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 14

倫敦一如他記憶裏那樣霪雨霏霏。

迷茫、空幻、朦胧。皮卡迪利圓環上的安特洛斯(Anteros)*雕像依然單腳直立在雨中,箭矢不知射向何方。

是的,他又回到了這裏——除了老宅第以外的第二個家、一切愛恨交織的集散地、故事的開端。

這是他認識的倫敦。有John的那個倫敦城——或者是一個能以假亂真的複制品。Sherlock站在廣場上,雨一絲絲打上他的面頰。偵探随意一抹,沒過多久又是一片潮濕。

行人匆匆,跑馬燈閃爍一些有着響亮名號的國際品牌。商業氣息太濃了。Sherlock一直不是很喜歡這個地方,他會經過這裏大多是為了案子。

但它依舊是這個城市的一部分——這個美麗而哀愁的城市、這個有呼吸脈搏的城市。

「為什麽來倫敦?」

John今天沏的是紅茶,不敗的經典。他把茶杯放在Sherlock左近,第二聲瓷盤敲擊聲是他的煎蛋和培根,第三聲是兩人份的吐司和奶油。偵探在沙發上閉目養神,所以John的一舉一動都是他「聽」出來的。

「抱歉?」

「我說,」軍醫拉了張椅子坐下,「當初為什麽來倫敦?」他思索一陣,再道:「是因為Mycroft?」

「當然不是。我巴不得離他遠點。」

「才不。那是為什麽?」

Sherlock翻過身,整個人陷進了沙發裏。John感覺他并不喜歡這個話題。他正想開口說些什麽,偵探的嗓音卻從另一頭傳了過來:

「……起初是挺無聊的,還沒名氣的時候。大學畢業後總想找點事做,感覺倫敦是個夠混亂、夠迷人的地方,居高不下的犯罪率——」

「後來?」

「解決網站上的幾個委托之後,漸漸有了客戶也有了口碑,最終還引來了蘇格蘭場警探的關注。偶爾Mycroft那裏有什麽事情也會丢給我,但大多時候只是因為他懶得離開辦公室一步。他該運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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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以為,」John在他的吐司上塗了薄薄一層奶油,「是某樁震驚社會的連環殺人案,或者慘絕人寰的棄屍案件。」

「所以你覺得我會因為一件案子毅然決然跑來這裏長住?」

「有可能。誰知道呢?你可是Sherlock Holmes。」

Sherlock趿着拖鞋走到桌邊坐下,用叉子戳了幾下煎培根,「那你為什麽在這裏?」

「你居然好奇這個。我該感到榮幸嗎?」

「我只是覺得好像該說些什麽。」

John叉起一塊煎蛋:「在從軍以前,我就住在這裏。當初是和Harry一起來的,後來她結了婚,在外頭租了新房子。而原先那棟公寓的租金也調漲,我就搬出去自己一個人住。從阿富汗回來之後……遇見了你。就是你知道的那樣。你的早餐要涼了。」

「聽起來像我救了你。」偵探漫不經心地答。

「你那時不也手頭緊?」

「現在也沒有好多少。」

「但那從來就不是我們在乎的。」John揚眉,「我知道你不可能在乎,你遇見我的時候,我看上去多寒酸啊。還跛了條腿。」

「你挺有自知之明。」

「那麽,為什麽是我?」John用叉子指着偵探,「選擇我作你的室友?我一直覺得這個決定怎麽看都過於倉促。」

「但你接受了。」

John有些語塞,「……對。不過這個要求可是你先提出來的。」

Sherlock攪了攪他的早茶,「你真的想知道?」

「當然。」

這個問題連偵探都沒問過自己。原因是什麽?這個軍醫有什麽特點讓Sherlock當下就決定了要和他共同生活?當然,絕對不僅僅是因為那臺刻字手機與初見時釋出的善意,也不是因為他壓抑的個性令他好奇——不。Sherlock告訴自己,這些原因不能全盤否定,因為John Watson就是這些片段的加總——少了一個都不行。

他停頓太久了。John看着他蹙起眉頭。最終Sherlock向椅背一靠,口氣随意:「沒什麽。沒有理由。剛好罷了。」

「我還以為你要說出什麽驚人之語。」John抿抿嘴唇,收拾好杯盤便朝廚房走去。

Sherlock一直對倫敦有些特殊感情——那會令他想起John。他會在行經聖保羅大教堂時想起他、會在倫敦眼底下仰望一個一個懸吊的座艙時想起他、會在攝政公園百花齊放時,望着盛綻的玫瑰想起他。

他一度以為自己瘋了。

小小的巴士候車亭裏幾個人面無表情地站着。有個戴流蘇耳墜的女人正拿着她粉色外殼的手機談生意。一個棕發男人戴着耳機,斜倚着候車亭,不時望向自己的腕錶。

雨仍然沒有停歇。還沒大到要撐傘的地步,但站久了也會被淋透。Sherlock走到站牌旁,恰巧一輛巴士駛來。他揮揮手,也不管這輛車要駛向何處——之於他又有什麽差別?

