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抱着詹廷芳的屍首說不出是悲傷還是憤怒,只覺心中空空落落,半晌,我擡起頭對瑞文道:“你走吧。”
他道:“詹廷芳是自作孽。”
“我知道。”
我抽出那塊來不及還回去的手帕細細擦拭她嘴角的血跡。
“走吧,餘下的事我會處理。”
瑞文道:“你怎麽處理,林朗怎麽辦?”
我手下一頓,道:“林朗有你足矣。”
“所以呢,你要放棄對他的責任,如此對待你親自收的徒弟就?”
我沉默不語。
瑞文握住我的手:“不要再管那些事了,與我們何幹。你與我去找藥王,先把你身上的迷魂散解了,好嗎?”
他說到最後,已經是近乎懇求了。
我心中一片茫然,我素來自以為手握劇本,天下事皆在胸中,如今卻沒一件可以處理妥當的,是我無能,攪亂了劇情,甚至……斷送了詹廷芳的性命。
我抽出手,慢慢站起身,抱着詹廷芳逐漸冰冷的身軀,一步深一步淺地往詹落雲的住處走去,我曾經答應過她待事情了結便上門提親,如今卻只能把她送回親人的身邊。
門外的守衛再沒人敢來攔我,我不用看也知道他們臉上挂着何種表情。尚未到詹落雲的住處,遠遠我已見到一人沖了過來,想來,他已得了消息。
“是誰?”
我啞聲道:“是我。”
我本來有很多話想要問他,為何要做假證置瑞文于不義,他是不是知曉詹廷芳下散功散之事,或者根本就是他指派的,可到頭來我什麽也說不出口了。
光看着詹落雲的赤紅的眼,我就想到了一夜華發的蕭翎。
世上最痛,不過白發人送黑發人。
飛刀門的後,是徹底斷了。
詹落雲攥緊的雙手發着顫,他痛聲道:“是顏瑞文,一定是他!”
我道:“與他無關,一切因我而起。”
詹落雲猛地扼住我的喉口:“事到如今,你還要護着他,你們倒是兄弟情深。”
我呼吸不暢,艱難道:“至少先把詹姑娘安置好。”
詹落雲聞言渾身一震,松開手,愣愣地看向我懷中的詹廷芳。
“我早說女子無用。”
他緩緩閉上雙眼。
“段穎這是你欠我們飛刀門的,明日我會說芳兒失足落水,而你将與她結為陰親做我飛刀門的入贅女婿,繼承我的衣缽。”
我一時間覺得十分可笑,他的孫女屍骨未寒,他首先考慮的竟是飛刀門的未來。
詹廷芳窮極一生想得到的不過是一聲贊賞,而他詹落雲面對她的屍首說出來的居然是女子無用。
“可惜了。”我道。
“你說什麽?”詹落雲看向我。
我搖頭。
……詹姑娘生在飛刀門真是可惜了。
我把詹廷芳交予詹落雲,不願再與他多說一句,他盤算的一切終究會落空。不久之後,飛刀門與邪道勾結禍害武林盟主的傳言便會甚嚣塵上,蕭翎重掌大權進行新一輪的整治,然而這些都與我無關了。
武林盟的一切在我心中随着詹廷芳的死一同埋葬了。
我回到院中,已不見瑞文和林朗的身影,滿院蕭瑟,哪有初見時的盎然春意。
他們是走了嗎?
我摩挲着石桌上的瓷杯,氤氲的茶香似乎還在空中缭繞,泡制的人卻尋不見了。
走了也好,我心道,我們注定要走上不同的路。
我打開門,但見行李全都完好的放在原位,想來他走得潇潇灑灑無牽無挂。
瑞文那脆弱的神情我是不忍再見了。
我坐到床沿,摸了摸枕頭,不由苦笑一聲。
以後要一個人睡了,不知習不習慣,早前天天盼着獨處一間大房,原來真的一個人是件寂寞的事情。
罷了,做大俠總要耐得住寂寞。
我側躺在床上,想着詹廷芳,想着瑞文,想着林朗……有那麽一刻,想徹底擺脫大俠的桎梏,做一個仗劍江湖飄的逍遙人。
可是不當大俠,我活着的意義又是什麽呢?
