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書生無情(三) (1)
新房一片大紅還沒來得及撤下, 外面天色暗沉,這紅色顯出的不是喜慶,而多出幾分詭異。
床榻上, 昏睡的霍留身上突然冒出幾縷黑霧, 黑霧缭繞,漸漸化成一個人形。
女子陰森飄忽的聲音傳出:“陸妹妹,我無事,那人不過是個半吊子,只會裝模作樣,連鬼氣都沒發覺,無需擔憂。”
人有人氣, 妖有妖氣,鬼亦有鬼氣,那位大師連最基本的氣都無法望見, 可見只是個騙子,陸汐心頭一松。
她看了眼床幔,“夏姐姐,你快回去吧,莫要被發現了。”
那黑霧化成的人形點了點頭,霧氣散開,又融入了霍留的體內。
面容尚算俊朗的青年唇色發紫, 眼底青黑更多一層。
霍府占地極廣,天色漸近黃昏,長廊陰影處, 鎖鏈在地上拖動的聲音隐隐響起,只是卻又倏忽停住。
與霍府隔着兩條街的客棧,在房中休息的安然心有所覺,往霍府的方向看去,“幽冥之氣?陰差?”
她眨了眨眼,這臨平郡,越來越複雜了。
久久再等不到蹤跡,陰差一甩鎖鏈,折身返回地府。
……
“我都聽到了!絕對做不得假!霍家就是招惹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
酒樓中,一個漢子據理力争,臉漲得通紅,只是周圍的人都只是将信将疑。
“真的有……那東西?曹大你別不是編出來的吧?”
“是啊,世間當真有那東西?真的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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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着一句一句的質疑,曹大火冒三丈,“都說了我說得是真的!那天我去霍府送柴,在後院柴房都聽見了前頭的鬼哭聲!”
“什麽鬼哭聲?鬼也是人,和人哭的能有什麽區別,曹大你肯定是聽錯了。”
有人不以為然。
“那哪兒能一樣!”曹大氣得拍桌子,“人哭的還是鬼哭的老子能分不清?再說,人能哭得那麽詭異?”
有人哄笑起來,“那曹大你說說鬼到底是怎麽哭的?”
曹大咽了口唾沫,眼中露出懼色,“就是、就是……”他形容不出來,幹脆道:“你當真聽到就明白了,反正讓人頭皮發麻,聽到的絕對不會錯認成是人哭。”
有人信了,有人全當曹大是瞎說的,沒一會兒就散開了。
曹大頗有些憋氣,他滿口無一句謊言,誰料卻沒多少人信,掏出幾個銅板正準備付錢離開,突然對面坐下一個年輕人,細皮嫩肉,一股子書生氣。
是讀書人啊,曹大忙帶着一絲敬意道:“公子好。”
安然擺了擺手,溫和笑道:“在下姓鐘,想問問老哥霍府的事情?”
曹大微怔,有些遲疑,“您喚我一聲曹大就是,鐘公子是要問……霍府的事?您相信小的剛才說的?”
“寧信其有莫信其無,”安然招呼老板上了兩盤小菜和一壺新茶,“曹老哥請,世間有些事情我們無法理解,卻不代表它不存在,在下聽曹老哥剛才言語真切,不似虛言。”
聽到終于有人相信自己說的話了,還是位讀書人,曹大臉色通紅,這次是激動的。
他連連點頭,“鐘公子說得是。”
曹大是靠砍柴持家的,昨晚送新砍的柴到霍府去,剛到了霍府柴房,将柴火放下,就聽到前院意外的混亂,傳來男女慌張害怕的叫聲。
都說好奇心害死貓,人也不例外,那一刻曹大的好奇心拉都拉不住,他常年給霍府送柴,對霍府也有一定的了解,趁着沒什麽人,偷偷摸摸去了前後院分隔的半拱門那裏,然後就聽到了一陣頭皮發麻的哭聲。
也不能說全然是哭聲,哭中帶笑,竟不知發出聲音的人是想笑還是想哭。
那聲音明明不大,卻直入人耳,哪怕曹大沒有踏入前院,也聽得真真切切,脊背頓時升起一陣寒意,直直傳到人的天靈蓋,當時曹大也不知哪來的機靈,腦海裏只剩下一個字——跑!