他徑直走向第一層的最後一排——Sherlock是不常搭公車的,對於座位自然沒那麽講究。這個位置靠窗,且空位還很多,應當沒有人會打攪他。偵探原想直接一路睡到終點站,卻聽見有人在喊:「不好意思,請等一下!」

一個男人在前頭刷了他的牡蛎卡(Oyster Card)*,一面向司機致歉。他接着朝車廂裏走,就坐在和Sherlock隔一個走道的位置上——同樣靠窗。

John Watson。這一次Sherlock遲疑了。

他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出聲喚他——無論他是否記得自己,都無所謂了。他記得又如何,不記得又如何?他們的故事終究不過一場清醒的時間。

蠢斃了。這真是蠢斃了。那麽多理由最終敵不過對John的思念。Sherlock覺得自己不斷在各個夢境裏尋找他的室友——憑着那分執着——只要和他認識的John Watson有一星半點吻合,Sherlock就會頓失判斷能力。他便再也無法認清夢境與現實,與即将消逝的一切——

「贗品」。比起夢境,Sherlock更願意用這個詞語來形容。就是贗品。從一草一木到軍醫的一颦一笑,全部都是贗品。

John Watson用手指撥了撥浸過雨水的發絲。這樣的雨下得不夠痛快、不夠乾脆俐落。他能感覺到一股股潮氣正透過外衣滲進他的皮膚,真的要擰卻也擰不出多少水來。

他望向窗外。車子發動了,候車亭被向後拉扯,消失在視線範圍。

接着是一片黑暗忽地罩下來。這回他什麽都看不見了。

「披着,」那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低沉而悅耳,「如果你不想着涼的話。」

John把頭從Sherlock的大衣裏探出來,愣了半晌說不出話。他完全不明白這個男人的來歷。偵探便趁機開口:

「我能坐你旁邊嗎?」

John嚥了一下,「……可以。」

Sherlock看着那人有些僵硬地把大衣從身上拉起來,「這個——」

「我說了,讓你披着。你淋了雨。」

「你不也是嗎?」John瞥向偵探頭發上的雨水,當下更堅決要将大衣還給他。

「我沒有關系。」那人說,擡手阻止了他的動作,「要下車再給我就行——如果你要留着也可以。」

這簡直莫名其妙。John蹙起眉頭,這個男人有什麽意圖?

「我先說,我沒有錢。」

「什麽?」

「別想着敲詐我,你會失望的。」

Sherlock聽罷嘆了口氣,「我不是詐騙犯。我只是……想這麽做罷了。」

「為什麽?我看起來很可憐?」

「不是。」Sherlock用了幾秒鐘時間在腦裏做了抉擇——在這個夢境裏,他要作一名陌生人,一名與他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他不記得,他從來不記得。

「你讓我想起一位朋友。」

「你認錯人了?」

「我知道他不在這裏,」Sherlock別開視線,「他不可能在這裏。」

金發男子感覺他有些悵然,自然不好再問下去。於是他只回答:

「呃,不管怎麽說,還是……謝謝。」

John拉了拉身上的大衣,不知為何——這個男人身上的味道令他心中很是踏實,像浮萍漂泊不定終於找到了歸宿。最近他辭了工作,生活倏地清閒自在起來,八成是因為這樣才開始胡思亂想。他暗自思忖。

「方便問問你要去哪裏?」

John對這個男人有幾分好奇,卻見他有些難堪的表情:「不知道。」

「你知道這輛公車要開去哪裏嗎?」

「不知道。我也不怎麽關心。」

如此詭異的回答并沒有讓John退卻,他對Sherlock的興趣是有增無減。他還想再問他些什麽,卻被偵探另一個問題打斷:「那你呢?」

「我?」John眨了眨眼睛,「我要去坎伯韋爾公墓*。」

「車程将近一小時,到站後還得再步行十幾分鐘——你确定?」John一臉不解地盯着Sherlock,對於他方才提出的要求就更不解了。「呃,我不是在意……一些隐私的問題,到時你再迴避也可以,但——」

