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懸壺濟世(十七)

七月的京都,天早早便亮了。醫館的夥計打開門,“段郎君,您請先坐,小的這就去請許大夫。”

進來的是位錦衣寬袖的年輕郎君,他微微一笑,精致的眉眼生動起來,帶着三分腼腆秀氣,“有勞。”

“不敢,”夥計再一彎腰,匆匆去了後院,“許大夫,許大夫,段郎君又來了。”

這個“又”字,成功讓坐在院內石椅上的許茂生黑了臉。

“他又來做什麽?”這話帶着三分惱意。

夥計撓了撓頭,沒回答出來。

因為他也是疑惑的,段氏的大名連他這個醫館夥計都知道,段郎君更是段氏嫡系,日後必然是要科舉入朝的,卻三天兩頭往他們這小醫館跑。

不來求醫,更不是來做學徒,每回來就在醫館裏呆一兩個時辰,也不幹什麽,着實讓人費解。

偏偏段郎君對他們醫館有恩,聽聞當初開醫館還多虧了段郎君幫忙,哪怕只是這個,許大夫就不得不招待他。

許茂生深吸一口氣,起身捋了捋袖子,“把我的東西給收好,我去前頭瞧瞧。”

夥計應了一聲,利落的上前動作。

雖是一大早,但許茂生的醫館在附近已有了名氣,來求醫的人不少,他一至前面,忙碌于給病人看診,段蘇陽早就被他抛到了腦後。

段蘇陽也不急,他坐在常坐的角落,從旁邊的架子上抽下來一本醫書,一半是閑着打發時間,一半也能真的看進去。

日上三竿,來求醫的人終于漸漸歸去,許茂生抹了把汗,拿起扇子搖了兩下,這才想起一位被他遺忘的客人。

他腳剛往那個方向動了一下,夥計從外面急急跑了進來,“許大夫,有您的信!”

信是商隊捎來的,商隊的人确認了許茂生的身份,将一個雕着奇怪花紋的箱子遞給了他。

Advertisement

一見這模樣許茂生就知道來信的是誰,他急不可耐的在鎖頭上撥弄了兩下,一聲輕響傳來,箱子打開,最上方是一封信。

許茂生展開信,信中先是問候了他的身體,又回答了他上次去信的疑惑,簡單說了下她和段氏的淵源,安慰他不必多想,把醫館裏段氏的那些幫助當作藥費就行。

許茂生把信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愣是沒找到上次他問的最重要的一個問題的答案。

“翅膀硬了。”老父親冷哼一聲,出去就不知道回來。

老父親又看了眼箱子底下據說是她親手在山間猜的珍稀藥材,臉色一時緩和一時鐵青。

這丫頭都不知道注意安全,山裏是個姑娘能随便進的麽。

好在她還不知道記挂她爹。

老父親心思起伏,沒注意已經走到了他身邊的段蘇陽。

“許大夫。”年輕郎君嗓音清越,許茂生知道兩人沒什麽正面交集,面色比以往好看了些,也沒了對他身份的警惕,在箱子裏扒拉了一會,摸出一個巴掌大的盒子,塞給他。

“這是然丫頭在山裏采的藥材,是給段姑娘補身子的。”

段蘇陽微愣,倒沒拒絕,“許姑娘妙手回春,深得許大夫真傳,她采的藥想必極适合家姐。”

接着年輕郎君又似是不經意問道:“不知許姑娘什麽時候回京,許大夫醫術高明,醫館客人絡繹不絕,蘇陽見您都有些忙不過來了。”

這話問的不巧,正戳在許茂生的痛腳上,他的臉色刷一下就黑了,卻還是道:“她醫術尚有進步空間,要在外多游歷兩年。”

段蘇陽臉色一黯,點頭,“原來如此,不過段姑娘孤身在外,安危難測。”

許茂生臉色更黑,咬着牙嘴硬道:“玉不琢不成器。”反正他是不會說閨女又糊弄他了。

……

被人念叨的安然此時帶着幾個藥童入城采購藥材,順便在酒樓吃飯。

幾個藥童都是寒門農家子,平時連肉都難得吃到,更何況是酒樓精美的飯菜,一時間吃得停不下來,惹得不少人側目。

安然微笑,“幾個孩子随我在山裏待了半月,難得吃上正經的熱食,讓諸位見笑了。”

衆人看到她們腳下的藥箱,紛紛了然,點了點頭,都轉了回去。

藥童裏有個女孩喚作程落,心思敏感,慢慢放下筷子,低聲道,“許大夫,我們是不是給你丢臉了?”