他頭也不回的跑了,後來越想越覺得不對,那分明不是人能哭出來的。
“也不知道霍家人怎麽樣了?”曹大憂心忡忡,不是因為擔心霍家人,而是對未知的恐懼。
安然安慰了他幾句,“便是厲鬼索命,也是去尋害了她的人,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只要立身持正,何懼之?”
這話聽起來很符合她讀書人的身份,至少曹大被唬住了。
他神色稍緩,不忘罵了一句,“霍家不知道做了多少缺德事,也是活該。”
安然往霍府的方向看了一眼,點頭表示贊同。
霍府上空,黑雲蔽日,只怕主人性命堪憂。
這就跟算命先生說誰誰誰“印堂發黑,”聽起來一樣不靠譜,可确實是災劫前來的征兆。
不過安然沒想到,她剛給霍府算了一卦,出得客棧,迎頭便遇上了要給她算卦的人。
攔着她的這位一身标準的算命先生打扮,旗幟上寫着半仙二字,注明不靈不要錢。
算命先生攔着她,手指掐掐算算,口中道:“這位公子,不妨讓小老兒給你算上一卦,不靈不要錢啊。”
安然默然無語。
她拒絕的模樣分外明顯,算命先生卻只當做看不見,他掐算完畢,愕然道:“哎呀,公子你早就該死了!”
他聲音不小,大街上人來人往,聽到這一句跟詛咒似的話,都轉頭來看是誰這麽缺德,一瞧就看到了算命先生。
再聯想到他的話,有好心人道:“公子你可別信他,他就是個騙子,什麽死不死,人死了還能在這站着?”
好心人又瞪了眼算命先生,“還有你,老先生,你有手有腳的,做什麽不好,偏要來騙人。”
“就是,就是,騙人就算了,連句吉祥話都不會說,說兩句吉祥話,說不定哄得人開心了還能得些賞錢。”
許是安然這副皮囊賞心悅目,譴責算命先生的人不少,你一言我一語,不一會兒就把算命先生說得滿臉漲紅。
他急切的辯解着:“明明就是,我算出他數日前就該死了,不可能還活着!”
安然目光動了動,她自己就是喬裝打扮的高手,算命先生剛才還好,這一激動就讓她看出了端倪。
這分明是個年輕人。
安然好笑,估計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
她出聲給他解了圍,“不如我們換個地方,老先生再與我詳說?”
她口中這樣說着,卻對周圍百姓做出感激無奈之色,百姓恍然,紛紛感慨:“公子真是心善人。”
這一切算命先生看不透,自不曉得安然臭不要臉的得了便宜還賣乖,猶感激的看着她,“好,好。”
安然領着他直接拐上了路邊的茶樓,要了個雅間,揮手布下了隔音法術。
算命先生:“……”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突然洩氣,“原來是同道中人。”
他埋着頭,頗為喪氣,“我還以為終于碰到了個相信我算卦的人呢!”
算命先生抹了把臉,撤了身上的幻術,原地就出現一位穿着白底佐藍邊道袍的年輕人,娃娃臉,唇紅齒白,很嫩很年輕。
安然:“……”
難怪這人要用幻術。
許是她的怔愣太明顯,算命先生嫩生生的娃娃臉上顯出幾分郁悶來,“我已經及冠了。”他脫口而出。
安然:“……”
她好笑地點頭,低頭只做沒看到算命先生通紅的臉,自我介紹道:“在下鐘安然。”
算命先生忙不疊道:“貧、貧道餘恩。”
“餘恩道長。”安然颔首。
餘恩撓了撓頭,“鐘兄莫要如此客氣,餘恩既是貧道道號,也是貧道俗家姓名。”想到這點,他又有些郁悶,話說天下間除了他師父外還有那麽懶的師父嗎?連給弟子的道號都懶得起。
安然只點了點頭,很善解人意的沒去問這個一看就有故事的問題。
兩人面面相觑,相顧無言,餘恩自從知道安然是同道中人後就沒再追問她的面相問題,在他看來八成是安然的秘密。
悶了會兒,餘恩似是終于想起什麽,一拍腦門,眼中有些懊惱,對她一揖道:“鐘兄,之前是貧道冒昧了,貿然攔住鐘兄,給鐘兄帶來了煩惱。”
安然微微一笑:“無妨,餘道長可是初次出門?”
餘恩抽了抽嘴角,很沮喪,“這麽明顯嗎?”
