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南宮兄說笑了。”
我拂開他的手,胸中的異樣感如同這迷霧愈發濃稠。
“是嗎,”他嘴角帶着令人不悅的笑意,從衣襟中抽出一本薄冊,“我近來無意拾得此書,上面的內容甚是有趣,不知段大俠是否願意一閱。”
我撇開目光道:“夜色深沉,恕我目力有所不及。”
“唉,無妨,我讀給你聽。”
南宮碧攤開書冊,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緩緩開了口。
“段穎自有不滅之軀,被數百人追殺,身中奇毒,跳萬丈深淵亦毫發無損,其人受萬衆追捧,在武林中呼風喚雨,更一舉……”念及至此,他刻意頓了頓才接着說道,“斬下魔頭顏瑞文首級。”
我腦袋生疼,雙手在袖袍的掩蓋下攥緊,迎上他探究的目光。
“一派胡言。”
“我看倒不一定,”南宮碧往前翻開一頁,“救白家莊,除惡匪,祭英魂……前半部分堪稱段大俠的傳記了。”
我冷冷道:“所以,你想暗示什麽?”
南宮碧反問道:“段大俠知道此書的名字嗎?”
我不置一詞,心中已有了定論。
“《人物設定》,”南宮碧面上挂着笑容,眼裏卻全無笑意,“多奇怪的名字,你說是不是?”
我道:“既然南宮兄也知此書荒謬,不如早日扔掉。”
“扔掉之前,我尚有一事不明,還請段大俠賜教。”
我的指甲摳住掌心,目光泠泠地看着他半邊浸在陰影裏的臉,蒼白瘦削,好似一條靜待獵食的毒蛇。
南宮碧傾過身,冰涼的呼吸吐在我的耳邊。
“段大俠名前的‘主角’二字是何意?”
夜風習習,月如冷霜,我長嘆一聲,松開了手。
“主角的意思就是我可以殺了你,而你千方百計,絞盡腦汁也無法動我分毫。”
南宮碧敏銳地捕捉到我的殺氣,飛快地後退幾步,同我保持距離。
“哎呀呀,段大俠生氣了?”
我笑:“氣從何來呢?”
南宮碧收起面上的表情,沉下臉,道:“既然如此,段大俠何以不按書的後半段行事?”
“因為你手中的不過是一本廢書。”
或許我曾經有過當主角的命,那也是永遠的“曾經”了。
我轉過身,踏着銀輝走上來時路。
他站在我身後說道:“不知顏公子看到此書會做何感想。”
我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倘若你夠聰明,就不要讓顏瑞文看到此書。”
南宮碧未在多言,只是他的目光一直跟随到我隐入樹後,久久沒能消散。
夜霧茫茫,我視線模模糊糊,心頭酸酸澀澀,個中情緒更是千回百轉。
回到住處,我遠遠便見到屋中一豆燭火,不甚明亮的燭光暖了我腳下的涼石路。
我拍拍臉頰,重新振奮精神,堆起一張笑臉推開門。
“瑞文還沒歇息?”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某人都能帶着一身藥味出去幽會了,我怎敢休息。”
我走過去捉住他泛涼的手,搓了搓:“抱歉。”
他抽出手在我額上重重一彈:“你啊,總在最後關頭心軟,早晚吃大虧。”
我望着他燭火下的側顏,喃喃道:“是啊。”
瑞文看了看我,問:“累了?”
我微微颔首。
他無奈地拖我到準備好的水盆邊替我擦臉洗手:“累了,先睡吧。”
“瑞文……”我道。
“嗯?”他眉頭微揚,木雕般的臉霎時生動了幾分。
我搖頭:“一起睡。”
他定定地望着我,半晌,抵住我的額頭,含笑道:“闖禍了?”