我腦中渾渾噩噩,連有人接近都沒發現,回過神來已被簫音音狠狠刮了一巴掌。
“蕭姑娘?”
“懦夫!”
蕭府的大家閨秀紅着眼眶,瞪着我,一雙素手因為方才太過用力而紅透了掌心。
“顏公子為你無辜受累,你卻在這裏傷春悲秋。”
“姑娘何意?”
我立刻起身。
“瑞文不是走了嗎?”
“你在這,他能去哪,”簫音音道,“他被爹爹和石掌門壓到了地牢,要、要私下處置。”
說到最後幾個字,她幾欲落淚。
我急道:“敢問地牢在哪,我這就前去救他。”
簫音音早有準備,從袖中抽出一張圖紙。
“我一直覺得爹爹對顏公子懷有敵意,沒想到他真的……”
我接過地圖,千恩萬謝。
簫音音咬了咬唇,道:“顏公子看你的眼神……你對他很重要,請不要再辜負他了。”
我看着簫音音堅定的眼神,忽然明白段穎為何會愛上她。
我攥着地圖,不敢耽擱一秒,然而,順着地圖的指引,我越走越覺得不對。
照簫音音的說法,瑞文是被關在地牢私下處置,可我一路走來,既沒看到打鬥的痕跡,也沒遇到把守的人員,更遑論蕭翎此等高手所發出的氣息。
他們是刻意隐匿了行蹤,還是瑞文已然……
我不讓自己在胡思亂想下去,打開機關,掀起石塊,走下幽暗的石階。
極靜,極深的地下,一切都那麽清晰可聞。
瑞文望着我,低低喘息着。
我該想到的,簫音音為何好巧不巧,在我去找詹落雲的時候聽到他父親與石天門的密談,那麽确信我會回到小院,不會被一同處置。
“你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我走過去,觸碰到他冰冷的指尖。
他垂下了眼:“我沒料到詹廷芳會對你下藥。”
我道:“蕭姑娘是真的想救你。”
“我知道,”他道,“可惜我只願為一個人犯險,也只願為一個人所救。”
瑞文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很清楚,如果他不願意,沒有人能夠左右他。石天門和詹落雲打的是什麽主意,他恐怕早已察覺,在我不知道時候已經準備了無數全身而退的法子。
他遲遲不走,情願被傷,故意被抓,都是因為我的緣故。
我抹掉他臉上的血污:“其實你的功力并沒有完全恢複是不是?”
他看着我道:“段穎,其實我打了個賭。”
我嘆氣:“不論賭的是什麽,你都贏了。”
他笑:“當真?”
我背起他:“走吧,去藥王谷。”
“你不問林朗?”
“他肯定被你安排在了安全的地方。”
他的下巴磕在我的肩上,嘴裏的吐息像是甜蜜的□□。
“段穎,我很高興,你選擇了我。”
我看着他垂在我胸前的青絲,沉默了良久,道:“你說我是中了迷魂散,倘若不是,倘若我和詹姑娘是情投意合……”
他道:“你待如何?”
我道:“我會與詹姑娘舉行陰親,替她……”
話未說完,我的唇被一只手緊緊地捂住了,那耳邊的聲音不斷說道:
“不會的,你永遠不會有這一天。”
我靜默半晌,擠出一抹笑:“你比詹姑娘重上許多。”
“那是自然,”他道,“段穎。”
“嗯?”我微微側過頭。
但聽他輕聲道:“我希望我能再重一些,把你的心全部占滿。”
我腳步一頓:“你當真病了,滿口癡話。”
他低低一笑:“确實是癡心妄想,你的心裏裝的人太多,我能分得一點位置已實屬不易。”
我道:“你對我來說,總歸是不一樣的。”
瑞文忽然問:“你記得詹廷芳臨死前最後一句話嗎?”不待我回答,他又繼續說道:“她說,她真不甘心,你中了迷魂散心裏也全是我。”
我被他嘴裏呵出的暖氣,弄得耳根發熱,不自在道:“詹姑娘不是這麽說的吧。”
瑞文只是道:“其實最不甘心的人是我。”
我苦笑着搖了搖頭,再行幾步,出了地牢,陽光乍然落在眼睛裏,刺得我眼眶一酸。
我掩飾性地眯起眼睛,有人恭謹地對我鞠了個躬。
“馬車備好了,段大俠,顏公子。”
我無奈道:“你準備的倒是周全。”襯得方才亂了陣腳的我像個傻子。
瑞文在我肩上蹭了蹭:“如果你不來,一切都是徒勞。”
我嘆息,論心思我永遠比不過他,永遠只得按着他的計劃走。
我對那人道:“有勞了。”
那人颔首,始終佝偻着背脊。
我道:“你可以下來了吧。”
瑞文小聲道:“我沒了武功。”
我道:“沒了武功,不影響走路。”
他埋怨道:“我受傷了,地牢濕氣又重,你忍心嗎?”
