂。也可能兩者都不是。
他一生之中從未如此不安,從來沒有如此束手無策。那場車禍是真的?還是那也是夢境的一部分?
他之所以來到這裏,是因為經歷了一場睡眠——最好的實驗辦法就是找張床躺下來,Sherlock相信只要這麽做,他就會知道答案。
但他想要多看着John一會。盡管現在的他有了妻兒,看上去老成持重許多,但他還是John Watson。無論何時、何地。目前為止,他都還是他。
Sherlock潑了自己一臉冷水,也不抹乾,直接走出門外。
「Mary去哄Rosie睡覺了,她說整個晚上都是我們的,我還是不明白她想表達什麽。你剛剛去洗澡了是吧?」
「提振精神罷了。」偵探答,水沿着他下颌的弧線流淌。
「好吧,喝啤酒嗎?」
沒等他回答,一個鋁罐就朝Sherlock飛了過來,偵探穩穩地接住它,一如他們絕佳的默契。
「你的反應還是很快。」
「什麽叫『還是』?」
「我們很久沒見了,Sherlock。雖然我不知道兩年對你而言算不算長。」
「兩年沒有案子對我而言就和死亡差不多,甚至更糟。」
——雖然我可能已經死了。
軍醫抿起薄唇。這個動作沒有任何意義,卻是一個每每都讓Sherlock幾乎抓狂的習慣。尤其是當他盯着自己的時候。
「近況如何?」
「說真的,這個問題我不知從何答起。」
「為什麽?」
「你口中的過去,對我而言是片空白。」
「什麽意思?」
「John,以下我要說的,全都是事實。別再問我是不是嗑藥,盡管連我自己都覺得這個情節發展跟幻覺沒兩樣。」
Sherlock迅速喝掉半罐啤酒。在他對面的軍醫訝異地看看他:「我記得你的酒量不是很好,是那種一罐啤酒就會醉的人。」
「胡扯。」Sherlock感受到酒精的微苦滋味還在舌尖盤桓,「所以呢?你的回答是?」
「我先聽了再說。」
「那麽,聽完之後,不要發表任何感想。我知道這很瘋狂,但并不有趣。」
軍醫溫順地點點頭,光點在他眼瞳裏停止跳動,如恒星般熠耀生輝。又如真理、如磐石,堅定不移。
Sherlock簡短說明自己遇上的情況,他甚至連時間都難以确定。這回偵探沒有詳加描述主觀的感受,卻提到自己已經遇上了兩個John Watson——眼前這位,是第三個。
醫生硬是把差些脫口而出的「這簡直荒謬」吞了回去,他只是看着Sherlock把剩下半罐啤酒灌下喉嚨,「再給我一罐,謝謝。」
「諸事不順?」
「你覺得我開心的起來?」
John把鋁罐推到Sherlock面前,「這實在——好吧。你的意思是,你不是那個兩年前在我婚禮上致詞的那個Sherlock?你跟他長的真是夠像,說話方式也一模一樣。」
「可能吧。我還不知道問題的答案。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知道的。」他悶悶地說。
「怎麽做?」
「既然我睡了一覺後來到這裏,那就再重複一次。」
「那我永遠不會知道答案。因為明天一早,你又不會是你了。對吧?」
Sherlock垂下眼簾,「……對。這是我料想到的最大可能。就像夢中夢那樣,我必須醒來。」
偵探告訴自己,他不能對這裏有過份的依戀。如果假設成真,他每入睡一次就會是新的環境——他會遇到更多的人、事、物,更多前所未聞的情況。
他被強行推着前進,被一種不知名的力量——甚至不是時間。像是在驚濤駭浪的黑夜中航行,沒人能告訴他,下一步會去向何方。更不具備伫足停留的資格。
「你有想過要怎麽醒過來嗎?」
「先決條件是,我必須确定自己真的在做夢,還得知道什麽是真、什麽是假。如果真的是夢境——說實話,我還沒想到該怎麽做。」
John看似理解地颔首,似乎還有些悵然若失。Sherlock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聽懂了。
直到軍醫看着偵探把第二罐London Pride的扣環拉開時,他才說話:「為什麽你不去嘗試經營一段關系?我看得出來,無論是我熟悉的Sherlock,還是現在在我面前的你,都是孑然一身。」
「你怎麽知道?」當Sherlock啜下一口啤酒時,他就後悔了。自己對啤酒的耐受力是四百四十三點七毫升,一旦超過這個數值,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剛才那罐啤酒是五百毫升。該死,John是對的。
「直覺。」John無謂地聳聳肩,「不要告訴我你不渴望愛與被愛,Sherlock。」
「這很可笑,John。為什麽我會需要用那種東西去填補我生活的空缺——或者其它,」Sherlock想盡辦法讓John別再問下去,「我知道你想做什麽,醫生。別趁我喝醉的時候套話,這是犯規!」
「我可沒灌你酒,」相對的,John連啤酒罐都沒碰,「喝醉的時候說謊尤其明顯,我知道你在鬼扯。」
「不,你不知道。」
「我知道。」
已經快要變成小孩子拌嘴了。Sherlock翻了個白眼,「夠了,別談這個了。」
「你會有熱情、有沖動。你在壓抑自己。Sherlock,我知道或許我們明天不會再見——我也知道這很荒唐——這正是為什麽我必須告訴你:愛情能讓你變成一個完整的人。去找個好女孩,墜入愛河,然後結婚,享受婚姻。」
「其實你并不認為那叫『享受』。你并不那麽想。」
「你醉了。」
「沒有。」
「我們正在談論你。談談你自己。」
「別再問了,John。」Sherlock感覺到自己的思緒正逐漸迷茫。該死的飄飄然。
「你會找到一個人,一個你願意傾盡一生陪伴的人。Sherlock,不要否認。我能幫助你的不多,我只能做到這樣。」
「這算哪門子的幫忙?」Sherlock倔強地回嘴,卻只聽見軍醫輕輕地說:
「晚安,Sherlock。我會當今晚什麽都沒發生。你的故事也許我會忘記,也許當作是你的一場突發奇想。」
「我不——」
——想想看,為什麽你會有驚慌失措的時候?當狙擊手瞄準了Dr. Watson身上□□的時候?你說過,你沒有心。在我看來全是胡謅。Moriarty漫不經心把玩着上膛的□□。
「我不是胡謅。」
偵探回答,幾乎有些委屈,不知John聽見了沒有。唯一能确定的是,等他說完,他又墜進了夢鄉,或者一個無止盡的輪迴。
「我們追蹤到車牌號碼,一路尾随。我們向目标發出警告,他卻将方向盤一扭,之後……就這樣了。」
「還真理所當然,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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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ndon Pride,英國啤酒品牌Fuller’s的産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