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懸壺濟世(十六)
“許大夫。”
當安然收拾好藥箱從元娘家出來時,身後傳來孩童稚嫩的聲音,她回頭去看,見到是念兒。
反常的,他并沒有立即去照顧自己娘親。
盡管如此,她還是微笑問:“什麽事?”
念兒松開扶着門框的手,邁着小短腿蹭蹭跑到她面前:“許大夫,我去了南邊的鬼屋。”
安然微訝,沉思未語。
念兒可沒她那麽好的耐性,見她不說話,拉了下她的衣擺,追問:“許大夫是不是知道那裏住的有人?那是什麽人?”
“我哪兒會知道,”她摸了摸小孩子的腦袋,“你別多想,照顧好你娘就行。”
再早熟也是個孩子,孩子就該有孩子的模樣。
“不過,”她沉吟片刻,從袖子裏掏出一張單子,“你去把它送給那些人。”
念兒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漸漸變成篤定,“你果然知道那些人是什麽身份。”
“反正與你無礙。”她笑了笑,沒否認,把單子塞到他手裏,“去吧。”
念兒将信将疑,再擡頭,許大夫已經漸漸走遠,影子在月光下拉長,月白色的裙擺漸漸融入夜色。
接着清冷的月光,念兒展開單子,元娘身體好的時候會教他認字,時至今日,他已經學到了《千字文》,單子上的字他識得小半。
“是藥材?”他疑惑地嘟囔了一句,“難道是藥方?那些人裏有人受傷了嗎?”
轉身剛想回家,念兒腳步卻又驀地一頓,低頭看了眼手裏的單子,奇奇怪怪的東西,還有南邊鬼屋來歷不明的人,若是娘親知曉,肯定不準他去接觸,哪怕是許大夫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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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念兒想去看看。
今天白天他去那裏看了,他不傻,明顯感覺到有人發現他了,但那人卻沒有來抓他。
念兒想去弄個究竟。
男孩骨子裏的好奇也好,許大夫神神秘秘的态度引發的探究欲也好,念兒都想去。
他重新轉身,夜色中,南邊的草屋歪歪斜斜,似要傾倒,黑影叢叢,無端多了三分詭秘,再加上它的傳聞,三分化作七分。
念兒一咬牙,邁步走了過去。
……
安然并不擔心念兒不會去送單子,那是一份藥材清單,都是接下來元娘要用到的。
元娘怕是自幾歲時就中了毒,毒入骨血,想要治愈,沒個三五年功夫絕不可能,安然沒打算在這裏停留多久,制計劃将大多數毒排出體內,接下來的餘毒和溫養身體自有其餘名醫接手。
堂堂段氏,泱泱大族,不至于這點本事都沒有。
在京都的那些時日,安然跟在許茂生身後混跡市井,聽了不知多少似真似假的傳聞,其中就有段氏的。
傳聞段氏大姑娘為繼母不容,百般打壓,為致其死,買兇、殺人。
男人總是忽略後宅,不将後宅女子的手段看在眼裏,哪怕是段氏也不例外,段氏大姑娘被繼母買兇、殺人,生死不知,事情一出,段氏嘩然。
段氏這才重視起此事,處置了那位繼夫人,又命人在京都收尾,将流言壓下,但段氏大姑娘卻一直沒有找到。
後面是安然猜測拼湊起的真相,但她覺得有七成和真相對得上。
這一夜安然一夜好眠,清晨起來,安然便知念兒昨晚準去了那裏。
段氏二郎段蘇陽,正是段氏大姑娘胞弟。
這是在村子裏停留的最後一日,上午她在村口義診,下午則給趙騰放了半日假,讓他和家裏人告別。
傍晚,她又去了元娘家,這次念兒看她的目光沒有以往的警惕,卻充滿疑惑,頻頻走神。
施完針,安然滿頭大汗,元娘氣息微弱,輕聲道,“多謝許大夫救命之恩。”
“無事。”安然輕笑,語氣平穩,将針收撿整齊,“在下明早便要離開了,元娘珍重。”
長長的睫羽一眨,經過治療,哪怕此刻臉色依舊慘白,卻也與前些日子的病态白并不一樣,她心弦一顫,知道這位看着有些神秘的大夫未盡的意思。
“許大夫,珍重。”
這一次沒等元娘吩咐,念兒主動送安然出門,無一絲不願,但在門外,念兒又叫住了她,仰着他尚且稚嫩的小臉,認真詢問:“許大夫,你知道他們是什麽人,對不對?”
這一句與昨天的問話相似,卻又有着微妙的不同,安然聽得明白,她的回答也是相似的,“何必多去探究,你娘親的身體才該是你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她摸了摸念兒的腦袋,念兒沒有躲,“不要讓你娘親養身體的同時還為你擔心,可好?”