我不由頭疼:“讓你的手下來照顧你。”
瑞文啞聲道:“我沒有手下,孑然一身。”
“……”
我從沒發現他如此會賣慘。
他道:“本來身邊有你,你卻中了迷魂散,甚至要趕我走。”
前方領路的人,恰如其分地對我投來一道譴責的目光。
我:“……”
他們早串通好了吧。
我的悲傷與憂慮因為瑞文的幾句話而化為烏有,只餘下濃濃的無力感。
他捏住我的耳垂道:“你抛下我抱着詹廷芳走的賬,我是記下了。”
領路人又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回眸。
“……”
為何我平白無故成了負心人?
我不得不佩服瑞文的本事,我們一路南行,不但聽不見關于武林盟的半點風聲,連追殺者都被隔絕在了車馬之外,我幾乎要以為我們只是出來游山玩水而非避難求醫。
瑞文拿着兩個糖人舉到我面前:“你瞧像不像我們倆,我讓人照着捏的,特點倒是有了,□□卻差了許多。”
我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是”。
瑞文道:“你在想什麽。”
我下意識道:“詹姑娘。”見瑞文神色一沉,我連忙補充道,“不知詹姑娘下葬了沒有。”
“自然是葬了,”瑞文道,“她這點倒是比蕭懷離幸運。”
我掃了眼他手中笑嘻嘻的兩個糖人,只覺心中愈發苦澀。
“瑞文,我有時覺得我就此逃避,對不起詹姑娘。”
“晚了,”他把糖人塞進我的手中,“你現在想回去做飛刀門的乘龍快婿我也是不許的。”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道。
“段穎,不要想了。”
他低聲說道。
“答應我,不要在想她了。”
我聽到話中的苦澀,終究于心不忍,低下頭,輕舔一口手中的糖人,甜絲絲的,是我以前最愛的味道。
行至藥王谷已過了半旬。
蒼翠的溪谷間,背着竹樓的小童不緊不慢地為我們引路。瑞文說他傷勢未愈走不動路,非要我扶着才行,我沒有辦法,最後只得在小童奇怪的目光下紅着臉将他背了起來。
瑞文道:“小時候我也是這麽背你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
少時我為他求劍,把劍廬老人的一句戲言當了真,爬到高聳入雲的崖上摘聞所未聞的藥草。
那時,我一不怕死,二不怕摔,自以為跌下去不過是受點小傷撿個秘籍的事,未必讨不到好,瞞着瑞文只身前去,一個不注意當真摔了下去,半死不活地躺了兩天,秘籍一本沒撿到,最後被焦急來尋的瑞文背了回去。
說起來,他當時哭是沒哭?
我想了想小瑞文抹眼淚的模樣,當即腳底生寒,被自己的妄想給吓到了。
背上的瑞文擔憂地問道:“你抖什麽,害怕了?”
