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正氣凜然的我與道貌岸然的我夙敵看來氣質相似,命運卻大為不同。
我們業內有言道:“正派一時爽,苦逼一輩子。反派死得快,天天爽歪歪。”
我作為一個看過劇本的大俠,常常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比如眼下,我剛動一下筷子,方才還在咿咿呀呀唱着小曲兒的歌女刷得就梨花帶雨地跪在了我面前。
“段大俠你一定要救救我!”
我忍住饑腸,擰緊眉頭,裝出關懷備至的模樣,心不在焉地聽她哭訴,無非是些欺男霸女,賣身救母,坑蒙拐騙之事。
好容易等到她說話的間隙,我熟練地架起她的胳膊,目光真摯道:“姑娘放心,有段某能幫到的地方,定不會推辭。”
“段大俠……”
歌女眼角猶帶珠淚,扶風弱柳地往我身上倚,眼見一對酥胸要蹭上我的臂膀,斜刺裏伸出另一只長手替我擋住了她的去勢。
“姑娘坐下說話。”
我的夙敵顏瑞文微微一笑,面上親切溫柔,手下卻不容抗拒地拉起她,按到了對面的長凳上。
我暗暗松下一口氣,中間隔一張桌子确實舒坦了許多。
歌女眼眶通紅地看着我道:“小女子名叫廷芳,原本到了嫁人的年歲,家中替我尋了一門親事,本以為是樁金玉良緣,誰知……誰知那人是個衣冠禽獸!”說着,再度嗚嗚咽咽地大哭起來。
聽到“衣冠禽獸”四個字,我下意識地往身側瞄了一眼,正巧瑞文也望了過來,視線對了個正着,他一挑眉,我尴尬地咳嗽兩聲,轉頭對廷芳道:“姑娘莫怕,慢慢說與我們聽。”
她又要哭,又要往我身上蹭,抽的空閑還要抛媚眼送秋波,如此忙碌,一段話反而說得含糊不清,颠三倒四。
我東拼西湊之下,竟也明白了個大概,原來是她許配的郎君不僅成親前強占了她的身子而且霸占了她的家業,她好不容易逃出來,無依無靠只得做了歌女,爹娘卻是落在了壞人手中。
我聽後,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桌上未動的菜肴,一拍桌子,道:“世上竟有此等混賬事,事不宜遲,我們這就替你讨回公道。”
瑞文優哉游哉地夾了一塊肉放到嘴中,細細咀嚼片刻,道:“我們?”
所以做反派好啊,別人只會有求于我,他不光能看熱鬧,還能邊吃邊看,而我呢,我一面努力不露聲色,一面不停催動內力,防止肚子咕咕叫,破壞了大俠的形象。
我道:“瑞文若有其他要事,我可以先行一步,待到事成再來與你會合。”
話雖如此,我知道他絕無其他事情。果不其然,瑞文抹了抹嘴道:“今日時辰已晚,不若我們休息一夜,養精蓄銳,明日啓程。”
這話說得正合我意,我心裏十分贊同,表面上還要問問廷芳的意見。
廷芳瞧瞧我,又瞧瞧瑞文,猶猶豫豫地點了個頭。
我看她十有八九會深夜敲開我的房門繼續哭,連忙找了個借口與瑞文同寝。
做大俠意味着做正人君子,是要坐懷不亂,郎情妾意絕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這只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是以,縱使廷芳姑娘眨壞了一只眼睛,我也不可能懂她有意無意的暗示的。
金烏西翔,我端坐在屋內,板着臉翻看武功秘籍,想找找有沒有一種秘術人練了能一天也不會餓的。
看着看着,一股濃香飄了進來,我吸吸鼻子,好像是肉湯又似是糕點,我抿緊嘴巴,不由咽了兩口唾液。
“我叫小二留了幾道菜。”
瑞文端着餐盤走進了,上面擺着精致的小菜,我幾乎一看就移不開眼了。
他放下盤子,瞪着我道:“愣什麽,還不快吃。”
我心懷感激地拉住他的手,邀他一起坐下。
“一起吃。”
要破格絕不能我一個人破,正派反派形象一起丢,以後被人說出去也不怕。
他盯着我們相握的手,搖了搖頭。
“拿你沒辦法。”
寵溺的口味,聽得我冒了一身雞皮疙瘩,不過美食當前,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眼看飯食将近,他忽然道:“你看不出這是陷阱嗎?”
