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的事與我無關, 不要再打來了。”
說完這一句,江慎便要挂斷電話。
“阿慎。”
那邊語氣嚴肅,中氣十足, “他病危了。”
江慎的手指,停留在紅色的挂斷上, 卻遲遲沒有按下去。
“他想再見你最後一面,如果你不見, 就再也見不到你爺爺了, 永遠也見不到。”
“阿慎,他可是你的親爺爺啊。”
江慎沉默半晌,喉結上下攢動, 一言未發, 最終, 還是挂斷電話。
耳機裏陡然安靜。
沒有聲音。
他一把扯下耳機, 嘴唇緊緊得抿住, 車內暗沉的陰影投在他棱角分明臉上,顯得郁結壓抑。
下高架後,車子一拐彎,吉普車駛入了嶼琴灣。
世界愈發安靜, 細細瘦瘦的路燈暈染着橘黃色的光芒,遠處的大海浸泡在黑暗裏,潮聲緩緩,冰冷的海水蔓延過礁石,再緩緩褪去。
江慎攥緊方向盤, 攥了很久很久,直到指骨發白,青筋凸起。
最終,他拉開門下車,重重甩上車門。
他點了根煙,狠狠地抽着,走到掉了漆的藍色欄杆旁邊,望向初冬幽深冷酷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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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看上去那麽靜,那麽冷。
他不禁想到春日看的那一次,春暖花開,海水湛藍,生機勃勃,還有…
江慎眼神疏忽暗下,冷冷地望向海面,眉宇深鎖。
這個夜晚似乎格外得寒。
他抽了一支又一支,有着太多太多的煩心事。
他抽了大半宿的煙——直到天邊泛起一抹魚肚白,才轉身離去。
昏昏沉沉剛在沙發上睡下,江慎又被電話吵醒,他看一眼屏幕上的大隊長,反射性道:“總隊,出事了?我立刻歸隊——”
“出什麽事?!還出什麽事哪?!”反恐和特警總隊劉大隊長四十好幾,聲音十分威嚴,冷道:“給你三天假,現在給我立刻回濟市,去看你爺爺!!”
江慎坐了起來,撸把臉,徹底清醒了,語氣有點涼,“這事都驚動您了?”
“怎麽?有問題?”
劉大隊斥責道:“小江,百善孝為先!知道嗎?”
“你爺爺兢兢業業為人民服務這麽多年,就最後這麽一個心願,想見你一面。無論你們有什麽是是非非,你這就是不孝,你知道嗎!!”
江慎不語,半晌 ,他低沉道:“這是我的私事。”
那邊停了停,氣勢似乎被這句話壓下去。
“江慎,我告訴你!很多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不去的話,你将來會後悔的,一定會後悔的!”
劉大隊字字铿锵,重重捶打在他心上。
江慎掏煙的手,停住了。
他握着手機,一時沒說話,臉色陰郁,濃眉緊蹙,可是不得不承認,“後悔”那兩個字,狠狠刺痛他的心髒,那股躁郁厭煩再度蔓延,四散。
他會後悔嗎?
會嗎?
