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但景岳只是個商人,即便再有錢,也是魏國裏地位最低的那類人,永遠都是有權者刀俎下的魚肉。

景岳不甘心,不認命。

他私下做了許多事,見了許多人,像一只盯上了獵物的野獸那般耐心等待着,等待一個能讓他得償所願的機會。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個機會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到來。

某日,茶樓中迎來了一位貴客。

對方是武侯府的侯夫人,她找到景岳,告訴他,他是武侯府失蹤多年的少爺,而自己就是他的親娘。

侯夫人沈氏哭得妝容全毀,形象全無,她愧疚得恨不能對景岳跪下,凄聲訴說着那場意外發生後,她是如何痛苦自責,椎心泣血。

原來十九年前的武侯爺景文還只是個七品佥事,由于他所在的地界匪患頻發,景文常年在外剿匪,很少歸家,以至于家中大小事務都得夫人操持。

或許是因為勞心太多,沈氏生産時竟遇上了難産,雖然順利誕下男嬰,但她卻大病一場,且今後再不能有孕。

沈氏大受打擊,可當她見到自己的親子,頓覺心中所有遺憾都被撫平。只是那會兒她病得很重,不能好生照料兒子,只得從外頭請了個奶娘。

起初,她對那位奶娘很滿意,對方溫柔和善,且是真心疼愛她的兒。

可某天,奶娘告假說要回家一趟,等她再回來時便有些精神恍惚,一開始大家并未放在心上,但就在當天夜裏,奶娘竟和小少爺一塊兒失蹤了。

景家自然亂成一團,他們忙找去奶娘家中,得知奶娘的丈夫欠了巨額賭債,本想賣婆娘,但婆娘在官家人裏當差,他怕惹事,于是情急之下賣了剛出生不久的兒子,此時已不知躲哪兒去了。

至于奶娘,她昨日走後便再沒回過村子。

陪景家一起來的衙門中人推測,奶娘得知噩耗大受刺激,回到景家見了小少爺,移情之下竟想要将孩子占為己有,于是做下如此膽大包天的惡事。

而剿匪途中收到來信的景文也匆匆趕回家中,暴怒的他讓衙門查出了奶娘的祖籍,他要親自去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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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等他動身,魏國卻爆發了七王之亂。

這場大仗打了整整六年,景文也因在平亂中立下大功,獲封武侯。

等朝中穩定下來,他便去了奶娘老家,卻得知戰亂波及了村子,一村的人都被亂軍屠殺殆盡。

唯一的線索斷了,茫茫人海中,要找一個人又何其艱難?何況,對方很可能已不在人世。

沈氏擦着眼淚道:“這些年,我們從未停止過找你,但一直都沒有消息。若不是侯府中一位老人偶然見了你,覺得你與我有六七分相像,我們還以為……”

景岳:“只是像而已,世上相似的人何其多?”

沈氏急道:“侯爺已查過,你的的确确是我們的兒子。那賤婦當年抱走了你,卻并未回老家,而是躲在南方一座小村,期間偶然遇到了因為戰亂而逃到了鄰村的親人,只是賤婦做賊心虛,和親人少有往來。”

“我的兒,你右耳有一顆紅痣,與娘一模一樣,再說母子連心,我十月懷胎生了你,又怎會錯認?”

景岳腦子裏亂糟糟的,一下子閃過記憶中娘親摔壞的臉,一下子又閃過楊大善人被鍘刀砍下的頭,鬼使神差地喚了句:“母親……”

沈氏再也忍不住,緊緊抱住景岳痛哭不止,“我的兒!這些年苦了你,都是咱們對不住你,今後必将好好補償。侯爺早在家中等你,他盼了你十餘年,咱們快些回去吧。”

至此,景岳被接回了武侯府,成了武侯唯一的嫡子。

由于武侯一直對沈氏心懷愧疚,也沒想着再納什麽人,家中沒有庶子庶女,到是很清淨。如今景岳歸來,武侯直接上表皇帝為他請封世子,又為他求了一份國子監的名額。

兩位家長對他極盡疼寵,好似要将十幾年的遺憾都找補回來,就連跟着景岳上京的楊家人也沾了光。

武侯幫助楊家平了反,當年構陷他們的知府也落得身敗名裂、家破人亡。

如此大的陣仗,讓京中人人皆知武侯愛子如命,也讓不少有心人打起了景岳的主意。

彼時皇帝年事已高,幾名皇子之間明争暗鬥得十分激烈,而武侯執掌京城巡防營,是人人都想拉攏的勢力。

對于皇子們的示好,景岳卻始終态度暧昧。

他在觀察,想要找到那個能助他實現心願的“貴人”。

經過長時間的探查和分析,景岳得出了結論——大皇子性子狂躁,二皇子蠢笨魯莽,三皇子志大才疏,四皇子刻薄善妒,五皇子乃宮女所生位卑懦弱,而最小的六皇子,此時不過是個稚兒。