我擺下碗筷:“我知道,可我若不來,廷姑娘如何向脅迫她的人交代。”
身為大俠,不管知不知道,我都要裝出看穿一切的氣勢。
“你……”瑞文頓了頓,氣道:“你總是想着別人,何時能考慮一下自己。”
我猜他咽下的話多半是“你是不是蠢”或者“你有沒有腦子”,這話我少時聽得耳朵都能磨出繭。
我摸了摸鼻子,心虛道:“當然有考慮過。”
他問:“何時,何地。”
我支支吾吾說不出來,總不能告訴他,我觊觎他的位置很久了,一直夢想當個大反派。
瑞文盯了我半晌,嘆了口氣:“罷了,就知道你是這種性子,我才……”
我小聲道:“你才安心地呆在我身邊。”完全不用擔心真實身份被揭穿。
說完我就後悔了,以瑞文的內力,方圓一裏的風吹草動皆在耳下,我一句嘟囔如何能聽不見。
我頗為忐忑地看向他,卻發現他臉上隐隐有了笑意,連帶着目光都柔和了許多。
“就知道你是這種性子,我才要一直陪着你。”
“為何?”
“看看你能傻到何種地步。”
我讪笑着低下頭,将剩下的飯菜席卷幹淨。
我當然是傻,按照劇本的發展,我一直将顏瑞文當做推心置腹的好兄弟,直到最後險些死在他的劍下,也始終相信他是有苦衷的。
他能有什麽苦衷。
瑞文的身世、武學、才貌,無一不是頂尖,既無深仇也無大恨,不過是覺得我有趣,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試試我的底線在哪罷了。
思及至此,我不由感慨道:“跟在我身邊,委屈你了。”
若不是一直陪我跑劇情,以他的能力早兩年就一統魔教,完成大業了。
他笑道:“這話說得,好像我是你娘子。”
我一噎:“怎麽敢。”
他也不惱,笑吟吟地接過話:“确實,應該你是我娘子。”
我一時說不出話了,對他這時不時冒出來的別樣風趣着實招架不住。
憋了好半天,我才出言道:“瑞文,你從哪學來的。”
不會是背着我去了風月場所吧?
他反問道:“你以為呢?”
我漲紅了臉,斟酌措辭,慢吞吞道:“有些地方,少去為妙。”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逗弄我,追問道:“哪些地方?”
我梗着脖子道:“君子不該去的地方。”
他搖了搖頭:“做君子太累,我有時倒想做一回小人。”
你以後會做的,何止一回,千百回都不在話下。我心中暗道,真正只能想一想的人是我才對。
我見他沒有要說的意思,也不欲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收拾好碗筷站起身,道:“月朗星稀,瑞文可願陪我出去走走?”
他給了我一個不置可否的表情。
我笑笑,率先走到門前,打開門。
“段大俠!”
“……”
我一定是出現幻覺了,不然廷芳怎麽會衣不蔽體地趴在門沿。
“我等你很久了。”
她輕咬朱唇,楚楚可憐地望着我,眼裏煙籠似的罩着一層水霧,仿佛眨眨眼就會掉下淚珠來。
我瞥向瑞文,卻見他分明是一副看好戲的神情,只得無奈地揉了揉額角,對她道:“夜深露重,姑娘怎麽不早些休息。”
“唉,”廷芳尚未開口,瑞文先道,“你方才不是說月朗星稀,想要出去走走,興許廷姑娘存着一般心思。”
他話音剛落,廷芳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死死盯住我瞧,身子更是向前湊近了幾分。
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姑娘身子不似我們糙實,萬一受涼就不好了。”
瑞文又道:“你是瞧不起廷姑娘一介女流嗎?”
眼見廷芳半只腳都要踏進來了,我偷偷瞪了瑞文一眼,做最後掙紮:“男女授受不親,我怕被外人看到,平白損了姑娘清譽。”
我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心道要糟。
果然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立時決了堤,廷芳哭道:“我哪還有什麽清譽,若段大俠不嫌棄,我這身子許給你……”
“姑娘何必妄自菲薄。”
剛才還在看戲的瑞文不知何時走到了我們中間,一手扶着門框,一手按住廷芳的肩膀,把她推了出去。
“夜深露重,早些休息吧,不要多想。”
然後砰的把門關上,落下了門闩。
我愣愣地看着他:“這句話我說過了。”
他揚眉一笑:“你還說過要出去走走,需要我為你開門嗎?”
