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昏睡的時間應當不久,睜眼時瑞文陰郁的臉在夕陽的餘晖下顯得愈發駭人,整整一副随時準備把我生吞活剝的架勢。

我揉揉額角問:“林朗呢?”

“我嫌他吵,把他打發走了。”

“也好,”我摸了摸胸口,低咳兩聲道,“勞煩你扶我一下。”

他不動:“英雄逞夠了?”

“差不多了,”我看向他的袖口,“你的手怎麽了?”

他平靜道:“沒什麽。”

我不多說,直接拉起他的胳膊,失了武功的瑞文完全不是我的對手,我稍一用力便掰開了他緊握的拳頭,但見掌心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了。

“你平時老叫我呆子,怎麽自己做起了傻事。”

我心疼不已,指尖虛虛地在上空探過,唯恐觸及肌膚引來更多的疼痛。

他沉沉地望着我,攥住我的指尖。

“我的功力幾時能恢複?”

我道:“詹姑娘說藥效為兩日。”

他眉頭緊蹙:“詹廷芳?”

我道:“你放心,我檢查過,就是普通的軟骨散,裏面絕對沒有摻雜□□。”

“我看不放心的是我,中毒是你,”他用力一拽,把我拉近身前,“你可知最毒是人心。”

我沉吟片刻,道:“是了,青素沒可能被旁人拿去,只有一種可能,詹門主撒了謊。以詹門主的地位,一般人根本無法左右他,陷害于你到底有何好處。”

我腦中飛轉,回憶劇情,照理說瑞文慘遭誣陷這一段并沒有詹落雲的身影,我請他來就是想利用這個變數幫瑞文一把,未曾想變生的枝節非是我能控制的。

我仗着胸中有劇本,一向不愛動腦,事态一旦複雜就頓感頭疼,理不清頭緒,想問問瑞文的看法,卻見他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若不是我一直陪在你身邊,真懷疑你的腦子被驢踢過。”

我正色道:“保不準半夜被你踢過。”

他在我臉皮上用力一捏:“你的臉是城牆築的吧。”

我吃疼,嘴上讨饒,他好容易放開了手,臉上卻重新籠上了郁色。

“一只鳥都別想飛出去的蕭府,詹廷芳卻能瞞過蕭翎的眼睛,躲過他安排的看守來找你,是誰默許的,你難道想不出來嗎?”

我道:“石天門?”

他道:“何止,我身中軟骨散,你又負傷,上好良機豈能浪費。我問你,倘若我受困在府,或者進一步說,被當真兇處決,而衆人以為報仇之日,兇手再度犯案,證明了什麽。”

“證明他們被耍了?”

“證明了蕭翎是一個和你一樣蠢的呆子,殺害了無辜不說,還讓真兇逍遙法外。你說這樣一個蠢材,有什麽資格繼續坐鎮武林盟。蕭懷離一死,號令群雄的依舊是蕭翎,借此機會既能除了我,又能去了他的勢,一石二鳥,何樂不為。”

好嘛,一口氣嘲笑了兩個人。

我搔搔臉頰,不自在地咳了幾聲。

他的目光始終流連在我的身上,聞聲有一瞬的緊張:“覺得如何?”

我道:“蕭盟主下手雖重,但及不上瑞文的神丹妙藥,不出兩日定能痊愈。”

“很好,”他點點頭,“現在該回答我之前的問題,你與誰定了終身?”

我眨眨眼:“兩者有關系嗎?”

他面不改色道:“有。”

我遲疑片刻,決定如實告之:“詹姑娘。”這三個字一經出口,後面的話就容易多了,“我與她一見傾心,情投意合,是注定要成為一生一世一雙人的。”

瑞文起初的表情是暴怒,聽着聽着轉為了擔憂,到我最後一個字說完,他已經二話不說拉起了我的手。

“走,我帶你去藥王谷解毒,如果老神醫解不了,我再帶你去苗疆找他們的聖女。”

“你、你胡說什麽?”我震驚地看他在我身上套上一件又一件外衣,顧及我身上的傷甚至抓上了軟墊強行塞進包袱裏。

“你得了失心瘋,”瑞文一本正經道,“不能拖了。”

