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世人皆知,三界寺中有三處最負盛名的地方,分別是妖塔、塔林以及菩提照心壁。

其中,又以菩提照心壁最為神秘。

外人不得而見,寺內也流傳着諸多關于它的傳說。

每一日,都有不少僧人面壁而坐,盼望着能像他們敬仰的高僧一般,借此壁找到屬于自己的機緣。

但這天,菩提照心壁前卻出現了一個道人,引來不少僧人側目。

景岳望着光滑如鏡面的照心壁,心裏十分平靜。

昨日,他随着來喚他的僧人走入一間禪房,而空妙便坐于蒲團之上等着他。等房中只剩下他與空妙時,對方竟對他躬下腰,深深一拜。

他問空妙為何行此大禮?

對方答:“七年前,寒雲宗異象,我便感知道祖氣息。之後,寒雲宗廣邀賓客,說宗門有了一位得到景元道祖傳承的新老祖,我如何猜不到您的身份?”

景岳笑道:“重生之事匪夷所思,小和尚似乎毫不意外?”

他忽如其來的戲稱讓空妙一愣,睿智的眼中閃過一抹懷念,“天道種種,可想象,不可想象,都是您的機緣。”

景岳大笑,“你這小和尚,也會與我玄說了。”

空妙眼角一跳,第一句“小和尚”讓他倍感親切,第二句嘛……他也不能反抗不是?

他定了定神,道:“想要通過當日異象勘破您的身份,必是渡劫修為。當年與道祖有過接觸者,多半隕落在妖劫之中,除我之外,只剩您的小徒兒與龍殿那一位。而妖界中與您有過節的幾位半聖也都不存于世,以其他妖物的道行,尚難以覺察。”

景岳微微颔首,“龍祖少過問人族之事,我的身份暫時沒什麽隐患。”

他頓了頓,又道:“妖劫亂世時一葉實力不濟,最後一戰被強行留在寒雲宗。我聽聞,你當時在場,能否與我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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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妙一愣,沒想到景岳會忽然提及那件事,他嘆道:“想必道祖已知,當年一劍斬滅妖聖者,正是您的二徒兒。”

景岳沉默地點了點頭,便聽空妙娓娓道來。

原來八千年前,天道忽然生亂,妖族推舉出實力最強者奉為妖聖。他率領妖軍攻破界山,降臨人界,大肆搶奪天道氣運,以至于人族蕭條,生靈塗炭。

那場大戰整整持續了十年,期間無數大能犧牲,無盡宗門被毀。最後,人族設計将妖聖困于百仗海定妖山,由僅僅是返虛修為的一忘,不知用了何種方法激發了驚天一劍,斬破妖聖神魂,而他也油盡燈枯,就此身死道消。

“我還記得,那一劍之後,一忘道君的劍化作灰飛,但卻有一道光直沖雲霄。”空妙沉聲道:“現在想來,應是那柄劍的劍魂。”

“若是劍有劍魂,以一忘返虛修為,斬滅妖聖也不算意外。”

說罷,景岳心中又是一澀。

良久,他諷笑一聲,“果真是天道無常。”

它要亂便天下大亂,不論你是人是妖,是修士或是凡人,都逃不開命運。

唯有飛升,才能破開這天,再不受它掌控。

空妙:“但天道總有生機,或許道祖複生,便是天道為我人族留下的生機。”

那晚談到最後,空妙非常上道地邀請景岳留在寺中,說是請他往菩提照心壁一觀,景岳當然不會推辭。

因此,他才會出現在這裏。

遙想當初那個襁褓中的小嬰兒,如今已長成今日這看上去忠厚老實,其實滿肚子心思的老和尚,景岳忍不住笑了。

時光雖然帶走了什麽,但也留下了什麽。

他只覺心中郁氣一舒,難得輕松,于是緩緩閉上了眼。

黑暗中,一顆豆大的光點漸漸浮現,那光點越來越大,越來越亮……

一轉眼,已換了人間。

晴空萬裏,陽光鋪灑在一片綠意盎然的山坡上。

朵朵野花競相盛開,帶着淺淡的香氣,缭繞鼻端。

一個約莫六七歲大的男孩躺在草地上,頭枕着一塊灰撲撲的石頭,他眯着眼,卷翹的睫毛微微顫動,嘴裏咬了根青草,翹着的一只腿晃來晃去,看起來十分惬意。

不遠處跑來個年齡大點兒的少年,對他道:“阿景,你不放牛,又在這兒偷懶睡覺!”

景岳翻身坐起來,臉上有些紅,不知是曬的還是羞的,“我是在想仙人,村子裏都說仙人曾踏過這塊石頭呢!”

少年嗤笑一聲,“那你成日裏枕在石頭上睡覺,可有見過仙人嗎?”

景岳支支吾吾,他想說他偶爾能聽見流水潺潺聲,總會讓他特別舒服。可他以往這麽說,從來都沒人相信,因為那些人根本聽不見……

“反正、反正我是要做那仙人的!”