我想了想門外堪比洪水猛獸的廷芳姑娘,猛地搖頭。
他滿意地點了點,走近床榻。
“睡吧。”
我猶豫道:“廷芳姑娘……”
他掀起被角:“我看她平日裏穿得那麽少,應是不怕凍。”
好像有點道理。
不及多想,瑞文已經吹滅了燭火,我連忙抹黑爬上了床。
他睡在裏側對我道:“不脫衣嗎?”
我下意識地伸手探了探,觸到柔軟的布料,他動作倒快,已經只剩裏衣了。
我想了想,穿戴整齊的睡覺确實不适,我們也同榻多次,不需要拘于禮節,便悉悉索索地脫下外袍,褪下鞋襪。
腳掌一伸進被褥便觸到一處細膩的肌膚,我愣了愣,半晌才明白過來那是瑞文的腳背。
“只有一床被子嗎?”
他側過身,斜倚着床欄,一頭烏發如瀑垂下。
“你回自己的房間,就可以一個人蓋被子了。”
我自知理虧,縮了縮身子,蜷在一角。
“往裏一點,”他拽了拽被子,“不怕掉下去。”
我只得又往裏滾了滾,感覺身子貼在了另一個溫暖的地方,按理說我們都是男子,不應感到不妥,我卻莫名紅了臉,總覺得有絲絲縷縷的熱氣往頭上冒。
黑暗中,我掙了掙身子,聽到他不耐的聲音:“又亂動什麽?”
我小聲道:“有些熱。”
他沒有回應,過了好一會兒,我迷迷糊糊将要睡着之際,響起一聲低嘆。
“呆子。”
翌日,我洗漱完畢,剛出門就對上了廷芳幽怨的目光。
我避開她的視線,笑問道:“姑娘昨日睡得可好?”
她媚眼如絲地吐出四個字:“孤枕難眠。”
瑞文立于我身後,悠悠道:“姑娘難以入眠,我這正好有一副安眠香,保準你聞了能一睡不醒。”
廷芳神色霎時難看起來:“不勞公子費神,我大約是心系家人,一時郁結。”
瑞文道:“姑娘想清楚了,莫要晚上睡不着敲人房門。”
廷芳咬牙道:“斷斷不會了。”
我咳嗽兩聲,插話道:“該啓程了,我叫店家準備了兩匹快馬。”
瑞文道:“如此,勞煩廷芳姑娘與我同乘吧。”
他嘴角含笑,眼神卻如冰似劍,一眼看過去,直叫廷芳打了個寒噤。
“我少時有幸學過馭術,獨乘一騎不是難事。”她如避蛇蠍,快步而出,徑直執起了一根缰繩。
瑞文狀似無奈,扭頭對我道:“既然廷芳姑娘這麽說,只能你我同乘了。”
我實在不明白這個結論是如何得出的,趕忙道:“我可以再備一匹,或是租輛馬車。”
他問:“你盤纏很多?”
我道:“自然……不多。”
他邁開步子:“那還不走?”
我只得愁眉苦臉地跟在後面,極其別扭地坐上馬背,被瑞文兩只長臂圈在懷中。
“為何不是我在後面?”我不甘心地問道。
“你想摟住我的腰嗎?”他貼在我耳側,低笑道。
我想了想我小鳥依人倚在他背上的畫面,不禁狠狠打了個激靈,罷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做大俠這點苦都吃不了算什麽。
況且……枕在瑞文的胸膛,抛卻臉面,倒是挺舒服的。
廷芳說她家住在六德鎮,只需兩日路程便能到達。
瑞文道:“何時多了這麽個地界,我怎麽沒聽說過。”
廷芳掩面笑道:“小地方,公子沒有聽聞實屬正常。”
“是嗎?”瑞文面上看不出情緒,被身子擋住的手在我的臀部一拍,“下來休息一會兒。”
我臉一紅,暗瞪了他一眼,看向不遠處的茶棚,提腿下馬。
四下無人徑,唯有眼前的一茶棚,一小二,一茶客。小二目光閃爍,顯然是恭候多時了。
我恍然大悟,原是蒙汗藥登場的時候了。
我拽住瑞文的衣袖,小聲道:“等會兒你先不要喝茶,跟着我的動作。”
他卻道:“跟着你就當真蠢得無藥可救了。”
我氣結,好心提醒他,反被譏諷一番。
繃住臉皮,我躲過廷芳探究的目光,大步走進茶棚坐定。
“勞煩你上一壺熱茶。”
“來咯。”
茶,自然不是什麽好茶。
我掀開杯蓋,細細嗅了嗅,除了濃郁的茶香什麽也沒聞出來。
眼珠往旁邊轉了轉,卻見瑞文已是氣定神閑地端起茶杯啜飲了一口。
我連忙用腳踢踢他,現在用內功逼藥還來得及。
他反腳踩住我,疼得我一個咧嘴,險些叫出來。
廷芳察覺到我的異樣,殷殷問道:“段大俠怎麽了?”