我抽回手,頗為羞惱:“我一沒失憶,二沒失态,何來失心瘋一說。”

“錯了,大錯特錯。”

瑞文擰起眉頭,丢下手裏的物件,牢牢箍住我的肩膀,一雙漆黑的眼眸仿若深不見底的墨潭。

“你弄錯了人,你一見鐘情的人是我,情投意合的人是我,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也是我。”

我被他的話砸地兩眼一黑,我定是受了重傷耳中出現幻聽,否則他怎會言之鑿鑿地說出一番荒謬之語。

無論如何,我們兩人之間一定有人出了問題,不是我失智就是他得了失心瘋!

瑞文不容推拒地拉起我,我稍作抗拒,他眼一橫,沉沉的壓迫感立時墜在我的胸口,無邊的內疚之情頓生,好像我在把他的好心當做驢肝肺。

我索性身子一仰,死死扒住床沿,反正他沒了武功奈我不得。

“心病不急,你先讓我養養身上的傷啊,你忍心拖着一個傷殘奔走嗎?”

“忍心,”瑞文道,“我會雇馬車的,況且你皮糙肉厚一時三刻死不了。”

“也不知道剛才緊張兮兮的人是誰。”我嘟囔。

他嘆道:“我本以為你說好聽的話是為了讨好我,如今想來不過是埋下隐線,找個機會再狠狠抽出來,刮得我心如火燒才甘心。”

我聞言擡眼,心如火燒,果然得了心病的人是他。

這般想着,我一擡手,在他的胸口上摸了一把。

“心疼,我給你揉揉。”

他俊臉一紅,說出那句我聽了無數次的話。

“你啊你,我該拿你怎麽辦。”

我握住他微涼的指尖,拿起床頭藥膏,在他傷痕斑駁的手掌上慢慢塗抹。

“我們來的時候走的是大門,去的時候更不能改道偏門,平白無故的污名你不在乎,我不行。”

我沒有再看他,一字一句地往下說下去。

“如果一次你無所謂,次次人都把罪推到你的頭上,久而久之你成了臭名昭著的大魔頭,到了那個時候你無論做什麽都是錯的,沒有人會相信你的話。”

他微微垂下頭,一縷發絲順着他的肩膀滑下,落在了我的手邊。

“從以前我就覺得,你很怕我變成魔頭?”

我心下一突,我是怕嗎?

他玩笑似的說道:“在你眼裏我就那麽壞?”

“大壞蛋都是看不出來的。”

我抹完藥,使勁在他身上蹭了蹭手,把沾上的藥膏擦在他的精貴的衣服上。

“你還嫩着呢。”

他道:“當好人便是救人,當壞人便是殺人,一條路走到黑,自然成事,最難的是做個普通人,夾縫求生。”

如果真是這樣簡單就好了……

我打了個呵欠:“休息吧,今日我們都累了。”

後半夜下了一場小雨,雨滴稀稀落落地敲打在窗沿,有人輕叩門扉一般。

我點了瑞文的睡穴,披衣下床,正真自己走兩步才能明白蕭翎的功力有多深厚,我苦笑兩聲,按住額角,甩了甩頭,甩掉眼裏黑影,一步深一步淺地往外走去。

詹廷芳舉着一把暗紅的油紙傘立于潇潇雨下,好似故事裏迷惑書生的妖精,迎着月光盈盈地望着我。

“晚來風涼,進屋說話。”

我脫下外衣,想為她罩上,她搖搖頭,躲過了。

“你會怪我嗎?”

我放輕了聲音道:“詹門主做的事怎能怪到你頭上呢?你是盡力了……”

詹廷芳打斷我:“倘若我說我知道呢?”她猛地握住我的手:“你跟顏瑞文二十餘年形影不離已經夠了,難道我們日後成親身邊還要陪着一個他嗎?”

我道:“不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你們兩個哪件不是一回事?你非要和他同生共死嗎?你能不能放棄他,好好跟我在一起。”她的語氣愈發急促,到最後已然是逼迫了。

我忽然覺得眼前的女子十分陌生,下意識道了句:“詹姑娘?”

