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互惠互利
“哦?”顧铮立刻提起精神,看向賀卿,“不知真師指的是什麽?”
“太皇太後身邊的何總管,近來極得信任,便是黃都知也要退後一射之地。若他肯替薛相公說一句話,必定事半功倍。”賀卿也壓低了聲音,緩緩道。
“何總管?”顧铮有些驚訝,“臣倒是不曾聽聞。”
內侍的官職頭銜之中,并無“總管”一說,只是約定俗成之中對于品階較高的內侍的統稱。尤其是像何不平這種品階不高,卻十分得寵的情況,只稱呼頭銜未免有怠慢之意,也可能會惹得對方不快,稱一聲總管,便是奉承之意,久而久之,就成了習慣。
賀卿預料到了他的這個反應。事實上,她之所以會開口,固然是要替顧铮想辦法,又未嘗不是希望他能因此而注意到何不平?
文臣與內侍之間的種種争鬥角力同樣源遠流長,腥風血雨。何不平不過是上位的時間短,本人又不甚張揚,所以還未引起文臣集團的警惕,甚至并不知道他這麽個人的存在。
畢竟他如今的職位,不過是內侍押班。而太皇太後畢竟是個女眷,外臣也不好多關注她身邊的人。
但就算過去再怎麽疏忽,經她此次提示之後,想來何不平都會進入朝臣們的視線之中。一旦他被注意到,那麽太皇太後這段時間以來所産生的那些變化,便也都有了出處。
尤其如果他們當真通過他說動了太皇太後将薛知道留京,那就更是會生出防備之意。
一個聰明能幹,可以左右太皇太後,卻又懷有私心,會将她引向邪路的內侍,文臣們絕對容不下。
賀卿自己不方便對何不平出手,也很難真的置他于死地,若能借助文官們的手來對付他,卻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當然,幫忙也是真心的。若說如今還有一個人能說動太皇太後将薛知道留下,無疑就是何不平了。何況她也只是提出建議,至于做不做,那是顧铮自己的選擇。
稱不上是利用,不過是……互惠互利。
顧铮做夢都想不到,身份超然的無上慧如真師會與何不平這麽一個剛剛起來的內侍有什麽龃龉和仇恨,所以也壓根沒想過賀卿這提議別有用心。
其實顧铮之前請求賀卿幫忙,倒也并不真的是想讓她去開這個口。她在宮中的地位尴尬,就算開了口也未必有多少分量。所以顧铮其實是希望借助賀卿說動張太後,由她來開這個口。
小皇帝已經登基,張太後的身份自然也水漲船高,開始進入朝臣們的視線。
不過太皇太後身邊的人事變動,尤其是這種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宮中的消息的确比外間更靈敏。既然賀卿能特意将此人點出來,必然有其過人之處。顧铮這般想着,便點頭道,“多謝真師指點。倘若事成,臣必有重謝。”
“那我就等着顧大人的謝禮了。”賀卿微笑着端起茶杯,是送客的意思。
顧铮識趣地站起身,“如此,臣就先告退了。”
……
宮中的消息,在必要的時候,重臣們幾乎都可以打聽到。何不平這個才到了太皇太後身邊幾個月的新寵,自然很快進入了顧铮的視線之中。不查不知道,一查他才發現,不論是上次處置藩王殺雞儆猴,還是這一回典禮大操大辦,都有這位何總管的影子。
顧铮此時3已經明白,賀卿提到這何不平,恐怕不是為了幫忙,而是為了将這個人點出來。
但就算知道她別有用意,顧铮也只能多謝她。
何況,何不平能辦事,也的确是事實。
要将薛知道留在京城,其實是顧铮自己的主意。實則薛知道巴不得離了這一攤子事,回鄉頤養天年。他對賀卿說已經跟薛知道商量好了,不過是随口胡說。
此刻得了何不平的消息,倒是很快想了個更不着痕跡的法子。
從報社離開,他就立刻去了薛知道府上,竭力勸他在陛辭時開口勸谏太皇太後,以免她以後再行勞民傷財之事。以他的身份,又是單獨陛見,擺事實講道理,又不落太皇太後的面子,她當能聽得進去。
這個請求,薛知道自然沒有理由拒絕。
到陛見這一日,一番君臣依依惜別之後,太皇太後便依着舊例,請教朝廷接下來該如何行事。
一般這個時候,要致仕的臣子都會給出一點建議,然後再舉薦三五個自己看好的人才,算是最後為國盡忠。而只要君臣的關系不是糟糕到看不下去,這些被舉薦的人,很快便能得用。
但這一次,薛知道并沒有遵循慣例,而是給太皇太後講起了古。
中原歷史悠久,可以講的內容實在是太多了。而這一次,薛知道着重講的就是後宮、外戚相關的部分,而且都是那些驕奢淫逸,以致最終沒有好下場的後妃和外戚。
太皇太後接觸政事的時間久了,敏銳度也今非昔比,很快就意識到薛知道這是在含蓄委婉的勸谏,就是因為之前那一場典禮辦得太過。
她的臉色不怎麽好看,但聽着他舉的那一樁樁一件件的例子,心裏也有些沒底,到底聽進去了幾分。
薛知道說完了故事,便直接告退了。
太皇太後又在原地坐了一會兒,才開口問侍立一旁的何不平,“薛相公的意思,你可聽明白了?”