Sherlock搖搖頭,「我不會偷聽的。你若是覺得不自在,我站在入口大門等你也可以。」

「為什麽你會想跟着我?而且還是到墓園……」John搔搔頭,「你難道沒有自己的計劃嗎?這樣是在浪費你的時間——」

「我已經決定了,這個下午就是要這麽過。」

「跟着一個陌生人到公墓?」

「對。」

John倒回座椅上,「好吧,既然你這麽堅持。」

「……謝謝。」

「什麽?」

「我說,謝謝。謝謝你讓我待在你身邊。」

「你真的不是無家可歸?」John盯着他,随後又望向身上的大衣,「雖然看起來不像。」

「算得上流浪吧,」偵探回答,「居無定所,沒有一個認識的人——我也不知道能算什麽。」

「那麽,你的那位朋友?」

「不在這世上。」這是Sherlock能想到最适切的描述了。他知道John Watson還在等他,只是他沒有辦法告訴他——即便吼到聲嘶力竭也無法——他有多想他。

「我似乎明白為什麽你要去墓園了。」

「可能吧。」偵探聳肩。說不準他悼念的是自己。

他們在高地路(Upland Road)*附近下了車,還得繼續步行。

「其實這不是最省時的方法,」Sherlock告訴他,「還有別條路可以更快從皮卡迪利圓環到坎伯韋爾公墓。」

「但這算是最悠閒、最從容的方法了,」John答腔,「況且這個路線還能省去轉車的麻煩。」

白桦迎風招搖,不時發出枝葉摩擦的響聲。他們行過一排民宅,沒遇上半個人。

「這還不算最糟的天氣。」John喃喃,「罷了,我之前來也沒碰上多少人。」

偵探的風衣此刻整整齊齊疊好挂在John手上,不知那人是不是忘了物歸原主——Sherlock也沒有要拿回來的意思。

教堂與大門的輪廓出現在視線裏。不像Sherlock看過的死者親友,John一直很平靜。沒有他以為的哭天搶地、沒有潸然淚下。他幾分肅穆莊嚴地踏進了墓園大門。

道路兩旁開滿了黃水仙。只可惜今日天色不佳,待到放晴,讓陽光灑在那金黃飽滿的花瓣上,定是美景一片。

「Howard。從前的戰友,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但他清醒的時候,人是很不錯的。」

John站在一座墓碑前,低聲念着墓志銘:「為國捐軀……對國家忠貞不渝……一生磊落光明……Howard,這到底是誰寫的?我認為『竭盡一生喝倒全英國的酒吧』比較适合你。」John帶點酸楚地笑了,「你真是……」他緘默一陣,像忽地想起了什麽,轉向Sherlock:「這些你應該不會想聽的。」

「需要我迴避一下嗎?」

John猶豫一陣:「我只是怕你會覺得無聊。」

他也不明白——為什麽希望這個認識不到兩小時的男人能在待他身旁——或許是獨來獨往慣了,Sherlock的出現對他而言倒成了某種救贖。

「不會。」

John重新望向墓碑,迳自說了起來:「我說過,Howard清醒的時候是一個相當好的人。但也正是因為那時候的他清醒着,太清醒了,所以做了一個最令人尊敬也最愚蠢的決定。」

「什麽?」

「一枚敵方擲的手榴彈就落在我腳邊。我們看見他沖過來,撲在地上。接着——」John阖起眼睛,仰起頭,雨絲落在他的眼睫上,如淚水一般。但Sherlock明白他從不那麽脆弱,「他救了所有人,除了自己。」

「他是個無私的人。」Sherlock咬咬嘴唇,這種時候能說出來的話僅此而已?簡直蒼白無力。

「Howard,我會再回來。」

他從身邊的袋子裏拿出一瓶酒,用開瓶器打開,傾倒在周圍墓地上。

John向墓碑行了禮,軍人的一絲不茍。Sherlock随着他的腳步離開,過程中回頭望了一眼墓碑旁的黃水仙。

「我還得再去看一個人。」

墓園的小徑是略顯昏暗的,不僅是光線的緣故,雜植的喬木也投下一片輪廓不明的陰影。

John最終停在一棵山毛榉前,挺直了腰杆,行了舉手禮:「長官。」

那一座墓碑造型極為簡略,甚至沒有墓志銘,只有一行字寫着:James Sholto。一塊方方正正的石碑矗立在樹底下,低調沉穩,從不引人注目。

「Sholto少校沒有妻小,也沒有親人。他幾乎把一生奉獻給戰場。他總對我們說,那就是他的全部。我依然記得那天,我在公寓裏寫網志,接到一通電話。那頭說,他腹部中彈,沒能挺過來。」

