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6
Sherlock把頭從水槽裏擡起來,自己估計是被冷醒的。在他面前是一面鏡子。偵探感覺自己還有些宿醉——頭昏與四肢無力。也有可能只是心理因素。
這些症狀在他看向鏡中自己的那刻頓時加劇。Sherlock就像方才直視了日蝕景觀一樣別開眼睛,之後又忍不住回頭瞄了一眼,順便罵了聲:「Shit.」
他早該知道這就是邪門。
偵探看起來年輕了整整十歲*。合理推測,那時他還在讀大學。他沒告訴別人,他從前也有穿着休閒的時候,好比現在——一件略顯松垮的灰色棉質上衣挂在身上,再往下看,Sherlock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穿着牛仔褲。他已經好幾年沒換上這種裝束了。
地板瓷磚上的花紋俗不可耐,Sherlock雙手緊抓着水槽邊緣,身子向前傾。他不曾留心歲月在身上留下的任何痕跡,但看着十年前的自己,難免有些感慨。是的,他終究也是個人。
他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按鍵式,這讓Sherlock有些适應不良。
原來十年前手機的通訊錄裏還會有除了Mycroft以外的人?他稍微浏覽一下通訊錄裏頭的名字,Sebastian Wilkes?噢,是那個讨人厭的家夥,在銀行工作的渾蛋。
Sherlock依然記得他向Wilkes介紹John的時候,那人臉上詫異又幾分嘲諷的神情,「朋友?你怎麽會有朋友?」
「同事。」軍醫即刻反駁。像是要和自己撇清關系,甚至連他倆是室友的事實都不提。
「我和他是大學同學,你應該見識過他的把戲了。」
——渾帳,別提往事。Sherlock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十指在膝蓋上相抵,「那不是把戲。我僅僅是觀察罷了。」
「是啊,他每次都這麽說。」
John沒有搭腔,Sherlock用眼神示意他坐下。於是他也找了張辦公椅坐定。
「你看起來過得不錯?一個月環游世界兩次。」
偵探尖刻地道。Wilkes瞧了他一眼,繼續意猶未盡地向醫生說着:「他總是能在每天早上見到你的第一面就說出你昨晚在哪裏過夜。他惹惱了每個人。」
你惹惱了我。Sherlock把手轉而搭在椅子扶手上。「如果你需要找個人羞辱,恕不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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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kes聽罷,收起他那玩世不恭的嘴臉,「好吧,我們來談正經事。」
Sherlock留意到John從頭到尾不發一語。他沉默地坐在一旁,偶爾望向自己的腕錶确認時間。Sherlock不知道他會怎麽想,或許認為自己死性不改?多虧了那個愛舊事重提的家夥。
大學畢業後,他删光了手機裏所有聯絡資訊,只留下胞兄的號碼。很久以後才多出了另一個人。
「Sherlock?」有個人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坦白而言,那是種不令人愉快的熟悉感,「最近看到你出現在體育館的機會變多了。」
是Wilkes,那個當着John的面令他難堪的Wilkes——不對,現在的他和自己相同,只是大學生,還不是那個沒心沒肺的銀行家。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要來這裏,」Sherlock蹙起眉頭,「你能告訴我嗎?」
「你做了什麽?」他問,「你看起來活像個宿醉的酒鬼。現在都下午了,你還在宿醉?」
「昨晚喝多了。」