我含糊道:“算是吧。”
他柔聲道:“放心,現在的我一定會抓住你的。”
我心道,現在的我亦不會傻到去挑戰屬于主角的歷練。
他推推我的肩:“放我下來吧。”
我訝異道:“才走幾步。”
他含笑道:“下次再欺負你,一次欺負太多,我會心疼的。”
領路的小童再也憋不住,捂着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摸摸鼻子,放他下來,我總覺得瑞文恢複成了我熟悉的那個人,又好像有所不同。
餘光掃過去,瑞文的嘴角是翹起的,眉頭卻是微蹙,好似纏着解不開的愁。
我伸手勾住他的小指,他眉一挑驚訝地看向我。
我朝他笑了笑,繼而握住了他整只手。
微蹙的眉頭終于松緩開來了。
離藥閣愈近,鼻息間的藥香愈濃,我的精神漸漸松緩下來,踏過門檻後,不禁一笑:“岚兄許久不見。”
“十餘年确實算許久。”
岚岱放下手中的藥簍就着旁邊的水盆淨了手,這才看向我們。
“病得不輕,果然每次見到你們,都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他是藥王的關門弟子,年歲比我們稍長,性情卻大不沉穩,瑞文私下總說藥王的衣缽怕是要失傳了。
瑞文道:“望聞問切缺一不可,你光瞧上一眼就亂下定論,離庸醫不遠了。”
岚岱反譏道:“以你的本事還來求助藥王谷,不是惹了天大的麻煩就是離死不遠了,別告訴我你思我成疾,不得不親自前來瞻仰。”
瑞文眯起眼:“藥王呢?”
岚岱沒好氣道:“師父閉關了。”
瑞文沉吟片刻,重新拉起我的手,道:“我們走。”
我猶豫了一瞬,沒料到他記仇能記如此之久。
少時我被瑞文背回藥王谷,只剩一口氣能喘,岚岱假借藥王的名義私下替我問診,讓我吃了好一番苦頭,連着發了三天高燒,氣得瑞文提劍而出,只砍得他三天下不來樹。
岚岱似乎亦憶起了年少的糗事,連咳兩聲,道:“我已今非昔比,你們大可放心,”他頓了頓,補充道,“普天之下,除了師父,醫術再無出我右。”
瑞文冷聲道:“好大的口氣。”
“非也,”岚岱搖手道,“我每日藥水漱口,不僅沒有口氣還香的很呢。”
瑞文臉一沉,握着我的手一緊,腳步卻遲遲沒有邁出去,我們都知道岚岱所言非虛。
他見我們不動,心中有了定數,收起嬉皮笑臉,正色道:“請坐。”
我挽起袖口讓岚岱號脈,聽着瑞文講述迷魂散的種種,莫名感到尴尬,再聽到詹姑娘的名字又不免傷感。
“原來如此,”岚岱颔首,“料不到段穎一身正氣竟會招蜂引蝶。”
瑞文表示贊同。
我燒着臉道:“莫要胡說。”
岚岱收回手,問我:“你自己覺得你中沒中迷魂散?”
我迷茫道:“不知道。”
岚岱道:“瑞文不過一說,你便開始懷疑自己對詹姑娘的情意是真是假,若你非薄情之人,那答案不需要我确定了吧。”
我一時無言,感情于我恐是最難分辨的。
瑞文道:“中沒中根本不用你确認,我們來是想盡快去除迷魂散效力。”
岚岱則搖首道:“迷魂散暫且不論,你先看看你自己,小心裝病太久變成真病了。”
我聞言一驚,瑞文對上我的目光,安撫地一笑,按住我的肩。
岚岱立即啧啧道:“某些人真會見縫插針的占便宜。”
“有便宜占總比沒的好,”瑞文道,“你若三日內不能解除散毒,莫要怪我砸了藥王谷的招牌。”
岚岱悠然道:“一來藥王谷從沒挂過招牌,二來想不到你對我的醫術如此有信心。”
瑞文嘴角的笑一僵,改口道:“最多十日,是我容忍的極限了。”
“多謝理解。”
岚岱虛虛一拱手,言語裏并無真心。
“閑雜人等可以出去候着了。”
語罷,他任由瑞文刀片般銳利的目光在臉上刮過,泰然自若地端起茶杯啜飲了一口。
瑞文略一權衡,起身對我道:“我先去讓人将屋子收拾一下,多加一個枕頭來。”
他這話的意思是到了藥王谷我們依舊得擠一張床了?先前我死皮賴臉蹭他的房,如今換他積極準備,我心中暗嘆,真是風水輪流轉。
岚岱幽幽抛出一句:“藥王谷的房間夠多。”
瑞文仿若未聞,細細地叮囑我幾句便出了門。
岚岱瞧他身形掩在門後,扭頭說道:“你身上中的是二流藥粉,我不出三日必能解開,放寬心。”
我問:“你方才不是說不行?”