劉大隊語氣緩和下來,“時間不多了,你也很久沒休假了吧?不用擔心這個問題,隊裏還有人手;現在開車趕緊過去,或者買個高鐵票,還趕得及。”
“再晚,可就真的來不及了啊。”
電話挂斷,江慎雙腿岔開,弓着背,坐在沙發上面色森涼地點了那只煙,他夾在指間,緩緩地吸了一口,仰頭,吐出灰白色煙灰。然後他突然将煙蒂在牆上狠狠摁滅,拿起外套,大步往外面沖去。
**
江慎趕到濟市人民醫院的時候,天已大亮,他從出租車上下來,直朝住院部重症病房飛奔。
可是等他趕到的時候——一切還是晚了。
病房裏空空如也,一個中年女人正打掃衛生,床鋪全被拆卸下來,整個房間彌漫着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腐朽,枯敗,混雜着醫院的消毒水,以及一股暮年之人身上特有點點腥味,就像一顆枝桠凋敝,滿身瘡痍的老樹,帶着一味辛酸。
江慎先前沒等電梯,一路跑上來,他大口大口粗喘着氣,被這股味道鎮住了。
就在這一剎,他心底驀地刺痛——非常突兀,無法控制得撕扯得痛。那刺痛随着風将這股腐朽的味道吹來,更加強烈,緊接着用力貫穿他全身。
——這一刻,比起生與死,曾經滔天的恨意似乎微不足道起來。
他心底發痛,想到病床上彌留之際的可憐老人,或許一直都在盼望着他,等待着他,想見他最後一面。
無論他們曾有什麽芥蒂恨意。
他和父親之間…
江慎握了握拳頭,心底沉下,閉了閉眼睛。
這時,身後驟然有腳步聲響起,江慎轉過身。
一個中年男人,約摸五十歲上下,面孔和他有幾分相像,氣質冷峻,帶有一種上位者特有的威嚴,身材筆挺高大,穿着接近黑色的深藏青制服,裏面是白色襯衣,肩章上銀色橄榄枝,和一枚四角星花。
“二叔。”江慎低道。
“阿慎。”
江肅看着這個大哥僅剩下的兒子,神色間帶着極度悲戚後的一種平靜,“你來晚了,你爺爺已經走了。”
江慎靜了幾秒,沉默地颔首。
江肅緊緊盯着他,揚起濃黑眉毛,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些斥責的話,但是他們從小不在一起生活,并不親近。而且人已走了,又覺得沒有意義。
良久,他從懷裏掏出個東西,“這個你爺爺讓我交給你的。”
“葬禮在後天早上八點,父親朋友多,我還有事要處理,先行一步。”
留下最後一句,江肅大步離開了。
阿姨也打掃完衛生,沖他極尊敬地欠身。病房裏只剩下他一個人。
江慎低下頭,看着手裏的東西。
那是一只很舊的筆記本,硬殼,深棕色,像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末特有的産物。裏面紙張已經泛黃,扉頁一行手寫的字——
濟市實驗中學 田徑一百米二等獎
江嚴。
是他爸爸。
他翻了翻,後面還夾着一張老照片,應該就是得獎的那一天,父子倆站在一起。
年少的江嚴身型非常瘦弱,和二叔江肅截然不同,即使剛剛得到了二等獎,也像一根長長的牙簽,還帶着幾分病态。但是照片裏,江嚴笑得非常開心,非常燦爛。
旁邊的中年男人,也就是江慎的爺爺,手臂搭在少年的肩膀,嚴肅冷硬的臉上也有了很淡的笑意,以及細微的驕傲。
他們看上去就是一對正常的父子,愛着彼此。
很難想象,後面會演變成他兒時記憶裏那樣。
江慎望着這張照片,倚靠在冰冷的牆上,許久,許久,說不出話。
**
三天後。
“宋小姐,503您真的決定退租了嗎?”電話裏,房東是個中年女人,房子是她婆婆留下的,她有些遺憾地問。
“嗯,實在抱歉。”
“那押金…”女人倒也不意外,宋初亭紅了嘛,那房子那麽破,肯定住不下去了。
“按照合約您不用退給我的。”宋初亭簽的是一年,壓一付三。現在她才住了半年。
“好的好的,那您什麽時候來收拾東西?”
宋初亭想了想,她看一眼窗外的天空,晚霞燦爛旖旎,“要不,就今天晚上吧?”
“好的,那您到時候把鑰匙寄過來就行。”
宋初亭放下手機,開始收拾衣服,擇日不如撞日,既然決定搬走,越早收拾退掉,越輕松。她的踝骨基本上沒大礙,只要撐着拐杖小心行走就好。
司機從醫院裏接上她,一路上有些堵,等抵達嶼琴灣時,已經是華燈初上了。
“亭姐?”