少年沒好氣地拉他,“好啦!快我跟走,你娘找你啦。”

“可我的牛還——”

少年:“你還記得你的牛啊?放心,王叔會幫你趕回去的。”

被拉走的景岳頻頻回望那塊石頭,覺得心裏莫名失落,好似錯失了一件無比珍貴,甚至牽扯他命運的東西。

可怎麽看,那也只是塊石頭罷了。

景岳甩甩腦袋,撅起嘴跟着少年走了。

回到家,他的寡母正神情焦急地等在院中,見了他忙道:“岳兒,你外祖母病了,馬上跟娘走!”

外祖母?他印象中只見過一兩回,似乎是位很和善的老人?

不等他回神,人已被塞入一輛馬車。

馬車途徑山道時,拉車的老馬忽然受驚,一路嘶鳴着沖向懸崖!

車廂裏的景岳被他娘護着,依舊撞得東倒西歪,只聽外頭的車夫大喊道:“跳車!”

景岳感覺娘親狠命将他往外推,可馬車颠簸得太厲害,不等他和他娘跳下車,那馬車已經翻下了山崖。

之後,景岳便沒了意識。

等他從昏迷中醒來,立刻聞到了一股腥臭味,那是泥土和鮮血混合的味道。

景岳覺得腦袋很疼,好似被千萬根針刺,又像被重錘砸過。

“娘?”

他輕輕喊了一聲,沒有任何人回答。

“娘?!”

景岳勉力推了推抱着他的人,對方紋絲不動,但他卻看清了娘親的臉。

從他記事起,他娘就是村子裏最好看的女人,所有人都說他娘根本不像村婦,倒像是城裏大戶人家的小姐。

可現在呢?眼珠凸出,頭骨變形,哪裏還看得出她原本的樣子?

他娘死了。

景岳意識到這件事,忍不住縮起身子瑟瑟發抖。

他呢?為何要獨獨留他一人活下來?

絕望與恐懼像劇毒一般侵蝕着他,從經脈蔓延至五髒六腑,甚至讓他忘記了身體的疼痛。

景岳再也撐不住,眼前一黑,又暈了過去。

等他再次醒來,已經被一戶農家人救了。

那戶人家請了郎中給他看過,被告知他只是皮肉傷,也都放下心來。

郎中為他簡單處理後便離開了,只剩下一對夫婦,還有五六個半大不一的孩子好奇地圍在他床前。

原來男人是個獵戶,上山打獵時發現了摔毀的馬車,見車廂裏的景岳還有氣,便将他帶回了村子。

男主人見他醒了,問他是哪裏人,姓誰名孰,又是為何會摔下山崖?

景岳一一答了,卻想不起自己從何而來,又要往哪裏去?男主人無奈,只能讓他在家中養傷。

如此過了半個月,景岳的傷勢漸漸好轉,可他卻不能繼續住下去了。

盡管救他的這戶人心地善良,可他們家負擔太重,根本沒辦法再養一個景岳。

于是某個清晨,景岳接過了男主人為他準備的一些幹糧,還有五百文銅錢,獨自離開了村子。

走到村口時,他回頭看了眼炊煙袅袅的小村,只覺得天大地大,竟無他的容身之所。

等他幾經波折來到縣城,身上幹糧早已吃完,五百文更是沒剩下一文。

此時正是秋季,城中連着下了幾日秋雨,氣溫一日比一日涼寒。

景岳餓着肚子,身上衣衫單薄,加上他并沒有徹底痊愈。饑寒交迫下,他于某天夜裏發起了高熱,燒得人事不知。

但景岳命大,命懸一線時總有人相助。

前有他娘護着他,後有獵戶一家子,如今又遇上了一群乞丐。

當時他躺的破廟,恰好是城中一群乞丐的據點,他們回來時發現了半死不活的景岳,群策群力地想了些土辦法将他救醒了。

等景岳漸漸好轉,無依無靠的他也加入了這群乞丐大軍。由于他腦子靈活,還能認幾個字,生得也好看,很快就成了乞丐中的業務骨幹,深受衆乞丐歡迎。

偶爾,他們也會聚在一起做做白日夢,盡管現實茍且,可心願總還是要有的,萬一見鬼了呢?

就比如此刻,一個小乞丐眼睛直直盯着小食攤上的某張桌子,桌上剩了大半碗粥,還有個只咬了一口的肉包子,那是一對父子吃剩下的。

小乞丐吞了吞口水,道:“我要是攤主的兒子該多好?”

“攤主的兒子有什麽好,換我就要做少爺!”

“做少爺有什麽了不起?做老爺才好呢!家中美婢環繞,良田千畝。”

“哼,要我,就做那金銮殿上的皇帝,聽說皇帝家的扁擔都是金子做的呢!”

“皇帝要扁擔來幹什麽?”