她被我一聲問問得回過了神,對我歉意一笑,道:“爺爺會處理好一切的,你什麽都不用管,用不了幾日我八擡大轎地坐上你府可好?”

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鼻尖:“我一向居無定所,沒有府邸。”

“沒關系,”她柔柔軟軟地倚上我的肩膀,“以後飛刀門是你的了,你亦屬于飛刀門。”

我忙擺手:“使不得,我閑散慣了,做不了事。”

我的聲音顯然沒有傳進詹廷芳的耳朵裏,她正歪着頭愣愣出神。

“我父親英年早逝只留下我一個女兒,算是徹底斷了煙火,詹家可以後繼無人但是飛刀門不行。”

她不知是說給誰聽,眼裏仿佛蒙着一層水霧,對着沉靜的夜闌低語。

“你會将飛刀門發揚光大,會護我一輩子,你是最好的人選,最合适的夫婿……”

“打的一手好算盤,可是你們問過我了嗎?”

我差異地擡起頭,對上瑞文受傷的目光,心口兀地發痛。

“我、我以為你睡了。”

瑞文冷笑着走過來,紛紛揚揚的雨絲落在他的臉上,好似一顆顆珠淚順着眼角滑下。

“我是失了武功,不是失了警覺性,更不是……”

他一手按住詹廷芳的肩膀,将她推開。

“失了心智。”

詹廷芳發出一聲痛苦的嘤咛,伸手勾住我的衣角。

“段郎……”

我被一聲“段郎”叫得胸腔一熱,一個反手攥住了瑞文的手腕。

“放開她,此事與詹姑娘無關。”

瑞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諷笑意,說出的話更是森冷無比。

“段穎你受了蠱惑,待我先解決這個居心叵測的女人,再帶你去醫治。”

詹廷芳登時驚惶地睜大了眼睛,秀麗的臉上血色全褪,無助地叫喚我的名字。

“夠了,”我加重了語氣道,“我看患了失心瘋的是你。”

瑞文冰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你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我不與你計較。”

“是你不明白,”我道,“詹姑娘是我心愛的女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為何不能容忍她?”

“呵。”

瑞文倏地松開手,一把拽過我的衣領,高大的身軀順勢壓了下來。

“因為你心愛的人只能是我。”

灼熱的氣息噴在我的臉上,耳邊傳來詹廷芳的一聲驚呼,我如夢初醒,驚慌失措地推開眼前的人。

一絲血滴從我咬出傷口上滲了出來,他不甚在意地一舔唇,将那嫣紅的血滴勾進唇瓣間。

“你果然……”

詹廷芳怒不可遏地提掌拍向瑞文,我來不及沉浸在驚愕中,情急之下飛快地當住她的手,反手回擊。

掌心碰到濕潤的衣料,再聽得一道悶哼,我才反應過來瑞文沒了武功根本不可能應擊。

我瞬間慌了神,左邊的詹廷芳,右邊的顏瑞文,方才的破格之舉,彙在眼前成了瑞文捂着胸口踉跄難立的模樣。

他身中軟骨散,縱使身姿挺拔舉手投足間亦透着無力,我一向最為羨慕的青絲黏着濕透的衣衫,我想看他恣意妄為想讓他永遠不失風采,可是我自己親手把他變成了最狼狽的樣子。

我愣愣地收回手,無措地摩挲掌心。

“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比夜還深沉的眸子,此刻看不見半點溫度。

“你當真要護着她?”

我慢慢攥緊了拳頭,閉上眼,昔日的山盟海誓言猶在耳。

——我與她一見傾心,情投意合,是注定要成為一生一世一雙人的。

——待此事了結,我必第一時間上門提親。

“當真。”

漫長而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雨水不知何時停了下來,月光突破層層烏雲瀉下一地銀華。

瑞文忽然笑了:“段穎你根本不懂愛,談什麽心愛,若是愛一個人又怎麽會選擇逃避,留下被愛的人活在痛苦之中。”

他在說什麽?我茫然地看着他翕動的紅唇。

“你是不是要跟我一樣,失去了才會醒悟?”

