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次日一早,便迎來了景岳入書院來的第一堂課。
他帶上小滄瀾劍,一路分花拂柳來到道場。道場門口立有一座石碑,上面刻着星宿·劍道四字。
此時道場上已有四五十名弟子,景岳算了算,最終估計能有六七十位。
那些弟子見了景岳,靜了半晌,表情頗有些古怪。雖說九天書院同班之間不論輩分,但誰都知道他就是寒雲宗老祖——一個在九天書院外他們只能仰望的人,因此都有些拿不準該用什麽态度與他接觸,生怕得罪了他。
“各位好啊。”
景岳率先打招呼,找了個空的蒲團坐下來。
“景、景同學你好。”弟子們小心翼翼地回道。
“噗……”景岳知他們心中顧忌,道:“不用這麽拘謹,咱們既是同窗,叫我阿景吧。”
忽然,書院響起了清脆悅耳的鈴聲,随即,一道黛青色身影持劍走來。
道場上立時肅靜,所有弟子都迅速坐好。
景岳注意到不少人目光灼灼,眼裏仿佛蘊藏着一團火,狂野地燒向了前方的秦燕支,讓他感到一陣惡寒。
再擡眼,卻與秦燕支的眼神撞上,景岳沖他笑了笑,秦燕支微一點頭便錯開了視線,道:“我是秦燕支,嚴真人有事回了宗門,這段時間,由我代他作為你們的劍道講師。”
衆弟子雖早已打聽到了,但此時經秦燕支确認,都難掩興奮。
秦燕支:“我不管你們來自哪裏,是什麽身份,在我授課時不能有異議,我讓你們做什麽,你們做便是。如若不願,或态度敷衍,那便不必再來。”
“是!”
弟子們挺直了腰,神色肅然。
Advertisement
秦燕支特意看了景岳一眼,見他很認真地聽自己說話,目光清澈如泉,完全沒有一宗老祖的架子,心裏暗暗點頭。
“我知你們劍道天賦都不差,但現在,我需要你們把之前所學都忘掉。”
說罷,秦燕支袖袍一揮。
景岳感覺一陣天旋地轉,眼前就變得漆黑,四周靈氣全無,接着便是不停的震蕩,他知道自己被卷入了袖裏乾坤中。
“……”
似乎只過了片刻,他又被甩了出來,一個不慎差點兒摔倒在地。
景岳穩了穩身子,見不少人從地上爬起來,眼中沒有絲毫怨氣,反而透着“我進入秦真君袖子啦”的榮耀感,不得不說心裏很有點憋氣。
他見秦燕支身後是一棟木樓,樓的正門上方挂着匾額,上書“藏劍閣”三字。原來,他們已到了九天書院的藏劍閣。
秦燕支負手而立,嚴肅道:“今日第一課,識劍。”
包括景岳在內的所有弟子都是一愣,識劍?什麽意思?他們總不至于連劍也不識得?
盡管衆人心中有諸多疑惑,但鑒于秦燕支有言在先,誰也沒有出聲質疑。
秦燕支:“天下之劍何止億億萬?縱然渡劫期大能也難識得所有劍,然不識劍便不足以談劍。我不要求你們懂得世間每種劍,但書院藏劍皆具代表性,等你們能識得劍閣中每一把劍,包括它們的名字、尺寸、材質、來歷、匹配功法等等,我們再來談下一步。”
衆人面面相觑,許多人想問話,但困于秦燕支的威懾,都憋住了。
景岳倒是不怕,秦燕支只說不能有異議,又沒說不能問問題,于是道:“秦真君,書閣中有多少把劍呢?”
“三萬四千七百五十六把。”
所有弟子都松了口氣,數量很少啊,築基期的人幾乎能做到過目不忘,三萬多把劍,一天就記完了。
但景岳卻不認為此事如此簡單,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感覺秦燕支在回答時很淺地笑了笑,可等他仔細去看,卻什麽也看不出來。
“我給你們一年的時間,今年劍道考核,便是識劍。記住,只能識,不能試。”
秦燕支再一揮袖,衆人只感覺一股大力推來,不少人踉跄地摔入劍閣中。
“轟——”
耳中傳來厚重木門關合的響聲,景岳再度陷入黑暗中。
盡管築基期的修士都能夜視,但他們還是點燃了劍閣兩側整齊排列的燭臺。
一排排木架延伸到燈火盡處,一眼望不到頭。每個木架足有九層高,每一層均擺放着一個劍匣,匣子裏自然有一柄劍。
閣中劍氣森然,讓人頗感壓力,大家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沒有作聲。
半晌,有人從附近架子上随意取了把劍,觀察後道:“這劍上什麽都沒有啊?”他又仔細摸索了劍匣,“劍匣上也沒有,那我如何知道它的名字?更莫說來歷?至于功法,不讓我試劍我如何猜得出?只有材質與尺寸可以推敲一二。”
“對啊,我這把劍上也沒有。”
“我的也沒有!”
衆人一頭霧水,有人道:“如此要怎麽識劍?難怪給我們一年時間,這不是為難人嗎?”