“他、他喜歡扁擔,不行嗎?”

一人問道:“喂,阿景,你想做個什麽?”

“我?我想做神仙。”

衆人嘻嘻哈哈抖成一團,只當他在說笑。

一年又一年,景岳漸漸長大,乞丐群也從縣城發展到府城,又在府城紮了根。

這日,城裏的楊大善人家又施粥了。楊家的粥不但米好,分量也多,而且從不嫌棄他們乞丐的身份,因此每個人都吃了個飽,滿足地窩在破廟中歇息。

一人道:“聽說那楊大善人家裏最早是開錢莊的,整個魏國遍地都是他家的錢莊。”

另一人道:“可不止呢!還有金鋪、布裝、藥鋪、酒樓……”

“楊家說一句富可敵國也不為過吧?”有乞丐難得拽了句成語。

景岳聽到此處,心中一動,“楊家這般富有,就不怕別人窺伺嗎?”

“聽說現任知府當年受了楊家之恩,有他護着,誰敢動楊家?”

景岳手枕着頭,心裏不以為然。

楊家終究是借別人的勢,變數太大,真能震懾住旁人嗎?

沒多久到了元宵節,城裏和往常一樣辦起了燈會。可在元宵這天卻出了事,這座地處南方的府城處處都是河渠小橋,一座橋因太過老舊,承不住太多人的重量,就這麽垮塌了。

當時,景岳和他的兄弟們正在河邊乞讨,見不少人落入河中,他本能地跳下河救人。天寒地凍的,景岳冷得夠嗆,但他還是救了三個人,其中一人恰好是楊家的小少爺。

這一次仗義相助,讓景岳眼看已沒有希望的人生得到了救贖。

楊大善人為了感謝他,将他和一衆乞丐都領回了家,又重新為他們立了身契,讓他們跟着各管事跑腿辦事。

從此,他們再不用饑餓受凍,更不用為了一口飯而出賣尊嚴。

景岳心懷感激,做事十分賣力盡心。偶然被楊大善人注意到,認為他是個可塑之才,便找了人教他識字算術,決定重點培養他。

景岳本以為他會在楊家一輩子,今後作為小少爺的左膀右臂,努力為楊家打天下。

可他十六歲那年,城中知府忽然獲罪,被判徒刑,而在消息傳到楊家的當日,他就被帶到了楊大善人跟前。

“景岳啊,這些年我也算看着你長大,你是個好孩子,知恩圖報,現在我有件事想交給你做,這件事關系到我們楊家的生死存亡,是我們楊家唯一的後路,其中艱辛自不必說,你可願意?”

楊大善人眉間有着很深的刻痕,話語中滿是凝重。

“我願意。”景岳毫不猶豫。

他承了對方的大恩,哪怕楊家讓他去死,他也不會皺眉。

之後,楊大善人給他安了個罪名,将他逐出楊家。可暗中卻交給了他一部分人手和大筆銀錢,讓他以全新的身份去鄰城發展。

兩年後,景岳成人,楊家卻遭新任知府構陷,不但被罰沒全數家産,成年男子被判了斬刑,就連婦孺幼兒都受了牽連,要麽流放,要麽充入奴籍。

與此同時,景岳收到了楊家的秘信,讓他千萬不要救援,一定隐匿好,等風聲過去,再将楊家活着的人解救出來,好生照顧。

到了砍頭那日,景岳又将自己扮作了乞丐,混在看熱鬧的百姓中。

他看見了楊大善人、已經年滿十三的小少爺、還有指點了他很多的大管家,以及一張張熟悉的面孔。

令簽扔出,鍘刀斬落。

菜市口的地上淌滿了楊家人的血,景岳斂下眼,沉默地離開。

半年後,景岳帶着他救出的楊家人,一起遷到了京城。

他們在京城裏開了一間茶樓,由于環境清雅、小食別致,茶樓生意很好。

這日,景岳坐在三樓包間,望着窗外的長安大街,官轎來來往往,平民們紛紛避讓。身旁楊大善人三歲的侄子咬着點心道:“我以後也要做大官。”

他娘親笑問道:“為什麽呀?”

“做了大官,就能讓爹爹和大伯他們活下來。”

婦人沉默了。

小侄子沒有得到他娘的誇獎,嘟着嘴問景岳:“景哥哥,你想做什麽呢?”

景岳笑了笑,當年他還是乞丐時,同伴們曾問過一樣的問題,他回答說想做神仙。然而現在的他早沒有那時的天真,白日夢一般的念頭也被他深埋在心裏,他想,若世間真有神仙,為何楊家那樣的善人卻不得善終?

“我?我只想好好照顧你長大。”

我只想再不受人擺布。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

景景:我只是不想受人擺布

叽叽:又立flag了,來,音樂起,陪我一起倒計時,景景蓄力50%......

景景:你的大招呢?

叽叽:叽叽蓄力1/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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