“我……”我現在裝暈是不是早了些。
瑞文道:“他是喝太急被嗆到了。”
我橫了他一眼,好端端地又壞我形象。
廷芳聞言似是深信不疑,笑得花枝亂顫。
“想不到段大俠有如此風趣的一面。”
“……”
我實在不想知道她是怎麽聯想到風趣二字的。
瑞文假意幫我順氣,附耳道:“呆子,蒙汗藥是無色無味的,你怎麽可能聞得出。”
我頗為難堪地低咳兩聲,又聽他繼續道:“時候差不多了。”接着便見他揉了揉額角,細眉微擰,作出頭暈的模樣。
我沒有他那麽細膩的演技,狠狠心,身子一歪,就砸在了桌子上,砸出好大一聲響,不僅自己吓了一跳,身側的瑞文也擔憂地按了按我的手背。
我忍住抽氣的沖動,閉上眼睛,放松身體,靜候他們的下一步動作。
若我沒猜錯,他們的老巢應該不遠了,廷芳會把我獻給她的頭領,而這一出,大約是與我身上的武林貼有關。
四年一度的武林盟主大選,終于再掀武林風波。
我心裏默默溫習了一遍劇本,耳觀鼻鼻觀心,拼命忽視一雙在我身上捏來捏去的柔荑蘭指。
“想不到會進展地如此順利。”小二道。
“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麽?”茶客問。
“将段大俠帶回去。”廷芳冷笑兩聲,“至于另外這個,随便找個路邊扔了。”
姑娘我敬你有三分膽色,敢扔未來的魔教教主。
小二道:“可我看他小子長得比段穎俊多了。”
“你懂什麽,”廷芳嬌笑道,“好男人要像段大俠這般,等我生米煮成熟飯,他定會負責,一輩子寵着我。”
“……”
我是不是聽錯了。
“手腳輕一點,別傷着段大俠,今晚姑奶奶我可要洞房花燭夜。”
聽到洞房花燭夜幾個字,我再也忍不住了,睜開眼,尚未有所動作,一只手率先捏住了來者的手腕,用力之大,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隐隐可見。
“我聽說有人要洞房。”
小二立呼倒底,哀叫不已。
我看着陰沉冷厲的瑞文,一時間竟忘了言語。
廷芳驚詫道:“你、你竟然無事。”
我見裝不下去,亦坐起身道:“其實我也沒中計。”
廷芳看向我的目光瞬間化作了一汪春水:“夫……”
“嗯?”瑞文冷冷地打斷他,手上一用力,小二的手腕就脫了臼,疼得他冷汗淋漓,話都說不出半句。
我不住催眠自己,方才廷芳要叫的絕對不是“夫君”,按住瑞文的手道:“先松開吧。”
瑞文看了看我,冷哼着放下了手,這時小二已是昏倒在地人事不知。
扮演茶客的小喽啰躲在廷芳身後,瑟縮道:“小姐,怎麽辦?”
廷芳指尖微顫地理了理發釵,硬是挺起胸膛,向前跨了一步。
“段大俠,其實我并非歌女,家父也未被歹人所囚,這一切都是為了試探你。”
“試探我?”
“實不相瞞,這次武林大會,除了選舉新一任武林盟主外,還兼着我未來夫婿的比武招親。”
這我倒從未聽聞。
廷芳一掃往日嬌俏,昂首道:“我真名詹廷芳,乃是飛刀門門主的孫女。”
飛刀門我确實聽說過,算是江湖上一個老門派,不過門主孫女招親又和武林大會有何幹系?
我聽得稀裏糊塗,瑞文已是譏笑道:“三言兩語便換了身份,黃毛小兒怕是都難以信服,”他對我道,“你信嗎?”