宋初亭沒叫上別人,就帶了司機,小綿。
“亭姐?到啦。”小綿見她在發呆,再度提醒。
宋初亭還是沒有說話,她額頭抵在冰涼車窗,望着街巷,那裏停着一輛熟悉的黑色吉普車,車身舊舊的,硬朗,野性。
她又擡頭望望樓上,多年前軍屬分的老樓,黃色牆壁褪了色,斑斑駁駁,樓道口陰暗陳舊,停着廢棄多年的二八自行車,牆壁上挂着一只只深綠色郵箱。
對面便是靜谧湛藍的大海。
這裏很美,有種舊時光裏的詩意和唯美,仿佛歲月凝滞在上個世紀末,古老而富有情調。
她很想在這裏,和那個粗犷的,身上帶着淡淡煙草味道的男人,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但是宋初亭知道,很多事情都無法強求。
“走吧,小綿。”
她想,從今天起,她真的應該放下了。
“亭姐,這裏怎麽一股酒味…”
走進樓道,小綿扶着她上到四樓,猛的用手捂住鼻子,擔心道,“亭姐你聞到了沒有啊?這裏不會住有什麽醉漢吧?我們要不要叫司機大哥上來啊?”
宋初亭微頓,吸了吸鼻子。
她也聞到了空氣裏那股酒味,不像平常樓下燒烤店啤酒的麥香,像是非常烈的白酒,充斥在空氣裏,濃烈,辛辣。
可是四樓往上,只住了她和…
宋初亭皺起眉,加快步伐走上五樓,那股酒味更濃,她心驀地提起,察覺有什麽不對,一拐彎,腳步突然頓住。
那間始終緊閉,從未打開過的501的門,此刻開了一道縫,裏面沒亮燈,黑漆漆的一團,什麽都看不清。
熏人的酒意,就是從那扇門裏飄散出來。
迷醉,灼烈。
小綿咳嗽了幾聲,愈發害怕,“亭姐,要不咱們還是叫司機一…”
“小綿,你先回去吧。”
宋初亭打斷小綿,視線落在501門口,幾秒後,她想到什麽,垂下眸,濃密眼睫斂着無數情緒,也沒再往前走,瞟一眼走廊窗外能看到的吉普車,低聲道。
“啊?那你呢?!”
“我今天在這再住一夜,明天下午再收拾吧。”
“這,這…”
“你回去吧,這裏沒事的,估計就是鄰居喝醉了,我直接進去鎖門就好。”見小綿還猶豫,她拿過鑰匙,徑直走進503。
小綿仍不放心。
宋初亭打開鑰匙開了門,稍有不耐煩,“快回去吧,就說我想多住一夜,李哥不會說你什麽的。”
小綿見她真就進去了,還是覺得有些壞,但也沒別的辦法,哎了一聲,只好下樓離開。
宋初亭聽見小綿腳步聲終于遠去,樓下保姆車也跟着遠去。她立刻出來,走到501的門口,将門輕輕拉開。
走廊上橘黃色燈光随之門縫撒了進去,影影綽綽,勾勒出一個高大結實的身影。
宋初亭吓了一跳,步伐停住。
她以為他一定睡着了,或者醉過去。
可是,沒有。
男人斜斜地倚靠着牆,背脊微屈,一條長腿勾着,懶懶散散地望着窗外,他低垂着頭,一手還握着酒瓶,硬茬茬的板寸,下颌上一圈胡渣,也不知是醉是醒,身上散發着落拓而頹/靡的氣息,還有濃烈的酒意。
聽見響動,他好半天才側過臉,緩緩擡起眼皮,眼角赤紅。
是少見的迷醉,沉湎,沒有過去熟悉的清明。
在看清進來她的時,目光幽微地亮了一下。
宋初亭怔住。
——他真的醉了,七八分醉。
只是還在強撐。
宋初亭望着他。
他也靜靜看她。
不知為何,宋初亭從他迷醉幽暗的眼底,看出他似乎也迫切的想要她接近,再近,他想要,發了瘋的想要,又在用稀薄的理智壓抑。
但,到底醉了,不複平日那般隐藏內斂,感情愈發放肆,灼熱。
凸起的喉結上下攢動。
眼眸晦暗,沾了點壓抑許久的欲。
——想讓她靠近,想做更多的事。
或許。
宋初亭往前走了一步,身體因緊張而微微顫抖。
不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也可以留下,她和他彼此間糾纏,瘋狂,燃燒的回憶。
作者有話要說: 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