寒芒乍露,薄如冰刃的青素在月色下泛着淩冽的光。

“你不是想殺我,”瑞文道,“今日便成全了你。”

他手一送,青素遞在了詹廷芳的手邊。

“你、你瘋了!”

我伸手按住他,卻被推開了。

“段穎你總是心軟,但凡狠下心一次,又能叫人痛徹心扉。”

我六神無主,只是道:“你說過絕不會讓青素沾血。”

他垂下眼:“是的,我說過……”

我們兩人一時間僵持不下,這時詹廷芳對我柔柔一笑。

“是我來的時機不好,”她的視線在青素上停頓了一瞬,想拍拍我的手,顧及瑞文又縮了回去,“我今夜先回去了,你們好好解釋一番。”

瑞文發出一聲嗤笑。

詹廷芳神色一僵,勉強保持住臉上的笑容。

我颔首:“也好,你身子弱萬一受寒就不好了。”

她收起暗紅的油紙傘,鋒利的傘頂和摺疊的傘頁如同一把染血的棱刀,在她手中拖下一道淺淺的痕跡。

我眨眨眼,兩道截然不同的殺氣消散在了月色中。

院中亮起了燈,林朗睡眼惺忪地走過來,問道:“師父你在同誰說話?”

瑞文見到他緊繃神色終于緩了緩,甚至擡起手按在了他的頭上。

“沒事,繼續睡吧。”

可憐林朗受欺壓太久,享受不來這突如其來的容恩,“驚悚”的成分遠遠大于“受寵”,當即攥緊了他的衣袖。

“顏師父,我師父最近腦子不好使,你不要再生他的氣了。”

瑞文自嘲道:“除了你怕是全武林都不希望我們在一起吧。”

林朗問:“為什麽啊?”

我神色複雜地看着他們,瑞文說得沒錯,我和他本該是極與極,光與影,劇本中人哪怕沒見過我們,但只要聽到我們的名字都會本能的親近我而畏懼他,這便是設定,是我們無力改變的,是我們被創造出來時已融入血肉裏的。

我以前常常羨慕瑞文作為一個反派角色不用背負那麽多責任,從沒想過如果他不願意做一個反派角色呢,如果他……

瑞文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他淡淡道:“因為我們是離經叛道的存在。”

林朗不解:“你們又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

瑞文道:“既然沒做過,為何人人避我如蛇蠍?”

他這句話似在問林朗,目光卻是看向我的,我被盯得一蟄,低下了頭。

林朗不假思索道:“顏師父太厲害了,所以他們忌憚你。”

瑞文問:“你聽誰說的?”

林朗撓撓頭:“我做乞丐的時候,老乞丐們講故事說來路不明又武功高強的十之八九是危險人物,若不能用之,最好除之。”說着,他好奇地看了一眼我們:“師父傳聞你們一個是逍遙真人的傳人,一個是廣澤真人的閉門弟子,真的嗎?還有,還有,兩位真人真的飛升成仙了嗎?”

“不是,不知道。”我道,“天都快亮了,你不是最愛睡覺嗎,還不快回屋。”

他小聲抱怨道:“早清醒了,哪還睡得着。”

瑞文道:“醒了就去練功。”

林朗聞言立刻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誇張地說“好困,好困”,而後怪模怪樣地摸回了房。

瑞文搖頭:“不求上進。”

我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不多久又斂住了笑意。

“我有時在想,我是不是做錯了,”我輕聲道,“我想幫他茁壯成長,但是擋住風雨的同時,我也擋住了他的陽光,在我的羽翼下他永遠長不大。”

“長不大就長不大吧,”瑞文接住我的話頭,“有我們兩個,誰能動得了他。”

“可是……”

瑞文在我額上一彈:“你有時頭腦空空,有時又顧慮太多,世上的事豈能處處如你所想。”

我低喃:“但願如此。”

但願事事不同我所料,但願偏離的劇情永遠不要回到正軌。

我胡思亂想着,身旁的瑞文忽然吸了口氣,道了句“疼”。

我下意識地擡頭:“哪裏疼?”

