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Chapter 15
Sherlock在太多詭異的地方蘇醒過,所以這一次根本不足為奇。
世界被旋轉九十度,椅腳桌腳全部與他的視線垂直,地毯黑白相間的橫條紋如跑道般向房間另一頭延伸,讓他的思緒得以在上頭馳騁。
身處何地已經不重要了——甚至有沒有遇上軍醫也不是首要考量。他不知道還有什麽理由足以支持他繼續在夢境中游蕩——
除了不要傷害John Watson。
也許這是一廂情願——Sherlock總認為自己之於John還是有那麽點或大或小的影響力。如果他就這麽無聲無息離開,對軍醫肯定會造成打擊。
但也有不利於此事的證據。部分夢境裏,他甚至不認得Sherlock Holmes這個名字,說不定一生都不會聽到他的死訊。John可能間或想起他,蜻蜓點水般想起他那件标志性的黑色大衣,至多在心中畫上一個問號:那人在哪裏?
之後他會單手接過街角咖啡店店員遞給他的紙杯,用标準牛津英語說一聲:「謝謝。」,小啜一口,接着便将這個問題永遠留在門邊的那個座位上。
他就是舍不得。可怕的是,他明知死亡是他此刻唯一的希望,但Sherlock發現自己難以割舍。
當他看見那個男人——那個與他共度無數日月的男人,令他痛苦、令他愧疚、令他經歷太多前所未有的感受。
偵探從地毯上坐起身,世界又轉了九十度。
他看過幾乎是純灰的房間——而這一個,則是純白的。地板瓷磚冰涼,但不會令人感到不适。日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經由瓷磚反射,讓他眼裏白晃晃一片。Sherlock扭過頭,房間擺設簡直像樣品屋,從床頭櫃到壁燈全是白的。當然正中央那張單人床也不例外。
這是誰的房間?偵探站立的過程差些撞上桌子。他側向一邊,玻璃拉門外一望無際的乳白沙灘鋪展在眼前,再遠一些還能看見一朵朵浪花拍打上岸,輕柔溫和。門框把這海天一線、波光潋滟裱褙起來,純白牆面像為了襯托景致之美妙。如美術館珍藏的曠世钜作,深刻而隽永。
在偵探身後是飯店裏常出現的迷你吧(Minibar)。大致可以判定Sherlock所處的是某間旅館客房,而這間是海景房。時鐘指着兩點二十三分。
Sherlock覺着有些口渴,他從櫃子上取來一個玻璃杯,倒了些冰水喝下。已經發生太多事情,偵探幾乎能感覺自己的意志正一點一點被削薄且逐漸衰微。或許這是個能喘口氣的機會?至少房間看起來不太糟。
他睡得太久了。那張單人床并不吸引他。Sherlock望向外頭明媚風光,他倒想在沙灘散散步。上個夢境淋了一下午的雨,可并不怎麽令人愉悅。
偵探走向拉門,這個房間外頭與沙灘只隔着一階石質臺階,幾乎是一走出去就踏在沙子上。Sherlock褪了鞋襪,這種普通人的休閒娛樂他平時是不會做的,可如今他不得不找些事情分散注意力——不能再想起他,千萬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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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總事與願違。
「Sherlock?你這杯水喝得還真久。」
偵探猛然一震。John認得自己。這是他最不希望遇上的情境。
「我——」他沒有回頭。但Sherlock辨認出聲音來源是四點鐘方向,「沒找到杯子。」
「不就擺在櫃子上嗎?」
「後來找到了。」偵探伫立原地,一動不動,甚至連呼吸都不敢大意。
為什麽這麽懦弱?為什麽?他旋過身去面對John Watson,并且謹慎地告訴自己:這是贗品。從你喝下的每一個水分子到腳下踩的每一粒白沙、從天邊翺翔的海鷗到翻騰的浪花——你必須保持清醒。
「嘿,表情別這麽嚴肅,這讓你看起來像是外地游客在風景區被敲了竹槓。」John笑着說,「而且你那麽聰明,還有一副伶牙俐齒,敲竹槓的是誰還難說呢。」
「你比較像是會被敲竹槓的對象。」Sherlock回嘴,盡力讓自己的語調自然一些。他依然沒有望向John,只是盯着遠方一對父子在沙灘上踩着碎浪的身影。海風一陣一陣吹掀偵探的衣領,天邊居然有兩只風筝飛揚。
良久,他終於說:
「John,你想去走走嗎?」
倫敦上一次放晴是什麽時候?Sherlock不記得,從車禍發生到現在像過了好幾個月——雖然可能只有一兩個禮拜。
他們走在曬得微熱的沙灘上,偶爾海水會漫到他倆腳邊。那時John會停下步子,待到水退去才繼續邁步。
而Sherlock總是沒有等他。
「喂,」軍醫急忙趨上前,「我還以為你終於開竅了。」
「開什麽竅?」
「偶爾過過平凡人的生活。當我聽見你要來沙灘散步,還以為你真的準備好要度過一個沒有案子的周末。其實原本更久。」John有些遺憾的眼神,「但至少你接受了。就兩天。」
「誰的點子?」
「Lestrade的建議,Mycroft訂的飯店。」
「感激不盡。」Sherlock百般不願地說。難不成Lestrade還會擔心他職業病?