“哎哎哎,”他擺手道,“我何時說過不行,我只說你們對我如此信任,吾心甚慰。”
我無言,他們兩個歲數加起來過半百的人,遇到一起淨愛逞口舌之快,不怕被人笑話。
岚岱道:“豈能讓他事事如意,年輕人跌不了跟頭怎麽成長。”
他贏了一回,倒是端起來了。
我道:“瑞文不過是關心則亂。”
他斜觑了我一眼:“喲,尚未進門,先護起短來了。”
我不理會他的口無遮攔,道:“既然我的事情是小,麻煩優先醫治瑞文,他中了散功粉加之舊傷未愈,我擔心拖久了對身體傷害更大。”
“他能有什麽傷,我聽說受了蕭翎一掌的人可是你。”岚岱食指一伸,點上我的胸膛。
我呼吸一滞,悶哼一聲,喉口亦溢出些許血腥味。
他嘆道:“你們一個裝病,一個強作無事,确是天造地設。”
我苦笑。
他道:“罷了,你先去休息吧,從明日起有的是苦藥給你吃的。”
我心知他不是說笑,當下心中戚戚,年少時躺在床上被瑞文灌藥的陰影慢慢籠了上來。
岚岱瞧着我的表情,嘴角一勾,幸災樂禍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我猜他數年不見,攢了不少新藥來折騰我,當即不敢細想,起身告辭。
走出門去,我并沒有徑直去找瑞文,而是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心中那種空落再度騰升起來。
幾番話聽下來,我再愚鈍也該明白了。
所有的愛戀源于詹廷芳的一劑迷魂散,我自以為是的真情實意,原來連虛情假意都算不上,然而伊人已去,我的不豫無人能解了。
這般發了一會兒呆,我耳畔傳來一聲低呼。
我倏地一擡頭,但見平素明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層灰霧。
“你怎會在此?”我訝異道。
“我怎會在此,”南宮玉瞪着我道,“你騙了我。”
我讓他去接劍廬老人,未等他回來先跟着瑞文離開武林盟,沒能知會他一聲,他應是誤會了。
我解釋道:“事出突然,我亦是無奈之舉。”
他全然沒聽進去,話語間竟透出了一股委屈之意。
“我以為你是個好人,你卻和旁人一樣利用完了就抛棄我。”
我沉吟片刻,颔首道:“沒錯,是我利用了你。”
他問:“我當真沒有一點價值了?”眼裏一點一點氤出了不甘。
我本欲借此機會徹底斬斷我們之間的聯系,然而見到南宮玉暗含期盼的眼睛到底沒能忍下心,終是改口道:“除非你能替我尋到龍涎香。”
龍涎香是我少時聽岚岱胡鄒出來的衆多藥材中的一味,料想南宮玉久尋不到,自會放棄。
他眸光一沉,定定地瞧着我,良久才道:“你确定你要的是龍涎香?”
我觀他臉色應是沒聽過此等藥材,心下主意更定,遂确認道:“沒錯,只要你能獻給我,我便相信你尚有留在身邊的價值。”
忽來的寒風吹得滿院喬木沙沙作響,南宮玉在這林濤聲中握緊了拳頭。
他道:“一言為定。”
隔天岚岱替我準備藥浴時,我說到此事,他聽了竟撫掌大笑。
“段穎啊段穎,可真有你的,叫人把傳家寶偷來送給你。”
我一時錯愕:“龍涎香不是你編造出來的?”