我颔首:“信。”
“……”
瑞文面色一沉,廷芳眼睛一亮,我心中一驚。
被套路了,我說信豈不是連黃毛小兒都不如,說不信豈不是對不起宅心仁厚大俠稱號。
我挽救道:“段某身無長物,并沒有值得騙的理由,況且騙一次也是騙,兩次也是騙,廷芳姑娘若當真要加害于我,禍來便是,有何可懼。”
廷芳感動道:“段大俠果然是個真男人。”
我看她一副随時都會落淚的樣子,險些繃不住臉皮,做不出胸懷磊落的大俠狀。
只有瑞文暗暗捏了捏我的手,道:“呆子。”
我心中附和,幸虧我武藝高強,長相端正,不然不正是一個活脫脫的呆子嗎。
回握住瑞文的手,我真心實意道:“有你在身旁,呆一些又如何。”
反正你總不會看着我被別人賣了數錢,能□□刀的只有你自己,我什麽都不用防備,安心走劇情,有坑就跳,跳了等撈就成。
還是瑞文好啊,活出了反派的風骨。
我不由對他一笑,瑞文見了亦是眉目舒展,當真好看至極,廷芳姑娘到底是眼光差,放着大好才俊不要,在我身枉費心思。
瑞文神情一柔和,廷芳又湊了過來。
“段大俠,我們目的地都是武林盟,不如一同前行,也好,”她充滿暗示地對我眨了眨眼,“有個照應。”
我渾身汗毛一豎,拉過瑞文道:“我有好友相伴足以,廷芳姑娘還是早日回飛刀門,莫要令尊擔憂。”
“可是……”廷芳道。
“好了,我已傳令下去,飛刀門應該很快會派人來接。”瑞文道,“姑娘在這稍等片刻吧。”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皆是一愣。
傳令?什麽時候傳的令?傳給了誰?
瑞文但笑不語。
我想到劇本裏魔教神出鬼沒的暗探,扼腕不已,大俠形單影只,單人獨騎闖天下,對比之下,實在是慘慘慘。
廷芳懾于瑞文,縱使百般不願,依舊留了下來,對我揮着手絹遙遙喊道:“段大俠等我!”
我身子一震,差點跌下馬,被另一只手牢牢穩住。
“為何廷芳姑娘不在,你我仍是同乘一騎?”我貼着溫熱的胸膛問道。
“因為你不會忍心讓姑娘步行回門。”
“你不是說飛刀門很快會來接她?”
瑞文低低一笑:“我騙她的。”
“你呀,”我道,“若她真是飛刀門主的千金,可就麻煩了。”
“怎麽,你想回去洞房我絕不攔你。”瑞文道。
我嘆氣:“你明知我此生不會娶妻。”
瑞文勒住缰繩的手緊了緊:“為何?”
為何,當然是因為我日後定親的姑娘對你一見鐘情,一個是心上人一個是好兄弟,作為大俠除了退出還有第二條路嗎?
實話不能說,我目光落在遠方天際,朗聲道:“我心在四方,不願被兒女私情所絆。”
說話間,我都被自己散發出來的氣魄所折服,身後的人卻像是聽到了一句笑話,喉口滾出陣陣笑聲。
“不願被兒女私情所絆,說得好聽,那廷芳是怎麽回事,前日裏的翟家莊事件又是怎麽回事,不久後的武林大會與你又有何幹。”
我鼓脹的氣勢瞬間被戳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瑞文莫要笑我了。”
“好一句身不由己,”瑞文道,“我看你是恨不得時時刻刻往火坑裏跳。”
“你又如何,”我反問道,“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陪我卷入麻煩中?”
“我……”
他一時語塞,沒了言語。
我扳回一城,洋洋得意道:“你總是嘴硬,明明心腸軟得很。”
稱贊心狠手辣的反派角色好心腸,我真是深得譏諷的精髓,唉,罪過罪過,一不小心染上了瑞文的毒舌。
“我不是心腸軟,我是……”
瑞文頓了頓,馬兒緩步而行,眼前蔥郁林木向後移去,山風裹狹着他的後半句吹進了我的耳裏。
“放不下你。”
我渾身一顫,幾乎要以為那背後一刀提前捅了過來。
“冷嗎?”
低沉的聲音萦繞在耳畔,我恍惚地胡亂點了個頭,緊接着背後的身軀似乎又挨近了一些。
“冷就抱緊我。”
“……”
我咽了咽口水,讪讪道:“瑞文,你認真回答我。”
“何事?”