選來選去,最終,景岳将目光投向了四皇子。

又四年,景岳高中探花。

當他騎馬游街時,見到了他的父母親人,還有那些乞丐兄弟,以及活下來的楊家人,甚至是昔年救了他性命的獵戶一家。

前塵往事一幕幕掠過腦海,又如一陣風徐徐散去。

如今的他已是舉足輕重的侯府嫡子,再不像往日一般任人輕賤、遇事只能隐忍,毫無還手之力。

但還不夠,他手中之權尚不足以讓他事事無憂,總還有比他權勢更大的人。

就比如金銮殿上的皇帝,還有那些生而高貴的皇子。

這些年,景岳幫助四皇子迎娶到了丞相的愛女,又為他拉攏了一批朝中大員,更是幾次謀劃,讓皇帝圈禁了最有希望成為太子的大皇子,終于得到了四皇子的信任。

但四皇子生性多疑敏感,他一步也不敢出錯。

景岳明白,只有将天下握在手中,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運,保護他想保護的人。

對于他謀反逆天的念頭,武侯早已看得透徹,在與他促膝長談後,打消了沈氏想為他娶妻聯姻的念頭,放手任他去做,侯府則無條件給予支持。

父母的包容讓景岳倍感壓力,又十足感激。

他心知自己走的是一條荊棘遍布、不可後退的路,也是一場賠上身家性命的豪賭。

勝了,改天換地。

負了,萬死不赦。

但他無悔。

同年秋,二皇子圍場刺殺三皇子,後者重傷不治,前者當場伏誅。

次年春,五皇子被過繼給花甲之年仍無子的成親王,從此斷了繼位的可能。

如此,便只剩下了四皇子,以及年僅七歲的六皇子。

這一年的春天,四皇子被立為太子。

所謂君臣有別,景岳知道該退一步了。

他明哲保身地遠離了太子,太子對他的知情識趣也非常滿意。可在有心人的挑唆下,太子仍舊對他頗為忌憚,最終過河拆橋,找了借口将武侯調離京城巡防營,換成了自己母家的人。

景岳靜靜地看着太子膨脹作死,依舊盡忠盡責,不曾表露半分不滿。

第二年秋季,蠻人大舉來犯,朝中主戰主和争論不休,太子卻在景岳地暗示下,提議由自己代皇帝親征。

他的忠孝令皇帝動容,最終,皇帝允了。

不但給了太子五十萬大軍,還安排了幾位能征善戰的老将軍護持。

然而,太子還是被俘了……

景岳聽到太子自殺殉國的消息時,諷笑道:“真偉大啊。”

然而真相卻是太子想趁此一戰樹立軍中威信,可在母家人地挑撥慫恿下,總覺得幾位将軍要與他争功。于是擅自行動,不幸中了蠻人的計,被圍殺在戰場上。

他陪了太子許多年,對方是什麽性格,又會受什麽影響,以至于做出什麽行動,都在他的算計之中。

事實證明,他半點沒有算錯。

消息傳回京中,皇帝一病不起,兩日後,老皇帝招來武侯,讓他領十萬大軍前去增援。

武侯領兵出城那日,景岳在城樓上望着他父親的背影默然不語,盡管父子倆全程沒有交流,但他們彼此心知肚明,成敗就在此一舉!

等到春風吹開了京城萬千花樹,大軍班師回朝。

此戰,武侯再一次立下不世之功,不但奪回魏國被侵吞的城池,更将蠻人王庭逐出漠北,讓整個漠北歸入魏國版圖。

皇帝此時已病得無法起身,他特派出天使出城三十裏相迎,并加封武侯為國公,景岳則成了國公世子。

與此同時,皇帝诏令天下,封年不足十歲的六皇子為太子,令武國公與兩位宰相共襄幼主。

一個月後,皇帝駕崩,幼主登基。

如此,手握天下半數兵權的武國公已成為名副其實的攝政王,而作為武國公唯一血脈的景岳,自然水漲船高。

小皇帝登基大典當日,景岳又一次來到了他的茶樓,還是選擇了三樓的包廂。

他望着窗外朝陽火紅,心道:我曾羨慕有錢人,後來,我又羨慕有權人,再後來,我想擁有世間最大的權勢,永不受人控制。如今同輩中無人能與我争鋒,天下更是只知我父不幼主,我雖非最有權力之人,但已徹底掌控住自己的命運,此生還有何求?

卻不知為何,他心底深處仍有一絲悵然。

大廳中,一段戲文響起,“四十載夢回舊年,紫閣金殿皆不見,只嘆人生半哀樂,朝生夢死,坐斷紅塵關。破紅塵,望九宵,鳳樓仙宮白玉臺,正是天外飛仙。”

悠悠聲入耳,那一瞬間,景岳猛地想起郁郁蔥蔥的山坡,想起漫山的野花,想起仙人踏足過的那塊灰撲撲的石頭。

景岳低聲一嘆:“我怎麽忘了?”

蒙塵已久的心忽然破開迷障,仿佛暗夜升月,仿佛晨光穿雲。景岳只覺得渾身一輕,他大笑道:“都說天道無常,仙人無情,我偏要追那大道,做那神仙!”

話音一落,天空中響起悶雷聲,銀白的閃電像狂蛇一般猛劈向茶樓,屋瓦裂響,吓得路人紛紛掩耳。

然而雷聲過後,茶樓完好無損,只是原本坐在包廂中的景岳,就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他消失前的豪言壯語,還是有不少人都聽見了。

因此,後世野史記載:

大魏天歲四十一年,有武國公世子景岳,于問仙茶樓一朝頓悟,得道飛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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