他抿了抿唇,暧昧地看着我,答案不言而喻。

我臉騰地紅了,只覺他一向淡色的薄唇變得紅豔無比,頗有幾分誘人的滋味,心裏一會兒怪他舊事重提,一會兒怪月色太好,方才還夜色蒙蒙,怎麽這會兒連他小小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想必我紅透的臉皮亦逃不過他的眼睛,否則他怎會一掃方才的怒氣,溫柔地牽起我的手,壓下身子湊近我的耳邊。

“你要怎麽補償我?”

我努力讓自己硬氣一些:“明明是你不對。”

他道:“如此說來,你親完就不認賬了?”

我結巴道:“是你、你主動親我的。”

他不為所動:“比起你醉酒後對我做的事,我不過是還一部分回去。”

醉酒?

我憶起前幾日的那一場暢飲,不由失神片刻。

“原來真的不是春夢嗎?”

“春夢?”

瑞文反複咀嚼我這兩個字,握着我的手一緊。

我暗道不好,便見他眉目舒展,背後幾乎長出了一條狐貍尾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唔,看來我得好好了解一下夢裏你對我做了什麽。”

我慌張地做出身體不适的模樣,踉跄了幾步,道:“太累了,有什麽事,我們明日再說吧。”

瑞文負手道:“明日我的軟骨散也該解了。”

我摸摸脖子,能欺負他只剩現在了,可惜我有賊心沒賊膽。

我們兩個慢吞吞地回了房,折騰一番,身上又是薄汗,又是雨水,膩膩地黏在身上,深夜又不好叫人燒熱水,只得就着冷水草草擦拭。

“等等。”

瑞文按下我擰毛巾的手,轉身出門,不多久,就提溜小雞似的拎着林朗走了回來。

林朗在空中無力地踢腳:“我真的困了,不信你們聽我打呼嚕。”

瑞文不理他,把臉盆放到他的雙手上,道:“你跟了我們這些日子,縱使資質淺薄,也該有點進步了。”

林朗驚喜道:“顏師父你是說……”

瑞文打斷他:“促動內力,聚于掌心。”

林朗下意識地憋住一口氣,漲紅了臉,奮力發功。

瑞文伸出他白皙修長的食指,在盆中探了探:“不是讓你用蠻力,你如果能把涼水捂熱了,或許有資格學我的功法。”

林朗道:“師父放心,弟子絕不辱使命。”

瑞文糾正他:“顏師父。”

我無奈地瞧着他們,覺得今晚是睡不成了。

瑞文拍拍我的肩,輕聲說:“不要洗涼水,容易受寒。”轉而對林朗命令道:“最多給你辦個時辰的功夫,熱完這盆,再打一桶水來。”

林朗當他是在練絕世武功,卯足了十二分的力氣,水面還真的冒起了熱氣。

我開始懷疑是我教徒弟的方法不對了。

林朗利索地完成了小厮的職責,懷揣着學習絕世武功的美夢再度回了房。

瑞文沉默地看着我擦洗,一本正經地叫了聲“林朗”。

我沒少見他嚴肅的模樣,只是這次,那種陌生地怯懦又浮現了出來。

“怎麽了?”

我刻意避開他的視線,專心地擦拭指尖。

“你真的沒有想過嗎,”他道,“為何在我親吻了你之後,你還能泰然自若地與我相處。”

“那、那是因為你得了失心瘋。”我結結巴巴道。

“不,你只是在逃避,你并沒你想象中那麽抗拒。”

“你在胡說什麽,太奇怪了。”

“奇怪的是你。”

瑞文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直視他的眼睛。

“我如今沒有武功,你随時可以離我而去,何需一邊說着不對,一邊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

我啞口無言。

我當然知道我們之間的事一個“好友”不足以解釋,但我一直以來都在自我催眠,我們是不同的,何況我已有了廷芳姑娘,又怎會……怎會對他有非分之想。

我掙脫他的手。

“等等,讓我想想,再想想……”

兩日期限一到,瑞文的軟骨散藥效遲遲未退,他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沒什麽微詞,南宮玉倒為我帶了新消息。

“劍廬老人飛鴿傳書,說他不日便到蕭府,要親眼瞧瞧蕭懷離是否真的死在他鑄的兵器下。”

我問:“蕭翎怎麽說?”