「居然有人要和你喝酒?哇,這真是——」
「夠了,我沒那個閒情逸致聽你廢話。你說你在體育館常遇見我?為什麽?我都來幹什麽?」
「你可能醉的挺嚴重。」Wilkes譏诮道,「你不是跟那個醫學院的家夥混的不錯嗎?」
「誰?」
「Johnny。那個金發小矮個。」
——「Johnny boy,」Moriarty一臉令人惡心的憐憫,「建議你放手。否則,你就等着看到偵探的頭被轟個稀爛。」
「別那樣叫他,」Sherlock這下幾乎能确定自己在宿醉了,他頭疼欲裂,口氣也跟着變得愠怒:「給我放尊重點。」
「每一次你聽見我叫他Johnny都會抓狂。那個John Watson到底是你的誰?」
「跟你無關。我再問一次:為什麽我會在這裏?」
「你來找他。你幾乎每天都來找他。」Wilkes一只手撐在平臺上,滿臉的好奇,「連我都懷疑你是不是——」
「蠢斃了。我來找他做什麽?」
「我怎麽知道?」
「好吧,滾蛋。」Sherlock沒好氣道。
「呿。說真的,根本沒人在乎。」
Wilkes繞過他,從門口離開。
又只剩Sherlock一個人了。偵探倦怠地倚着牆面,瞪着藍色隔間。這裏看起來像是淋浴間。如果是體育館,應該八九不離十。
這一切全是夢。沒別的解釋。昨晚他沒用藥,卻還是跳轉到這裏。他醉倒了——醉倒在鄉間,醉倒在John家中的沙發上,他後來是不是也把剩下那罐London Pride一飲而盡?那麽宿醉不是沒有道理。
他睡了一覺,睡得很沉。其實Sherlock根本不确定自己是否入睡,或許在夢裏入睡是沒有感覺的。
昨晚的John似乎有些過度冷靜。不對,他又能奢望他有什麽反應?苦苦央求他不要離開?他早已開始了自己的生活。
沒了Sherlock Holmes的生活。
回正題。那只是一個夢境,像情境模拟那樣,一個測試。測試你還需要多久才會被這些荒謬絕倫的事情搞瘋——偵探對自己說,他決定離開這裏——至少要找到John。他在醫學院?他連那棟建築在哪裏都不知道。
「Sherlock!」又有人叫他。這一次是活力充沛的嗓音,Sherlock覺着有些耳熟。
沒等他轉身确認,那人就來到了他眼前。偵探瞪大了眼睛。老天,是John。這時候的他青春洋溢、活潑開朗。不像他倆初見時,眼裏蒙着一層抹不去的灰。
他印象中的John,盡管好相處,但大多時候都是拘謹的、壓抑的、甚至哀傷。戰時陰影依舊籠罩,Sherlock明白那是一個他還沒完成志向、想回去卻再也不能踏上的地方。
那始終是他的痛楚。盡管Sherlock醫好了John的心因性跛足與手部間歇性顫抖,他肩上的傷卻未曾痊愈。那是血染的标記。
「你把他帶回了戰場。」Mycroft的情緒隔着螢幕是難以辨別的。Sherlock盯着簡訊,鍵入:
「然後?」
「他是生於戰場的人,天性如此。你讓他看見了他的渴望:危險。」
「誰會渴望危險?」
「John Watson。」
他沒再回覆。從那時起,Sherlock便知道了John的哀傷是為了什麽。
他會回首來時,他會沉浸過往,也許間或還怨天尤人。盡管之後的日子,John開懷大笑的時候變多了,但Sherlock偶爾還是會看見他手捧一杯威士忌,在窗邊顫顫嚥下。「沒事,肩傷又開始疼了。」軍醫朝他笑笑,接着把杯中物飲至涓滴無遺。
「幫我顧着這個,我等等就出來。方便的話,幫我再買罐水。」
John把書包塞進Sherlock手裏,突如其來的重量讓Sherlock回了神,「你這包裏裝鉛塊是不是?」他蹙眉,往打開的拉煉裏一望,一本厚重的《分子生物學》躍入眼簾。
「你的體力這麽差?」
「我不是每天都會幫你提書包。你剛剛做什麽去了?」
「打籃球。你在找我?」
「你打籃球?」Sherlock一臉驚訝。
「行了,別那個眼神。」John一個白眼之後轉身走進淋浴間。
宿醉帶來的症狀似乎減緩了些。Sherlock到不遠處的自動販賣機投了點零錢,提着兩罐水走回原地。
這不是真的。Sherlock在身上翻找,沒有菸盒。自己是什麽時候染上菸瘾的?