「你現在和在倫敦的時候沒兩樣,除了沒穿鞋子。」軍醫看着他說,「這會讓我感覺這片沙灘剛發生一起兇殺案。別這樣,Sherlock。別掃興好嗎?」
「……」
幾塊漂流木被沖上岸,堆在一邊。乍看之下頗像大型裝置藝術。
「John,」他終究還是太習於看着軍醫的眼睛道出這個名字。Sherlock幾分懊悔地輕嘆一聲,責難自己的不争氣。
「你覺得我們的未來會變成什麽樣子?」
Sherlock望向與軍醫瞳色相仿的蔚藍海面,剛好能錯過John眸子裏過度的關心。
「我們在渡假呢。」
「渡假就不能讨論這個?」
「如果你想要的話……雖然不太适合。」John把褲腳卷高一些,似乎開始漲潮了。
「我不是有意要煞風景。」Sherlock抿一下嘴唇,有些頹喪的模樣。他擡眼向天空,兩只風筝如今只剩一只。「我只是看得太多了。見到自己居然有無能為力的時候,比誰都要手足無措。」
「你見到什麽?」
「一切。關於人性、犯罪、善惡。可我發現自己看不見……未來。Sherlock Holmes的未來。」
「未來」。這二字之於他如此遙不可及——或許之於很多人都是虛無缥缈。但Sherlock對於現況一籌莫展——
除了死亡。
這想法消極嗎?偵探也想過就此随波逐流,直到此刻醫院裏的那個自己清醒為止。他更想過萬一在夢境裏喪命,是否會一覺不醒?這便是他躊躇至此刻的原因。
這場生死賭注,不可不慎。
「沒有人能看見未來,Sherlock。」海水再一次漫上來,這回偵探停了腳步。
「可我甚至看不到明天。你們或許可以規劃接下來一個星期的各項生活瑣事,甚至下一個工作和更長遠的人生計劃——我沒辦法。我的生活不是自己的。每當我阖起眼睛,感覺就像被丢進字紙簍的廢紙團——」
未經書寫就被遺棄的廢紙團。什麽計劃都來不及實行。可John沒讓他說完。他答:
「我說了,『沒有人能看見未來』。即便我做了計劃,也難以保證明天會變成什麽樣子。畢竟世事難料,這個道理,我相信你不會不明白。」
——你的世事難料只是種可能,而我的處境是一種必然。
Sherlock放棄争辯,他怎麽可能懂?過去的夢境已經證明了這些,他不必再費唇舌嘗試讓John理解,畢竟他幫不上忙。他也不需要同情與安慰。
見偵探又沒來由地沉默不語,John朝他靠近一步:「你還是沒辦法看開點嗎?」
「不,我只是——」沙灘上留下兩對腳印,可不一會就随着海浪卷進了深水之下。像他既定的命運。像是種明日預言。「只是異想天開。」
Sherlock回想在寤寐之間,他見過太多的John Watson——有些相去不遠,有些天差地別。有些背景相似,有些則彷若來自另一個世界。
於是Sherlock背對着John問了這個問題:
「John,你想過別遇見我、別當軍醫嗎?或許你可以拒絕作我的室友——你可以找個正常點的家夥一起生活。你有沒有想過,你的選擇是個天大的錯誤?」
或許這兩個性格迥異的男人本來就天殺的不該遇見,這樣John就不必因為身上□□在鬼門關前走一遭,就不必因為那場車禍性命垂危——這是誰一手造成的?
「你的手在抖。為什麽?」Moriarty扯開嘴角,可偵探并沒有看他。他盯着軍醫,那人正努力嘗試用唇語告訴他:等等我要你走,你就給我走!
John的嘆息喚回了Sherlock的思緒。
「真不知道你也會有多愁善感的一面。」一個男孩笑着跑過他倆身邊,「我能告訴你——讓我後悔的事情可多着,除了你。」
像是感覺自己的用字遣詞哪裏不對,John停頓了幾秒,又若無其事地接下去:「我從來不後悔成為你的室友,從來。盡管你總是那麽任性、古怪,但我必須承認,如果不是你,我不可能會在這裏,絕無可能。
早些時候你問過我:未來會變成什麽樣子?其實我和你一樣迷惘,或許我有一天會結婚、搬出221B——或許還有了孩子——誰知道呢?」
你已經那麽做過了。Sherlock悶悶地想,但沒出聲打斷他。
「我只想說,我很高興你能作我的室友。你見過我剛回國的樣子,我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John Watson了,多虧有你。」
——現實裏的他也是這麽想的嗎?Sherlock幾分寬慰地笑笑,但笑裏還有一絲苦澀。
他要的不只這樣。不只是室友或朋友。你能說他貪得無餍——因為連Sherlock自己都是這麽覺得的。
興許John的選擇無傷大雅——錯的,僅僅是他Sherlock Holmes一個人罷了。
不久之後,他們又會迎來另一個日落,與一個星光交輝的夜晚。可這一次偵探得以呼喚他的名字,向他道晚安——同時也是道別。
或許這個夢境不算太糟。他這麽想着。
「狀況……不怎麽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