“龍涎香乃海中之龍的唾液,傳說制成香囊随身攜帶可延年益壽,百毒不侵,多少年來令富商甲賈趨之若鹜,江湖上現存的恐怕唯有南宮世家手中的一小瓶了,”岚岱笑道,“你說算不算得上傳家寶。”
我愣住了,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的随口一言就掀了人的家底。
“南宮世家素來冷酷無情六親不認,出了南宮玉一個奇葩偏偏認準了你,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岚岱道,“你可千萬別讓瑞文知道,不然他非氣瘋不可,”說到這,他頓了頓,又道,“不不不,你千萬要讓他知道,我迫不及待想看看他氣瘋的表情了,哈哈哈。”
他捉住我的手:“不如你幫我一同要了雪蓮、靈芝、鹿茸……”
我心煩氣躁地轟他出去,藥浴準備妥當,他留下只是為了添亂的。
褪下衣物,沉入盆中,我心道無論如何得再去找個名醫問清楚,龍涎香之事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的……
我苦惱地閉上雙眼,舊憂未去,再添新愁。
然而思慮了不到一刻,我就狼狽地扒住了盆沿。
“我在沐浴。”
某個不請自來的人厚着臉皮道:“你繼續洗,不用管我。”
我咬牙道:“還請自重。”
“都是男人有何可怕,”瑞文的視線微微下移,“還是說你那裏羞于見人?”
“瑞文!”
我的臉被熱氣熏得發燙,眼下顧不得遮擋,手下重重一捶,濺出許多細小的水花來。
“不許看。”
瑞文卻是笑吟吟地抓起被濺濕的袖角蒙住眼睛。
“好好好,不看。”
我頗為狼狽地縮起身,濕發貼在臉側,堪堪掩住了我羞紅的臉。
“你是專程來看我笑話的?”
“怎會?”
他含笑地向前一步,聽到我發出不悅的聲音,停在盆邊,撈起我的一縷濕發,放在掌心慢慢揉搓。
“我是特地前來關心你的。”
我突然感到有些疲憊,磕在盆沿,半眯住眼睛。
“我已經清楚了,得了失心瘋的人,不是你,是我,夠了吧。”
“不夠。”
他彎下身,緩緩地探過來。
“你需要記起的遠不止這些。”
許是藥浴蒸得我的反應遲緩了,我并沒有拒絕瑞文試探性的接觸,任由微涼的嘴唇在我的唇上輾轉,小心翼翼地觸碰我的舌尖。
他那張舉世無雙的面皮,終究是讓我失了神。
半晌,我輕輕推開了他,他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幫我沐浴更衣。
屋外,風又起了。
我是在三日後見到了南宮玉,這幾日我心神不寧,忙着應付解毒之事,竟忘了問問龍誕香。
他瞪着一雙墨黑的眼,道:“龍誕香我要到了,只是需要你親自去取。”
我憶起岚岱的話,問道:“龍誕香不是你的傳家寶?”
南宮玉嘴一撇,道:“不過是他們搜集的藏品之一。”
他們,是指南宮世家的另外一些人吧。
我道:“龍誕香不過是我随口一說,你大可不必當真。”
他眉一擰,責問道:“你又騙我?”
我摸了摸鼻子,一個“又”字仿若千斤重,沉沉地壓在我身上。
俄而,我嘆氣道:“說吧,去哪取。”
他欲言又止。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已應了他的心意,但見他的臉上并無半點喜色。
南宮玉道:“你可以騙我的。”
我以為他是對我失了信心,安撫道:“你既費盡心力為我要來稀世藥材,我豈有臨了放手的理由,說吧,不用顧慮。”
他靜默片刻,吐出幾個字。
夜沉人靜之時,我合着如煙的冷月,蹬上了翠峰。
舉目所望,周身淨是蒙蒙夜霧,我索性擇了一顆古木倚靠,瞌了目,直等到沉穩的腳步聲響起。
白霧中走出一個人影,玄裳玉帶,與南宮玉一般的容貌,眸色卻是極深極寒的。
我蹙眉道:“你是誰?”
“在下南宮碧,乃龍誕香的主人,此番請你前來是有一件事我很好奇,無論如何都想當面問問你。”
來者一步一步地迫近我。
“蕭懷離屍骨未寒,詹廷芳意外身亡,德高望重的石天門和詹落雲都把矛頭指向了你,然而與你素未謀面的江湖散人們卻不問青紅皂白地認定你是被冤枉的。”
他捏住我的下巴,冰涼的指尖順着我的臉頰滑下。
“段大俠,你莫不是聖人托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