“是奴婢之過。”何不平立刻跪了下來,“奴婢只想着為娘娘立威立勢,未曾考慮到國庫空虛這一點,險些誤了娘娘大事,奴婢該死,請娘娘責罰!”
這種事,不管對與不對,既然薛知道開了口,這個罪他就必須要請。
果然,太皇太後對他這個态度很滿意,擺手叫了起,才又問道,“如此說來,你也覺得薛相公這番話有理了?”
何不平聞言,頓時心念電轉,腦子裏冒出了無數念頭。
薛知道委婉上谏,說的是太皇太後的錯處。但太皇太後是主子,主子是不會錯的,所以等于說的是他何不平的錯處。是他的提議誤導了太皇太後,才有如此結果。
文臣和內侍的關系本來就不怎麽和睦,如今薛知道又直指他的錯處,雖然太皇太後并未因此見責,何不平對他也不會有什麽好印象。
但最後他說出口的,卻是,“薛相公一片忠君體國之心,自然是有理的。”
太皇太後想要的、會相信的,是能顧全大局、理清政事之人,薛知道這一番話,冒了得罪太皇太後的風險,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毫無私心。此刻若是否認了他,倒落了下乘。所以即使心裏再不滿意,何不平口中仍要稱贊。
太皇太後聽得心頭熨帖,想到薛知道今日之後便要回鄉,這番谏言全然是為了她,為了朝廷,着實發自肺腑,便道,“你且記着,時時提醒哀家,往後行事不可奢靡,要以天下萬民為重。”
“是。”
“可惜這般老成謀國之人,今日之後就要致仕,這番話,往後只怕也再聽不見了。”太皇太後又感慨了一句。
倒也不是她喜歡聽別人批評自己的話,不過想到是最後一次,她心裏便也寬容了許多,願意發一點這樣的感慨,以示朝廷優撫老臣之意。感慨完畢,還叮囑何不平,“薛相公一片為國之心,連自己的私事都忘了提。哀家卻不能忘,你回頭着禮部拟個蔭封他家中子侄的條陳上來。”
何不平聞言眸光一閃,低頭應了,想着自己這兩日盤算的事,便試探着開口道,“這薛相公乃是惠帝年間的老臣,歷經四朝,于這朝堂之上,乃是定海神針一般的人物。這突然要走,莫說是娘娘,便是奴婢心裏,也着實有些惶恐。”
“誰說不是?”太皇太後道,“如今朝中這些大臣,沒有一個及得上他的。有那出類拔萃的,卻到底沒經過多少事,叫人不那麽放心。”
何不平本來還在猶豫,聽到這“出類拔萃”四個字,頓時下定了決心,含笑道,“其實奴婢心裏倒是有個小想頭,只是不合規矩,也不敢開口。”
“有什麽話只管說便是,你什麽時候也學了這種支支吾吾的做派?”太皇太後道。
何不平這才道,“老奴是想着,這薛相公雖說是致仕了,但娘娘若能留他在京城多住幾年,便是不預朝政機務,有他這根定海神針在,心裏自然就安定了。”
“這……”太皇太後不免有些遲疑,“朝臣們只怕不會同意。”
“如今陛下年幼,這也是不得已的事,想來朝中大臣們必能體諒。”何不平道,"娘娘若不放心,只管上朝時叫他們商議便是。”
太皇太後這才點頭,“就依你所言。”
何不平嘴角微微一勾,很快又壓了下去。
他倒要看看,這薛知道是否當真一片為國之心,甘心冒險留在京城,卻什麽都不求?便是他真的什麽都不求,只怕時日一久,就連太皇太後心中也會心生疑窦,不會再如今日這般看重于他。
不過,這只是順帶的,之所以要将此人留在京城,卻是為了牽制另一個人。
那個“出類拔萃”的顧铮,乃是太後娘娘一手提拔之人,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外間都說他必然是太皇太後心腹之中第一人,等薛相公一走,只怕朝中就成了他的天下。
這話,何不平卻是聽不得。
心腹之人,一個足矣,豈能有多?
若太皇太後一味信任那顧铮,他何不平哪還有立身之處?留這麽一個人給他掣肘,叫他不能在朝中順心遂意,事事自決,才有自己說話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