我抿起唇,在他的視線下,有些耳根發熱。
他目光一沉,扣住我的手,道:“走吧,一起睡。”
我合衣躺在床上,鼻息間是瑞文特有的淡香,混着我的藥味,竟似一杯濃茶氤氲地萦繞着我,叫我不多時便入了夢境。
夢裏,原本消散的白霧重又聚攏起來,天地間迷茫一片。
我正用手橫掃着眼前化不開的濃霧,忽聽一道聲音喚着我。
“段穎……”
我站住腳步,耳邊的聲音漸漸清晰了。
“我前日見了林朗,那小子愈發不成氣候了。”
我道:“他需要時間。”
“我給他時間夠多了,”那聲音發出一聲輕笑,“你才是我設定的萬人迷主角,若不是你在最後一刻下不去手,自己死在瑞文劍下,主動降格為配角,我又怎會費心創造出一個他?”
“無論如何,林朗都是你的主角了。”
“說得好聽,你又為何收他為徒,幾次三番地促進他和顏瑞文的關系。”
我不語,同對別人的沉默不同,對他我根本不需要做解釋,因為他是我們的神,是締造一切之人。瑞文沒盡到反派的職責,他就讓石天門與詹落雲聯手害了蕭懷離,攪起武林風波,哪怕錯漏百出,他也不會讓江湖多平靜一天。
“只要殺了顏瑞文,你便可以重新做回主角,否則你會永遠被困在這永生不變的輪回裏出不去。你甘願嗎?”
我冷笑:“都是籠中鳥,主角與大俠有區別嗎?”
“段穎啊,”那聲音恨鐵不成鋼道,“你何必對個書中人那麽執着,好好完成任務,當個呼風喚雨的大英雄,讓故事完完整整地進行下去,于你于我都好。”
我靜默片刻,幾回思量,最終長嘆道:“時間過了太久,你又怎知我沒變成書中的一部分?”
他咬牙切齒道:“當我完全撤掉了你的設定,沒有了主角光環,你以為你還能潇灑快活嗎?”
我置若罔聞,任由那聲音在腦中回響,直到他被令一道聲音替代。
“段穎,段穎,段穎……”
我被焦急而熟悉的聲音喚醒,睜開眼,是瑞文俊美的容易。
“做惡夢了?”
我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才發現自己早已冷汗淋漓。
“無事,”我笑,“夢到林朗被你吃了,我攔都攔不住。”
瑞文的表情一時間十分精彩,他道:“要吃他不若先吃了你。”
我縮縮脖子:“免了,對了,林朗在哪?”
“怎麽想起他來了?”瑞文為我蓋上被子。
我若無其事道:“師父關心徒弟需要理由嗎?”
他的手捏住我的耳垂,慢慢揉搓:“你乖乖治好散毒,自然能見到他。”
我愁眉苦臉:“瑞文不知藥滋味,苦哉,苦……”
一個“哉”字被他吞進了嘴裏,他舔舔唇,笑吟吟地望着我。
“不苦啊。”
我面色通紅地蒙上被子,以前竟沒發現他是個老流氓。聽着耳邊的笑聲,我繃住了嘴角。
瑞文不知,苦哉,苦哉。
我的苦滋味在岚岱的一個巴掌下才終算告結。
他手腕一轉,将染了血的瓷碗扣在桌上,念念有詞地叨了好一會兒,瞥了瞥神色緊張的瑞文,沉吟道:“唔……”
瑞文問:“怎樣?”
岚岱大笑一聲:“看來我技藝非凡,散毒昨日就去幹淨了。”
瑞文面上霎時陰雲密布:“你明知散毒已去,還故意拖一天告知我們,害段穎多放一天血?”
岚岱連忙跳到我身後:“君子動口不動手!”
我提醒他:“瑞文可算不上正人君子。”
兩雙眼睛一前一後地紮在我身上。
岚岱作勢要掀我的衣服:“他對你做了什麽小人行徑?”然而尚未碰到我的衣衫,寒光一閃,冰冷的劍尖就架在了他的手上。岚岱讪讪收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大夫的職責做完了,你們繼續。”說完,拔腿開溜。
我搖搖頭,往手臂的傷口上纏上紗布。
瑞文盯着我的手道:“你真的對詹廷芳沒感情了?”
我想了想,道:“并非沒感情。”
他立時提劍起身:“我把岚岱叫回來。”
我拉住他的衣袖,讓他坐下來:“只是沒了兒女私情,我對詹姑娘是惋惜的。”
瑞文說了與那時一樣的話:“自作孽,死不足惜。”
我彼時怨他冷血,如今卻是十足的心疼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道,“罷了,不提她,我們何時啓程?”