John的視線從榉木的扶疏枝葉到主幹,再從草坪到僅僅二字的碑文。

「少校生前告訴我們,若是哪天他死在戰場上,千萬不要軍葬,也不要墓志銘。這個墓碑是當初和幾個同袍為他立的,葬禮也簡簡單單地辦了。一個戰鬥英雄竟無親人送葬……但他似乎并不覺得孤獨。他從來不覺得孤獨。他是個優秀的長官。造化弄人,對吧?我們不斷看着朋友一個個離去,感覺像在一輛疾駛的列車上。他們提早下了車,沒伴你走完全程。」

他站在墓碑前,低聲說着什麽,Sherlock聽不清楚。John自始至終都是以那和緩的語調敘述一切生離死別,像打磨過的玉石,早已磨去了稜角,不紮手卻失了原貌。Sherlock聽過一種感覺——稱之為心疼。是字面上的意思?他感覺胸口一陣悶痛。

他趨上前,伸出的手有些怯懦,最終還是搭上了John的肩膀。

「你想念他們嗎?」

雨點打在他倆的臉龐上、打在Sherlock的手背上。打在遍地的黃水仙上、打在山毛榉的綠葉上。

雨水彙流,流過了十字架、流過了碑文、流過了時間、流過了至今經歷的十一個夢境。

那個不斷占據他心頭的男子斂下他好看的雙眸:

「……很想。一直很想。想念同袍、想念戰場、想念阿富汗,想念生活還沒被一槍打碎以前。」

John,轉過來看着我。Sherlock在心中萬分煎熬地說。

如果那最可畏的假設成真——你會同樣地悼念我嗎?

這個男人太沉默了。

John在回程的車上這麽想着。他的轉變是一夕之間,雖然那人本來話就不太多,但不該是這樣。

「你還好嗎?」

「……」

男人眨了兩下眼睛,是一種令John一頭霧水的回覆。

「我說了什麽讓你不高興了?」

「沒有。」

直至他倆回到皮卡迪利圓環,John都不明白Sherlock突如其來的低落是為了什麽。或許是想起了那位友人?

候車亭空無一人。各色招牌看板在地面積水裏斑斓絢麗地閃爍。像一個微型宇宙、微型銀河,星雲漫布其中。

「喏,」John對於自己道出的這個發語詞不甚滿意,但還是接着說下去,「你的大衣。謝謝。」

Sherlock緩緩接過,似乎想讓這個動作持續久一些。想讓軍醫的體溫藉由大衣移轉,讓他也能在心中做個标記。

他們就要在這裏分道揚镳。一個故事開始、又一個故事結束。無數泯滅的希望像黯淡的星芒。

「我知道我們認識的時間并不長,但——」

John忙不疊地從口袋裏掏出筆記本,在上頭匆匆記下幾個字:「如果——呃,我是說如果——你需要有個人協助你安頓生活,就撥這個號碼,這是我的手機。我的名字是John Watson。」

金發男子把紙條塞到Sherlock手中,向後退了幾步:「那麽,再見。路上小心。」

偵探百感交集地盯着紙片,接着微微颔首。

「……再見。」

倫敦的夜晚依然美好。依然喧嚣、依然人聲鼎沸。

紙片的下段草草簽上一個名字。無論何時,那個字跡總是那麽容易辨認。總是令他想起只有月光的221B,總是令他想起櫥櫃裏已是半空的威士忌酒瓶。

不是他。那不是他。他不可能——在這裏。

Sherlock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直到求生本能令他不得不放過自己。

偵探将紙條撕成碎片,随手塞入路邊的垃圾桶裏。他憤憤地踹了垃圾桶一腳,很疼。

「只要能讓他醒過來,要多少報酬,我都會彙進你的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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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特洛斯(Anteros),是希臘神話中的暗戀之神,也是溫情的象徵。皮卡迪利圓環的安特洛斯雕像象徵基督教慈善天使。

*:牡蛎卡(Oyster Card),大倫敦地區交通用的電子收費系統。大小和信用卡相同,內置晶片,可以儲值。

*:坎伯韋爾公墓,此處指Camberwell Old Cemetery。位於南倫敦。

*:高地路(Upland Road),位於南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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