醒醒,你需要冷靜——你回到了大學時代,而你明白你和John在這個階段并不相識,所以這些純屬虛構。他意識到自己有點走火入魔了。
如果你還想見到John,現在就給我振作。這句話很矛盾,不管哪個方面。
John進去一段時間了。Sherlock為了确認他不是突然昏迷或者遭到謀殺,也跟着走入淋浴間,正好看見他□□着上半身從隔間走出來,「我吼了很久,你沒聽到嗎?」
「……呃,什麽?」
Sherlock愣住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沒來由屏住了呼吸。
「我說,『把毛巾給我』。」
偵探嚥了嚥,看着John還帶點潮紅的面頰,「拿去。」
「等等有什麽計劃?」John問着,随意擦了擦濕發,身上還淌着水。
「沒有。」
「怎麽可能?你可是大忙人。」
Sherlock盯着John的左肩瞧。沒有傷疤。身上也沒有任何受傷的痕跡——他的嗓音變得遲鈍濃濁,「這不好說。」
John此刻的膚色并不像一位飽經歷練的軍人,反之,他的膚色是白裏透紅的,一點疤痕都沒有。Sherlock猜想自己可以經由肩傷來鑑定John的身份,往後說不定用得着。但他總不可能每遇到一個就檢查一次。
「你會告訴我的。我知道。」
John被看得不太自在,一把搶過書包,從裏頭翻出一件襯衫換上。
「你為什麽這麽篤定?」Sherlock的手還舉在半空。
「因為我是你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
他們并肩走出室外,John繼續說:「我聽說你和其他人處得不是太好。你有時确實是——不近人情。」
「算了吧。」又是往事。Sherlock把一瓶水遞給John。
「那麽說說今天怎麽反常了?」陽光透過水瓶閃閃發亮,如同他倆依然年輕氣盛。
「我下午醒在這裏,感覺像宿醉……說不定還吐了一場。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你從來不喝酒。」John說,「發生了什麽?」
「不知道,」Sherlock心虛地撇過頭,「可能我夢見你結婚生子了。」
「噢,Sherlock!」金發大男孩笑得很開心,「你擔心沒有對象?」
「不是,當然不是。」二十出頭的John似乎也不比而立之年的他聰明多少。Sherlock感到非常無奈。
「偶爾喝喝可以,但是別成瘾。你知道,我姐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提到Harry,John眼裏的光彩黯淡了幾秒。
「我不希望你變成那個樣子,Sherlock。」他幽幽望向他,這次是哀傷。不再是那雙清澈通透的藍眸。
那日,從Wilkes那裏回221B的路上,誰也沒開腔。案情毫無頭緒,Sherlock格外躁郁。一抵達公寓,偵探便急匆匆上樓,他幾乎是用摔的把茶杯摔到桌上,些許茶水從杯緣濺出。
「資本主義者。去他的資本主義者。有錢人總有過剩的自信。」
Sherlock憤憤地說,「我并不是在乎被羞辱,我不滿的是他在請求協助以前還——」
「好了,Sherlock。」John擡起眼睛,當他用那種專注的眼神看向他,或者突地乾咳兩聲,偵探再怎麽激動都會試着冷靜下來。
就像宴會會場幾聲清脆的玻璃敲擊聲。Sherlock回望他,沒說話。
「他是個只會說俏皮話的渾球,」John緩緩道,怕對方沒聽清似的。他目光灼灼,「我喜歡你。我知道那不是嘩衆取寵的把戲。我一直是信你的。」
Sherlock總算知道了John沉默的原因。他也在為他打抱不平。
「呃,謝謝。」Sherlock簡短地說。就那一瞬間,至今發生的種種似乎不那麽糟了。
他們一起随意吃了點東西。傍晚,Sherlock送John回校區附近的公寓,他說自己還有事得做。那時才八點。
Sherlock到商店裏買了包菸,好在他身上除了手機以外還有皮夾。偵探在大街小巷裏漫無目的地閒逛,時間過得并不算慢,很快到了深夜。
他找了張公園長椅坐下,繼續抽他的廉價菸卷。
不遠處種了一整排白楊木,底下還雜植一些矮小灌木,看來陰森森的。Sherlock把菸丢到地上踩熄,他得找個地方過夜——只要能睡着就行。
公園的光線很暗,這讓Sherlock格外小心。他走在人行道上,卻總感覺有人跟在後頭。
十年前的自己看起來是什麽樣子?又能招惹什麽人?Sherlock轉過身:「出來。誰在那裏?」
回答他的是一根鐵棒。偵探腦袋上猛地挨了一記,有個人把手伸進了他的口袋——
雜種!Sherlock捂着發疼的腦袋,卻說不出話。這個字眼硬是梗在了喉頭。
他擡頭,還沒看清攻擊他的人在何方,就陷入了昏迷。
「狀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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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定Sherlock真實年齡29,John真實年齡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