他眉一挑,問:“去哪?”
我笑了笑:“江湖之大,總該有我們的去處。”
他捉住我的手:“只要你別逃開我身邊,天涯海角沒有我不能帶你去的地方。”
“說得也不嫌嘴酸。”
我縮了縮手,不自在地蜷起手指,視線往外飄。
“我哪會逃。”
他嘆氣道:“你逃得太多,我都快記不清了。”
我本來想反駁一二,但瞧着他憂慮的神色到底是什麽都沒說,按着他的意思繼續靜養了不少時日。
到了岚岱最後一次把脈的時刻,我摸摸日益松軟的肚皮,再看瑞文依舊強健的體魄,忍不住控訴道:“為何中了散功散的人天天練功,反倒是中迷魂散的人荒廢了功夫?”
岚岱搶先答道:“因為他在養豬。”
此言一出,我和瑞文同時黑下臉,他卻眉頭一簇,道:“等等。”
我的心一提,瑞文亦是收了劍意。
岚岱捋捋莫須有的胡子,搖頭晃腦道:“老夫摸出了喜脈啊。”
我聞言恨不得立刻轟走這個胡言亂語的庸醫,偏生瑞文來了興致竟配合起他來。
“是我顧慮不周了,段穎我們即刻成親。”
我瞪他。
他面不改色道:“你難道想讓我們的孩子生出來沒爹沒娘嗎?”
岚岱絕倒。
我決定把兩個人通通轟出去,自己清淨清淨。
岚岱用腳蹬着地,兩手扒在門框上嚎叫:“翻臉無情,過河拆橋,病好忘大夫啊!”
我收回手,後退一步,看他因為我撤了力而猝不及防地一屁股跌到地上。
“哎呦,哎呦,”岚岱揉着屁股誇張道,“我就知道你跟着顏瑞文會學壞。”
瑞文好整以暇地倚在牆邊,作壁上觀。
我道:“你想說什麽?”
“嘛,”岚岱搓了搓手,“沒什麽,治了兩個人,勞神勞心的要點診金不過分吧?”
我側過身指向瑞文:“那你該跟他說。”
岚岱搖搖手:“他未必出得起,你一定可以。”
我嚴肅起來,知曉他想要的不是錢。
岚岱眉眼彎彎,兩個招子轉了轉,透出一股狡黠來。
“也不難,将你主動提起的龍誕香送給我便可。”
我道:“你明知此物乃南宮世家的傳家寶。”
岚岱道:“或許以前是,現在不一定是了。南宮世家老二是個奇葩,老大號稱殺人如麻,見了你卻未傷你分毫,想來南宮世家的東西做你的囊中物應是不難。”
瑞文動了動,挪步到我身旁。我按住他的胳膊,問岚岱:“你怎知我見過南宮碧。”
岚岱吸吸鼻子:“南宮世家獨有的尋蹤香,一般人可碰不見。”
我下意識地嗅了嗅袖口,然而只聞到了普通的藥香。
岚岱點了點鼻尖,道:“南宮世家獨有的尋蹤香,一般人可聞不見。”
瑞文戲谑道:“看來你這個藥王後人不是空有虛名的。”
“那是自然,”岚岱挺起胸膛。
我道:“診金可以,龍誕香不行,岚兄莫要強人所難了。”
岚岱望着我道:“莫要緊張,我又不是叫你去搶,那樣豈不是壞了你大俠的名頭。”他踱步到門外,“只是若有人雙手奉上,可別忘了轉贈于我。”
瑞文眸光轉冷:“你知道了些什麽?”
岚岱恢複不着調的本性,沖我們欠欠一笑,道:“說定了,我先去采藥,你們自己玩,自己玩。”
他步伐輕快,一蹦一跳地走得瘋瘋傻傻,我的身心卻沉重了起來。
瑞文道:“我們的啓程之日得延後幾天了。”
我憂心忡忡道:“我倒希望早點離開,免得卷入麻煩也免得把藥王谷卷進麻煩。”
“怎麽離開?”