念兒臉上浮現出愧疚,他這一整個白日心神不寧,娘親那麽聰慧的女子,必然是能看出來的,娘親什麽都沒問,但心裏指不定有多擔心。
“我知道了。”他用力點了點頭,小手握成拳頭,暗下決心,不管到底是什麽事,都沒有娘親的身體重要。
……
翌日。
天邊紅日未升,只有一片雲彩被暈染成橙紅色。
安然帶着趙騰離開這個村子。
十來歲的小少年對着早已看不清的村口用力揮了揮手臂,一步一落淚。
生離與死別并列,哪怕稍輕于後者,心中悲傷難過也不減半分。
好在此時的離別更輕于生離。
“走吧,”她站在風中,由着小少年表達哀思,才輕喚了一聲。
山間小路崎岖,她負手而行,步履從容,小少年卻越行越艱難,“許大夫,”小少年抹了把汗,忍不住開口:“我們要去哪啊?”
“不知道。”
前方飄來女子清甜的聲音,柔軟幹淨,趙騰卻在聽清內容後一愣,臉色忍不住扭曲了一下。
不知道?!
他們已經在山裏走了三個時辰了!
三個時辰,不是平原官道,是山!
安然沒有回頭,卻仿佛能夠看到身後小少年的表情,她面上也忍不住帶了點笑意,她沒說謊,她是真的不知道。
她在村落城鎮義診,卻從來随心所欲,沒有特定的路線規劃,不過好在她也不是那麽不靠譜。
她回想了一下路上的痕跡,說道,“再有半個多時辰就該到下一個村子了。”
“真的嗎?”
趙騰提起了些精神,卻又忍不住懷疑。
安然回頭笑了一下,“真的。”
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一路上安然放緩速度,給他指了一些小徑邊常見的藥草,講解藥效,對那些病症适用。
不知不覺,趙騰一擡頭,興奮地指向不遠處,“許大夫!那裏有煙,有人住!”
有炊煙袅袅升起,彌散在空氣中,便是有人家居住。
“走吧。”安然趕上他的腳步。
沒過多久,趙騰就熟悉了安然的性格,她很随和,輕易不會動怒,哪怕是面對村落裏最嘴碎的混子,她也含笑盈盈,動手不動口。
也是在許大夫這裏,趙騰才知道原來大夫那麽厲害,可以救人,更可以殺人于無形。
半年很快過去,趙騰該離開了,他舍不得離開,卻知道自己的使命。
他在清晨爬上一座山丘,找到了徹夜未歸的安然,趙騰知道,許大夫對世間很多事物都沒有太明顯的喜惡,唯獨有一點,趙騰可以肯定,許大夫是喜歡的。
她會在夜半望見天上明月而披衣而起,會在清晨爬上一座高山逗留至第二日,朝觀紅日初升,暮賞煙霞漫天。
獨這自然風景是許大夫心頭所愛。
安然坐在崖邊一塊巨石之上,仰頭看天,神态認真。
風卷起她的裙擺,露出鞋子上精致的花紋,她的長發在空中飛舞,淩亂而又肆意。
“許大夫。”趙騰站了許久才出聲相擾。
“我要走了。”
他一句話未說話,已經帶了泣音。
在許大夫面前,趙騰從來不吝啬表達自己的情緒,快樂就是快樂,難過就是難過。
許大夫教導他不久,趙騰卻已經将她與爺爺并列,她教他的,一世難忘。
“哭什麽?”安然轉過來,語帶嫌棄,“又不是日後見不到了。”
趙騰胡亂擦了擦眼淚,“許大夫身邊那麽多藥童,以後恐怕早就忘了趙騰了。”
這樣一想,他又是悲從中來。
事情說來和他還脫不開關系,他是以藥童的身份呆在許大夫身邊的,許大夫義診時,有人和他閑聊問起他的來歷,趙騰如實說了,然後在他們離開的時候,許大夫身邊就又被塞了一個藥童。
這個口子一開,就剎不住了。
哪怕他們在別人詢問時支吾不語,但耐不住許大夫覺得這個法子不錯。
時至今日,許大夫身邊已經有了五個藥童。
他并不是第一個離開的,在月前,就有孩子受不了苦,離開了。
但他絕不是最後一個離開的,趙騰看向許大夫,目露崇敬,他知道,這個人,是真正的仁心仁德,不求回報。
“許大夫,”他想叫一聲師父,可又覺得自己不夠資格,不過學了半年,哪裏當得了她的徒弟,說出去還抹黑她的名聲。
他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響頭,“騰此去,不知歸期,您大恩大德,難以言報,唯有在此敬祝您功德無量、流芳百世。”
“不孝童兒趙騰,在此叩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