南宮玉道:“蕭翎大怒,他兒子的屍首豈是人人翻看的物件,然而……”

“然而?”

“然而他并沒有急着下葬蕭懷離。”

我略略點頭,想來蕭翎差不多冷靜了下來,發現事有端倪。

南宮玉道:“石天門所為?”

我道:“或許是。”

南宮玉詫異道:“如此蠢的辦法?”

我笑,連南宮玉都覺得粗暴的殺人嫁禍太蠢,石天門怎麽會不知,他是被人逼得太急,走投無路了。

江湖中,有的人追求快意恩仇,有的人謀求權勢,而那個人大約只享受把他人的命運捉弄與手中快感。

我道:“南宮小弟,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他不置可否。

我繼續道:“保護劍廬老人安全抵達武林盟,或者請他回去。”

詹落雲已斷定蕭懷離為青素所傷,這時候,青素的鑄造者前來橫插一腳,否定他的決斷,那飛刀門門主的臉面往哪擱,石天門的計劃如何進行下去。

無論出于何種考慮,他們是絕不會讓劍廬老人出現的。

南宮玉不悅道:“我只會殺人,不會救人。”

我眉一揚:“你不用救人,你只要對付想取劍廬老人之命的人即可。”

他的臉上出現了奇異的神采。

“我以為……你這樣的大好人,不會殺生。”

“我确實不會殺生,”我嘆息道,“南宮小弟,我只是個大俠罷了。”

我要做的不過是,讓我自己的這雙手不會染血。

南宮玉沉吟道:“要我幫你也無不可,只是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我道:“什麽條件?”

他嘴角一彎:“到時你自會知曉。”

我盯着他的臉不放。

他低咳兩聲,臉上染了薄紅:“怎麽,不願意?”

我嘆氣道:“原來你笑起來還是挺像個孩子的。”

到底是十六七的年紀,平時故作老成,總是癱着個臉半點不可愛。

南宮玉氣道:“你瞧不起我?”

“哪能,”我道,“我覺得你笑起來比較好看。”

語罷,我不由想到瑞文笑吟吟的臉,既能讓人如沐春風又能叫人腳底生寒。

“罷了,不笑也好。”我擺擺手。

南宮玉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莫要拿我做消遣。”

我一抱拳:“如此,劍廬老人之事麻煩你了。”

他略一點頭,腳尖一掠,身形已至數長遠。

我揚起頭,遠方天際已然泛白。

樹梢傳來悠悠笛聲,婉轉低回,是我許久未聞的“怨楊”。

我負手而立,道:“瑞文對我怨憤頗深啊。”

笛聲停下,換作一道清俊男聲。

“蕭姑娘來找過我。”

簫音音?我眉一挑,忽然想起蕭府還有這麽一號人物,我的戀慕對象,瑞文的欽慕者。

我敲了敲手掌:“找你何事?”

瑞文輕笑:“她說今日有人要殺我們。”

今日啊,我們一個負傷,一個武功暫失,南宮玉剛剛被我遣了出去,是巧合嗎。

“她慌慌張張塞了我一個大包袱,”瑞文道,“要逃嗎?”

逃到哪去?

我失笑,向他遞出一只手。

“錯過了你爬樹的情景。”

“可惜?”

“很可惜。”

瑞文嘴角動了動,俯下身,垂下的手在觸碰到我指尖的剎那,徑直掠了下去。

我倉皇地接住他墜落的身子,只覺心髒都要跳出了胸腔。

“哎呀,抱歉,腳滑了。”他笑道。

我面無表情地松開手,看他輕巧落地。

沒了武功還能如此折騰,他當真是找死的第一人。

瑞文彈了彈衣擺上的落葉,向屋裏走去。我追在後面問做什麽。

他側過頭道:“還蕭姑娘的包袱,我不像某人,厚着臉皮占用姑娘家的閨中用品。”

我想到衣袖中的香帕,摸了摸鼻子,面上發紅。

“胡說什麽?”