瑞文似笑非笑地湊近臉來,埋在我發間,深深嗅了一口。
我面紅耳赤地推開他:“你調戲錯了對象。”
他撚起我的一縷發絲,用發尾搔我的臉頰,引得我面上酥酥癢癢,混不自在。
“身上留着尋蹤香,想帶一溜小跟班走嗎?”
是了,我忘了這一茬。
我正感懊惱,又聽瑞文接着說道:“有人想送禮,也得問問我們收不收。”
說話間,殺氣四溢。
我望着他的側顏,腦中思慮萬千,最終出口的只是一聲嘆息。
我兒時被遠避人煙的廣澤真人領上了山,他說我有靈氣。
我十分不好意思地告訴他我知道自己長得靈動可愛,天生是個小仙童,畢竟是我千挑萬選出來的身體,長大了自會一身浩然正氣。
我的話音剛落,旁邊的白胡子老爺爺就笑開了。
“廣澤你總算收了一個有趣的徒弟。”
我聽到這句話,腦海中霎時閃過兩個念頭:
原來我師父叫廣澤。
我莫非是大師兄?
正想着,一個面容俊秀的少年氣呼呼地沖了過來,用力掰扯我的臉。他長得粉雕玉琢,下起黑手來卻是毫不含糊。
“師叔怎麽帶回來了一個小肉球。”
我委屈地看向師父,他長手一拂,揮開了他。
“瑞文莫要胡鬧,這是我徒弟段穎。”
果然師父比較厲害,他一開口,瑞文就不敢再對我動手動腳了,只是那眼神看得我直發毛。
師父溫柔地摸摸我的頭:“別怕,這是你瑞文師兄,以後為師不在他替我照顧你。”
我問:“師父你要去哪裏?”
師父笑而不語。
瑞文小聲道:“笨蛋。”
我有師父護住,狠狠對他做了個鬼臉,看他敢怒不敢言。
白胡子老爺爺告訴我師父的情劫就要到了。
我擡頭問:“什麽是情劫?”
師父咳了兩聲,道:“你日後自會明白。”
我還想再問,卻被瑞文一把拉過了手。
“你真笨,就是你師父要去找師娘了。”
“那……”我對師父叮囑道,“你一定要找個好看的師娘,我爹說了,找老婆就要找我娘那樣好看又會持家的。”
瑞文道:“你爹準是騙你的,你娘要真的好看,怎會生下一個小肉球?”
我轉向師父癟癟嘴,只見師父眉一皺,壞蛋師兄就規規矩矩地低下了頭。
師父轉而對我柔聲道:“我與師兄尚有話要說,你先與瑞文回去歇息。”
白胡子老爺爺笑眯眯道:“若是臭小子欺負了你,別怕,向我告狀便是。”
我起初聽到要與瑞文一起走是有些不情願的,但得了這句話,就放下心了,他敢欺負我一下,我就放大十倍去告狀。
瑞文像模像樣地對白胡子老道說了一句“徒兒先行告退”,然後又要來拉我的手,我急忙一躲。
瑞文嘴一抽,明顯想撓我,奈何兩位師父在場,他吸了口氣,定了定神,捏住我袖子的一角。
“這般可以了吧,師弟”
最後兩個字,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我心裏念着“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對他露齒一笑:“好的,師兄。”
他面上一紅,悶聲道:“現在讨好我,晚了。”
我對着他的後背吐舌頭,我才不會讨好他呢。
山上并非我想象中的雲霧缭繞,反而處處透出人間的氣息,只是四季的花能在同一個院子裏綻開,争奇鬥豔,看得我幾乎傻了眼。
“沒見過世面。”瑞文道。
“要不是我爹和我娘仙山去的匆忙,來不及帶上我,我也早見識了。”我争辯道。
瑞文一愣,繼而問道:“你懂他們去仙山是什麽意思嗎?”
我不解:“能有什麽意思?”
他搖頭:“罷了,笨蛋不需要懂。”
我氣道:“你不要以為比我大幾歲很了不起!”