“你是不是中了廷芳的毒,強裝無事。”
一定是的,如此反常的行徑,定是中了迷魂散。
“此事不能拖,”我堅定道,“你且停下馬,我用內力幫你逼毒。”
“……”
沉寂一瞬。
瑞文面上重新挂起笑意:“你可為人逼過毒?”
我讷讷搖頭。
他笑道:“你可知如何為人逼毒?”
我道:“略知一二。”
他放低了聲音,纖長的眼睫垂下,斂住誘惑的柔光。
“要先去除兩人的衣物,赤體相見,而後掌心相抵,以口渡氣。”
我越聽越玄乎,聽到最後“以口渡氣”四個字毛都豎了起來。
“你、你胡說!”
他面不改色,笑吟吟道:“那你說該如何是好?”
“我說……”
我眼神四下游移,努力回憶看過的典籍,武功招式記起不少,解毒良方一個沒想起來。
“真、真要這般?”
瑞文的下巴磕在我的肩上,緩緩說道:
“我騙你的,呆子。”
反派……實在是可惡的存在。
我賭氣不願再理他,他瞧着我的臉色,竟然笑得出來。
“此次武林大會你期待誰得勝。”
我聳了聳肩,把他削尖的下巴掂下來。
“但凡能人者,無論是誰我都歡迎。”
“如果是你呢?”
“我?”我道,“我不過是受盟主之邀前去觀看,如何輪得到我頭上。”
他道:“這世上的事很難說。”
我不由正色起來,瑞文莫不是也提前看過劇本?劇本以前确實寫過一段我陰差陽錯坐上盟主之位的劇情,不過很快便被劃掉了,這屆盟主短命的很,我作為重要的大俠顯然不适宜過早退場。
思量片刻,我道:“我無意于此,亦擔不起此等重任,好友莫要說笑了。”
瑞文道:“我倒是很期待你坐上那個位置的時候會是什麽表情。”
我心底一寒,以他的手段暗中操作不是難事,原來他現今就想置我于死地了。
不行,萬萬不可讓他起了如此危險的念頭。
我覆上他握住缰繩的手,肌膚甫一相觸,便感到指腹下的手背一震,我佯裝不知,醞釀了好一會兒感情,道:
“我與瑞文縱馬前程,何其快哉,縱使前路荊棘,合你我二人之力亦能披荊斬棘。何苦困于虛名,江湖之大,我們還有許多地方沒有看過。”
沒錯,我并不想那麽早被你捅刀。
我收攏五指,攥緊他的手,情深意切道:“我之心思,瑞文可知曉?”
“我……”他啞聲道,“自是清楚。”
我滿意地收回手,摸了摸馬鬃,暗暗擦掉方才緊張出的手汗。
“既然如此,還望瑞文日和少打趣我。”
“這我就……”他笑了笑,“愛莫能助了。”
我自認危機解除,放下心神,欣賞沿途風景,清風拂畔,若能忽略身後火熱的身軀,不失為一件樂事。
“你想做的,我都會幫你。”
這時,我似乎聽見瑞文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
“只要你一直在我身邊。”
“嗯?”
我聽不大明白,疑惑地轉過頭,正對上一雙漆黑明目,深邃的瞳仁裏倒映着我的臉龐,距離之近,幾乎呼吸交融。
我們具是一怔,接着我聽瑞文遺憾道:“差一點,就親上了。”
“……”
“可惜了。”
“……”
“想不到你會投懷送抱。”
“夠了!”我咬牙道,“好好騎馬,廢話休提。”
瑞文猛地勒緊缰繩,身子向後一仰,馬兒“噓——”的一聲長嘶,擡起了前腿,我猝不及防地順勢倒下去,撞在他的胸膛上,當真做了回投懷送抱。
“顏瑞文!”
我怒氣沖沖,他置若罔聞。
“看來段兄是對我的騎術不滿,我看段兄武功卓絕,輕功到武林盟應該不難,何必跟着我受罪。”
我看着渺茫前路,忍了。
“瑞文又說笑了。”
他不動,冷硬道:“下馬。”
我氣道:“你以為……”
他打斷我:“噓,有人。”
說話間,兩只銀箭嗖嗖從林間飛來,我下意識地抽劍,瑞文先行一步替我擋住暗箭。
兵器相交,發出一聲嗡鳴,劍氣的餘波層層疊疊地向四處擴散開去。
“是誰!”