他眉一挑,道:“正好,将那帕子一并還了。”

我略有些猶豫:“這……”

他不悅道:“怎麽,舍不得?”

“當然不是,”我脫口而出,“包袱給我,我這就去還。”

瑞文笑了笑,長臂一勾,桌上的包袱就抛到了我懷裏。

我掂了掂,比想象中重上許多,想來蕭姑娘擔心瑞文路上吃不飽穿不暖,把能用的家當都捎上了。我不由偷瞄他一眼,如此佳人,他當真半點不動心?

瑞文似是知道我心中所想,只一個略帶譏諷的笑意,就打消了我開口詢問的意圖。

男子漢大丈夫,糾結于兒女私情,實在不該。

我定了定神,拎起包袱往外走,照着往常從牆垣跳下,卻見到了久立的詹姑娘。

她見到我,眸中的驚喜頓消,一雙秀目死死盯着我手中的包袱。

“你要走?”

我詫異道:“詹姑娘怎會在此?”

她則兀自念道:“你要帶着顏瑞文一同離去。”

那嬌柔的聲音此刻仿佛泛着寒意。

“姑娘誤會了。”我向她解釋簫音音之事。

詹廷芳低下頭:“如此說來到和我聽到的差不多。”

“你也聽說有人要害我們?”

她略略點頭,又安慰似的笑了笑,對我道:“你快去還吧,我幫你守着顏公子,不妨事,如今爺爺亦在蕭府,沒人能拿你們怎麽樣。”

我感激她的體貼,道了謝,匆匆往外走,可腳步越走越慢,行至中途不由停了下來,總覺得處處透着蹊跷。

詹廷芳與簫音音到底從何處聽說此等大事?經過之前的不快,瑞文能接受詹廷芳的保護嗎?林朗對她出言不遜該如何是好?

心中甚是惴惴,我對自己道,回去看一眼再走也不遲,大不了被瑞爾笑幾天膽小怕事。

思及至此,我身子轉了個反向,大步朝院子走去。蕭翎安排的看守形同虛設,幾個厲害人物也被南宮玉處理掉了,我平時進出友誼繞開護院,讓他們以為他們真同銅牆鐵壁一般将我們困在裏邊。

我輕車熟路地跳到牆垣上,輕輕踩着瓦礫,從屋頂跳下來,闖入眼簾的景象卻讓我大為驚駭。

“詹姑娘萬萬不可!”

直接詹廷芳壓在瑞文伸手,手中握着一根銀針,針尖懸在瑞文眼睛上,只差一點便能捅個對穿。

詹廷芳被我的聲音驚得一愣,瞳孔劇顫,臉色蒼白道:“你為何會回來?”

就在此時,瑞文猛地一個翻身,扣住她的手腕向上一扭,詹廷芳慘叫一聲奮力掙紮。

“你武功恢複?”

瑞文冷哼一聲:“你用散功散騙段穎說是軟骨散,我就想到了今日。”

散功散?

我的腳步停在了原地,頭腦頓時一團亂麻,詹廷芳騙了我,瑞文吃的是散功散?他……他還好嗎?

瑞文對上我的視線,微微一笑:“無事。”

詹廷芳聞言在唇上重重一咬,重新舉起手,以玉石俱焚地姿态向瑞文沖過去,可她哪裏是瑞文的對手,只見那銀針一個回轉,竟是戳進了她的肩上。

黑色的血液霎時汩汩流出,原來這針上淬了劇毒。

我顧不得再看瑞文,一個箭步沖上去,把她攬在懷中,飛快地點上她的幾個大穴。

“沒用的,我是狠下了心要他死。”詹廷芳咳出一口血道。

我從未想過失态會發生到這種境地,口中颠三倒四地說道:“你是何苦。”

她艱難地望着我道:“你會替我報仇嗎?”

我心下一痛,避開她的視線道:“我欠你的,他欠你的,來生我一并償還。”

“我真不甘心,”詹廷芳凄然笑道,“迷魂散都抵不過一個顏瑞文。”

她的聲音那麽輕,那麽小,青煙似得消散在空中,如同她薄命的紅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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