瑞文看了我半晌,忽然詭異一笑,點着我的頭道:“你知不知道凡軀肉體進了仙山便會停止身長,”他故意頓了頓,然後壓低了嗓音吓唬我,“你以後永遠都是一個小豆丁了。”
我眨眨眼睛,醞釀半天,最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瑞文被我驚到了,手忙腳亂地圍着我轉。
“你怎麽說哭就哭?”
我哭着打嗝:“你說我是小豆丁。”
他替我擦拭掉個不停的眼淚,連聲道:“能長大,這裏又不是仙山,我剛才是騙你的。”
我抽噎道:“真的嗎?”
他拍了拍胸脯,像我保證:“真的。”
我破涕為笑,用力地抱住他,在他的胸膛上蹭來蹭去。
“瑞文以後不要騙我啦。”
頭頂傳來他結結巴巴的聲音:“你、你幹什麽?”
我裝作沒聽見,繼續我的蹭臉大業。
讓你騙我!
鼻涕淚水抹的差不多了,我擡起頭,一眼望見瑞文漲紅的臉與不知道往那放的尴尬雙手,憋不住又笑了起來。
瑞文道:“哭哭笑笑的,怪人。”
怪人算是比笨蛋進步了一點吧?
我握住他的手,攤開他的手掌,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地在上面用手指寫上“段穎”兩個字。
“瑞文你以後可不能再叫錯啦。”
瑞文收回手,不自在地撓了撓:“癢死了。”然後小聲嘀咕,“原來你還會寫字。”
我昂起臉:“我可是師父欽點的靈動可愛小仙童,你不要瞧不起我。”
瑞文道:“師叔給我添麻煩。”說完,他的表情一時間有些古怪:“你怎麽不叫我師兄?”
我可沒裝傻充愣到叫一個比我小的人師兄,笑嘻嘻道:“我叫你瑞文,你叫我段穎好不好?”
他不應,我作勢要哭,最終還是不情不願地點了頭。
“小鼻涕蟲。”
我心道反正我現在不過六七歲的年紀,往後誰會記得我的糗事,于是心安理得地吃定了他。
瑞文領着我穿過庭院,走出後門口,恰巧遇到兩個說說笑笑的仙女。
她們看到我嬌笑道:“哪來的小童?”
其中一個甚至蹲下身,捏捏我的臉。
“長得真有福氣。”
她們的身上香香的,手也軟綿綿的沒使上幾分力氣,和瑞文不同,一點都不惹人厭。
我乖巧道:“仙女姐姐好。”
她們笑道:“好甜的嘴,我們可不是仙女,叫我們子琳、子澤就好。”
我從善如流:“子琳、子澤姐姐好。”
她們笑得愈發花枝亂顫:“好個讨人喜歡的小家夥,”而後對瑞文道,“你不多跟他學學?”
瑞文面沉似水,冷哼了一聲。
她摘下一枚發簪放到我手裏。
“姐姐們沒準備東西,姑且送你個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下次再給你帶好東西。”
我捧起發簪,高興道:“謝謝姐姐。”
瑞文小聲道:“馬屁精。”
我權當他在嫉妒,我一來他就要失寵了,允許他說我一回壞話。
兩個漂亮姐姐跟我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娉娉袅袅地離去,我凝望着她們的背影瞧了好一會兒才收回視線。
瑞文不悅道:“看夠沒有。”
“夠了。”
我低下頭,細細瞧着手中精致的簪子,只見一朵銀制的白蓮悄然綻放。
我知道,我終歸于他們是不一樣的。
師父走得比他說的還快,翌日待我起床連送行都沒趕上。
“主角命,主角命,主角注定自力更生……”
我正嘀咕着,腦袋一痛,一顆小石子骨碌碌從我腦門上滾了下來。我捂住頭怒而回眸,但見瑞文手裏掂着幾個石子瞪我。
“瞎念叨什麽呢。”
耳朵真靈,看來我以後得更加謹言慎行。
沒了靠山給我撐腰,我對瑞文的态度立刻好了八度,軟軟叫了聲“瑞文好”。
瑞文耳根發紅,手一甩丢開小石子,背到身後,幹咳了兩聲,道:“好。”
短短的相處已讓我深刻地摸清了這個人,吃軟不吃硬,刀子嘴豆腐心,總得來說就是個麻煩的好人。
我在山上的日子過得倒也不難,轉眼就是三年,我和瑞文相處的也愈發融洽。
那日他帶我偷偷溜下山去買糖吃,我們一時貪玩,回來已是夕陽,然而比天色更紅的是沖天的火光。