密林中冷不丁跳出十餘個蒙面人,将我們圍了個水洩不通。
對于這種時不時的偷襲,我已是駕輕就熟,長劍一橫,厲聲道:“你們有何目的。”
蒙面人受過專業訓練,自不會多說廢話,齊齊沖上來,然後又跟雨打的茄子似的敗退下去。
我第一次遇到突襲時,很是緊張,手心滿是冷汗,劍都抓不穩,經歷過數次相同的經驗之後,我學會了擺擺姿勢,作出戒備的神情,而後耐心等待片刻。
“瑞文,手下留情。”
說完這句話,本次突發劇情,算是圓滿結束了。
瑞文的劍尖直抵面前之人的喉口,他是最後一個尚能站起的蒙面人了。
我道:“不要犯下殺業。”
瑞文聽了我的話,潇灑的一個反手,歸劍入鞘,薄唇冷冷吐出一個字“滾”。
盡管他這句話說得氣勢非凡,我的內心仍是十分反對。
橫躺了一地的人顯然沒有半點行動力,最後邁開腳步離去的總是我們,他這個“滾”不就落在我們頭上了嗎?
不過我一個一旁看熱鬧的人,實在無顏糾正費力費心的人,只得一個人咽下了這個字。
瑞文走回我身旁,道:“你若是出家,感業寺的和尚定會歡迎。”
我摸摸鼻子,依稀記得第一次叫他停手時他以外我是要留下活口嚴刑逼供,結果眼睜睜地看着我放走了全部的人,氣得兩天沒與我說話。
我心知他不悅,誇贊道:“果然有瑞文在我的警覺性降低了許多。”
他道:“何出此言?”
我道:“大約是,我什麽都不用擔心了吧。”
他似乎頗為受用,眉目間的戾氣全然不見。“你什麽時候也學會了說這些話哄我開心。”
我由衷道:“我明明是發自肺腑的。”
只要防着你就好。
他笑道:“總有一天,我要為你愁白了頭。”
我聞言,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瞧,輕點兩下頭。
他眉頭微蹙:“怎麽?”
我道:“我在想,瑞文鶴發紅顏的樣子應該會別有一番風味。”
他的臉一紅,快得不及眨眼,又沉着臉道:“滿口胡言。”
我不以為意,繼續道:“瑞文豐神俊朗,無論如何,總歸是好看的。”
“油腔滑調,拿我當姑娘哄嗎?”
瑞文嘴上嫌棄,面上卻是挂不住笑,我亦是跟着笑了起來。
他比我聰慧,心思卻好猜的多。
瑞文平日裏跟我朝夕相處,明明美給我看毫無用處,仍然時時收拾妥當,可不是注重外表嗎?
我多誇誇他準沒錯。
我對自己的機敏很是滿意,從懷裏揣出提前準備的金創藥放到其中一個蒙面人手中。
“回去好生休養,告訴你們的主子,你們不是我們的對手,刀劍無眼,莫要再來平白傷了身。”
蒙面人手一顫,擡起頭愣愣地盯着我瞧。
我看他的眼睛黑黑亮亮,露在外面的皮膚白皙柔順,想來年紀不大,不由溫柔一笑。
“做死士也要惜命,別再來了。”
你們就是練個十年,也不會是未來魔教教主的對手的。
心裏這般想着,未來魔教教主的炙熱視線就要在我背上燒出兩個洞了,我怕他又要氣惱,趕忙過去,牽起缰繩。
“走吧。”
接下來的一段路,我們也沒有同乘了,而是牽着馬并肩而行。
“以你的性子,”瑞文道,“有時候我真擔心你會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我狐疑地看向他,他果然是看過劇本的吧,我最後為了救人身負重傷,又不願衆人擔心,遂尋了個窮山僻壤默默等死。
瑞文不知從我的視線中看出了什麽,神色一緊,攥住我的手腕,道:“你千萬不要死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手笑道:“好端端的,瑞文何故咒我。”與其當着你的面被捅,我寧願選擇窮山僻壤。
瑞文自知失态,松開手道:“是我多慮了。”
我道:“何必多想,恣意江湖,潇灑而為,才應是瑞文該做之事。”
我已經注定不能成為一名任性妄為的反派角色了,你可別生在福中不知福。
他一掃方才郁色,眸如點漆,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