“門又沒鎖死,你若覺得為難,就滾出去!”
景岳一看,嗆聲的人好像是萬銘劍宗的弟子,那人另外幾個同門也都神色不善。他們對秦燕支天生信任與崇拜,只怕秦真君讓他們去死,他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因此,他們聽見有人質疑秦燕支,本能的憤怒。
“你說什麽呢?有本事你來認啊!”
“我雖不知方法,但我知道秦真君絕不會無的放矢,更不會無聊地為難你!”
“就是,憑你也配?”其他幾個萬銘劍宗的弟子怒氣沖沖地附和道。
眼見氣氛就要不好,景岳趕緊制止道:“如果只是簡單背誦,我想秦真君不至于如此大費周章,還給了我們一年之期。他既然提了要求,那必然有其它辦法可以識劍,不若我們先各自找一把劍研究,也比在這裏空想來得好。”
争論的幾人依舊不服,但礙于景岳的面子,他們也都收了脾氣,各自散開。
景岳走到一方木架前,從第一層的劍匣中取出長劍。
劍是烏青色的,劍刃有一道凹凸不平的紋路,紋路盡頭卻很突兀地出現了一點紅,就像是一滴血。此劍長約十五寸,寬約一寸半,劍身沉重,極其鋒利。景岳輕輕撫摸,推測煉制材質應是錫、銅一類,但其餘屬性卻無從得知。
他擡眼四顧,發現一些來自劍宗的修者都抱着劍盤膝坐下,閉上眼睛似在冥想,景岳知道這是一種與劍溝通的方法,也跟着照做。
很快,他感覺到自己與劍有了一絲玄妙的聯系,似乎能聽到劍鳴聲,但轉眼,劍鳴聲又化作呼嘯的風聲。
茫茫沙漠中,一名男子緩緩走來,他看上去四十來歲,臉上滿是風霜的刻痕。他背上背了把長劍,身影在熱浪下顯得有些扭曲。
他的身後,是一串長長的足跡,他的前方,是十幾個手握兵器的蒙面人。
男子抽出長劍,劍身烏青,在烈日下竟帶來一絲涼意。
這柄劍,是殺人的劍,今日,它又将飲血。
黃沙漫天,飛血四濺。
待天地重歸寧靜,沙漠上一地碎屍。
男子單膝跪地,口鼻淌血,身上沒有一處完好。
“師妹,你看,他們都死了。”
四面無人,也不知他在與誰說?
血水蔓延,一點點侵襲沙漠,所經之處,黃沙變成了青色石板。
只聽一聲巨響,挂着劉府牌匾的門扉四分五裂。
還是方才的男子,只是更年輕許多。
他沖入室內,來到一名粉衣少婦身邊。少婦腹部插着一柄匕首,倒在血泊中,男子輕輕扶起她,顫聲道:“師妹……”
少婦艱難地睜開眼,嘴唇微動,“師……兄……來……”
接着,便再沒有氣息。
“師妹!!!”男子仰天長嘯,眼中迸發出仇恨的光。
入目一片腥紅,那紅又化作了紅綢紅衣紅燈籠,唢吶聲由遠及近,一架喜轎擡入了劉府。二十出頭的男子靠在劉府後牆,聽着府內傧相唱念,眼中滿是苦澀。
他喃喃道:“師妹,願你與劉公子白頭偕老,恩愛一生。”
視界再一轉,又被一片清幽山林所取代,粉衣女子提着一籃果子從林間緩步而出,劉府外的男子又化成十五六歲的少年,他赤着上身迎上來,興奮道:“師妹!我成功了!我能鍛劍了!”
粉衣女子笑意盈盈,“師兄真厲害。”
“當然!”
“師兄一定會煉制出最強的劍,成為世間最強的劍客。”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随即堅定道:“嗯!”
他看向女子的目光,則是滿滿情意。
背後的山林漸漸枯黃,漸漸霜重,時間又倒退了不知多少年。
少年又縮小成孩童,他手裏拎着一把木劍,對天吼道:“我王嘯,将來一定是最厲害的劍師,最厲害的劍客。”
粉衣女童鼓掌笑道:“師兄真棒!”
男童撇撇嘴問道:“新來的,你叫啥?”
“我叫朱砂。”
與此同時,一道低啞的聲音響在景岳意識,他恍惚看見了中年男子從熔爐中取出一把烏青長劍,那劍上有一點紅,是男子的心頭血。
“從今日起,你叫誅殺。”
那一瞬間,景岳察覺手中劍的愉悅之意,他緩緩睜開眼,又聽見了早晨那道鈴聲。
藏劍閣的門忽然被打開,外面的光線透進來,映出一道修長的影子。
秦燕支逆光而立,淡淡道:“今日到此為止,明日直接在此等候。”
說罷轉身離去。
景岳愣了愣神,轉而看向身旁的人,他們或茫然,或惶惑,或有所得。
他微微一笑,鄭重将誅殺劍放入劍匣,望向門外殘陽餘晖,心道原來一日已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