瑞文手中的糖袋掉到了地上,扭頭對我說道:“你在這等我,不要動。”
我下意識地攥緊他的袖口:“別去。”
瑞文當我是怕了,難得的和顏悅色,他像師父那般揉揉我的頭。
“沒事,我去把師父的寶貝救回來,省的他到時候嗷嗷叫。”
我眼睜睜地看着那衣袖一點點從我手中抽出,心下明白了接下來的事。
他将看到的不是燃燒殆盡的寶貝而是他師父的屍體,這還不夠,很快他就會被當成弑師的魔頭,遭到萬人唾罵。
明明沒人了解真相,沒人了解他,這一切只因了一句話——
魔頭顏瑞文,年少弑師,泯滅人性。
哪怕他沒有做,罪過也是他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我能輕松成為叱咤江湖的大英雄,是因為所有人都是劇情底下的提線木偶。
那之後,我每一次都會做出一點改變,盡管我死後看不見事情的發展,但我堅信瑞文終有一天能真正的縱馬江湖。
只有我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從來都不是冷心冷血的大魔頭,他不過是一個會因為小孩的假哭而手足無措的普通人。
瑞文聽得我一聲嘆,視線投将過來,問:“怎麽了?”
我搖頭。
他握住我的手道:“你不用管,我會處理好一切,待我把麻煩的人解決了就帶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聞言莞爾,反握住他的手。
“我信你。”
我握住他的手,傾身覆上了他的唇,只見他驚喜地睜大了眼睛,而後慢慢閉上,逐漸加深了這個吻。
他吻得那樣用力,幾乎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像是要把吞入肚中一般。
我的舌尖一定,藏在牙縫中的白色粉末盡數入了他的口。
無色無味,迷魂散。
我摸上他的臉頰,既然愛我,那麽我嘗過的你總該一同嘗嘗。
三日後。
我舉目望天,雲淡風輕正是踏青的好時節。
岚岱背起他的藥簍,找了小童一起采藥去。
我對瑞文道:“今日的藥閣恐怕要熱鬧了。”
瑞文看了我一眼,沒有答話。
我笑道:“你不用生我的氣,今日一過,你……你我就可以啓程了。”
瑞文木着臉不知聽進去了多少,我向門外望去,該來的人差不多都來了。
為首的便是南宮碧,他對我一拱手道:“在下來送龍誕香了。”
我道:“南宮兄好大的排場,送個藥材能請動武林盟的諸位俠士。”
南宮碧陰測測一笑,道:“實屬偶然。”
他的身後南宮玉,蕭翎,石天門,林長青……一張張熟悉的面容戴上了陌生的表情。
石天門道:“今日你已無處可逃,坦白招來,殺害少盟主,毒死我兒的是不是你!”
我狂妄大笑:“是我又如何,只要我用青素,自然有替死鬼擋刀。”
說話間,我身側的瑞文突然內力暴漲,一劍如鴻直向我刺來。
在衆人眼中,會是段穎欺世盜名,顏瑞文血洗冤屈,手刃舊友。
當長劍貫穿我的腹部,我氣力用絕,軟綿無力地倒在地上。只一錯眼,迷離幻象破了。
我想告訴他你自由了,你可以終于恣意江湖了,他卻是顫顫地将我擁入懷中。
“我第一次殺死你的時候感到茫然無措,第二次的殺你時痛徹心扉,第三次在遇見你之日我已夢到我手染鮮血的模樣,我極力避免奈何陰差陽錯之下你仍是間接死于我手,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不斷地重複,我的記憶也愈來愈清晰,到了第七次我終于崩潰了。”
我喉間溢着血,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腦中混沌不堪地想怎會這樣,怎會這樣……
他的話不斷傳入我的耳中,如同那撕心裂肺的滋味不斷侵蝕我的身體。
“段穎,如今已是第八次了,你當真忍心見我為你瘋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