安然看向她的目光微帶憐惜,這個女孩和其餘的藥童不同,她是安然花錢買來的。

時下男尊女卑,男子才能傳宗接代,頂立門戶,在一些人家,吃不飽穿不暖,孩子多了也養不起,生了男孩不得不留下,女孩要麽當場淹死要麽送走丢棄。

程落兩者都不是,她是父母第一個孩子,心軟被留下來,但日子一點也不好過,四五歲起就被當作半個大人來做活,十來歲大的姑娘瘦弱如同八九歲的孩童。

她遇到安然,如同遇到救命稻草,決絕的目光使得安然改了主意,三兩銀子将她買了下來。

“沒有,”她摸了摸程落的光頭,“快吃吧,再慢些他們就給搶光了。”

沒錯,光頭,程落之前營養不良,面黃肌瘦,頭發和枯草有的一比,安然幹脆讓她把頭發都被剃了,重新長。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但既然父母不要她了,程落也不要他們,當天就給剃了。

藥童們吃飯用搶的,安然卻慢慢悠悠,還有閑心聽旁邊的八卦,從本城說到外地,從外地說到京都,比賽似的,看誰見多識廣。

安然在其中又聽到了嘉陽公主的消息。

據說這位公主用功勞換了自己婚嫁自由的聖旨,至于是什麽功勞,酒樓的客人們說不清,有說是嘉陽公主進獻了西域來的珍寶,有說明明是佛祖舍利。

都不對。

安然知道是什麽,這位公主獻上去的是改良農具。

利民的事都非小事,足夠這位公主換取燕帝的破例。

“挺聰明的。”她在心底贊了一聲,莫看只是一道婚嫁自由的聖旨,但這一道聖旨就避免了她陷入争儲的漩渦,不過伴随着的恐怕也有和母兄的決裂。

想來燕帝該是樂見其成。

嘉陽公主看似風光無限,但要想繼續保持她尊貴特殊的位置,她必須獨立,獨立母兄之外,不親近任何一位皇子,任何一個黨派,只忠于燕帝。

她沒有繼續聽,客人們談論的中心又換作了昨日太守的宴會。

“許大夫。”藥童們一個個吃得肚圓,不好意思的低頭傻笑。

安然搖了搖頭,将山楂丸遞給他們,“一人一粒,記得,日後可莫要再這麽沖動。”

……

殿試過去不久,京都百姓們還在議論探花郎的清俊狀元郎的才華,早朝上燕帝突然下旨要總結天下醫書、編撰醫典。

一時間天下名醫紛紛趕往京都。

雨水在屋檐下形成一道雨簾,安然将傘收起,擱到一旁,手裏提着的油紙包還冒着熱氣。

她笑吟吟的把東西遞給許茂生,“給,三味齋的點心,還熱着。”

許茂生冷漠瞥了她一眼,一語不發。

安然眉眼含笑,一動不動,保持着原來的姿勢。

沒過一會,許茂生就撐不住了,接了過來,把她的手拍下去。

不等他說話,安然就帶着笑意開口,“您放心,我不累。”

許茂生一噎,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又是三年,有本事你就一輩子別回來!”

“那哪敢啊,”安然招了招手,一直站在許茂生身後的青衣姑娘忙搬了張椅子,放到安然身後,“再說了,不是有落落在嗎?我還以為您早就忘了我了。”

“聽聽,聽聽,這叫什麽話!”許茂生氣得想笑,一拉青衣姑娘,“落丫頭,你就別理她,她這個不着調的。”

青衣姑娘,也就是程落,對安然投去愛莫能助的一瞥,乖乖巧巧站在許茂生身後,不敢插話。

安然有把許茂生氣笑的本事,哄他高興更是拿手。

許茂生消了氣,想起正事,“皇上要編醫典,你怎麽看?”

“這是好事啊,”安然輕笑,“您不是常和關家的長輩遺憾世間沒有一部完備的醫典,以至醫道傳承凋零,不能興盛。”

“是啊,”許茂生面上稍顯興奮,“不知道有多少醫道傳承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失傳,如今終于要有醫典現世,我怎能不喜。”

“只是不知我有生之年能否見到醫典現世。”他面露遺憾。

編撰醫典注定是一個漫長的工作,沒有數年時間無法完成,而他年已古稀,有生之年不知還能否見到。

安然笑眯眯的,“到時候女兒一定給您燒一套下去。”

許茂生雙眼一瞪,“閉嘴!”

只是目光落到安然臉上,眼裏的嚴厲漸漸褪去,化成淡淡的遺憾,要說醫道沒有一本醫典是他平生第一憾事,那麽女兒孤身一人至今就是他第二遺憾了,沒有乖乖巧巧的外孫,只有一個越大越不着家越讨人嫌的女兒。

……

十年後,醫典問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