安然默默點頭。
明顯,很明顯,無論是他在外面的舉動,還是在雅間裏的言語,都顯示着這一點。
餘恩喪了會兒又很快恢複精神,說起自己的來歷,他自己說他自幼被家人抛棄,被他師父,也就是一個山野道士撿到,收為弟子,然後不久前師父突然說他學有所成,把他趕出來歷練了。
餘恩還有些委屈,安然默默錯開看着他的視線,“師父還說我不孝,這些年只知道啃老,養我不如養道觀裏的那只大黃狗,還能看門。”
安然神情有些微妙。
餘恩繼續碎碎念,“我也想養師父啊,可師父已經辟谷,不用吃不用穿,整天不是念道經就是打坐,我這個徒弟就是想盡孝都沒辦法……”
“而且——”餘恩郁悶道:“我怕師父就算要我養,我也養不起,出來後我才知道銀子那麽難賺。”
他指了指自己算命的裝備,納罕不已:“蔔卦算命不是該看誰道術高明嗎?為什麽還要看相貌?我起初用原貌給百姓算卦,他們都不信我!”
看得出這位初出家門的小道長怨念頗深,一股腦吐槽了好多郁悶。
安然盡職盡責當個樹洞。
大半個時辰後,餘恩才住了口,安然遞上盞茶,小道長接過茶,眨了眨眼,娃娃臉漲得通紅,磕磕絆絆道歉:“對、對不住鐘兄,貧道難得遇到同道,還如此友善,一不小心說多了。”
安然疑惑一瞥。
餘恩解釋說他自幼對別人善惡情緒比較敏感,不過這一點也在他出門歷練之前沒什麽用,他也是出門後才發現純粹的善意原來那麽稀少。
“鐘兄真是個好人。”餘恩小道長如是說。
安然:“……”
……
安然和餘恩交換了如今住的地址後就分開了,不過沒隔幾日餘恩就又上了門。
安然給他奉上一杯茶,餘恩開口的第一句話并不出乎她的意料——
“鐘兄知道霍府出的事嗎?”
餘恩雖沒有如安然一樣刻意打聽霍府的事情,但他給人算命,三教九流都有接觸,知道的也頗為詳細。
他說道:“今早霍府外張貼出了懸賞告示,廣邀能人異士。”
安然含笑望着他,餘恩也沒有讓她失望,下一刻就倒豆子般将他知道的事情說了出來。
原來霍府衆人在遇到一個假大師和真鬼魂之後險些吓破了膽,發了瘋一般搜羅能人異士,但這世上從來都是騙子更多,真正的高人可遇不可求。
連續被騙了幾次,霍府裏存在的那只鬼越來越嚣張,已經敢在白日裏光明正大的出現,上次還只有賣柴的曹大發現了不對,而現在,滿城都在議論霍府的怪事。
今天一早,霍老爺再也撐不住了,在門口張貼了懸賞告示,說是只要誰能把那只鬼給捉住,他願意送他霍府一半家産。
那可是皇商,富得流油都不足以形容,消息瞬間就傳遍了整個城。
餘恩笑嘻嘻地:“我早就知道霍府有鬼了,”畢竟霍府差不多是鬼氣沖天,有點道行的都能發現,“但我聽說霍府為人不好,不想管閑事,不過現在看起來那鬼似乎要失控了。”
娃娃臉道長皺了皺眉:“失控的厲鬼是大害,不能不管。”
安然心下好奇,常聽人說道士多固執不講理,死板守規矩,見妖就殺,見鬼就收,她倒好,碰到的兩個有真材實料的道士都是不羁的。
“那便去看看吧。”
安然和餘恩一道往霍府走去,霍府所在的街口空蕩蕩的,大約人還是惜命的,再好奇也比不上命重要,兩人來到霍府門口,叩響了門,過了一會兒,才有人來開門。
一個老仆從裏探出頭,餘恩上前說明來意。
老仆看着兩人的目光有些懷疑,不過想到今日已然來了許多人了,也見怪不怪,将門拉開大半,說道:“請進吧,客人多,招待不周,請見諒。”
安然兩人進來後才知道所謂的客人多是什麽意思。
不小的廳堂內坐了十來位和尚道士,戴着佛珠,手持羅盤,拂塵桃木劍應有盡有。
餘恩動作一頓,訝道:“這麽多同道?”
小道士初出茅廬,慢了半拍才意識到古怪,胳膊肘捅了安然一下,不可置信道:“這些……都是騙子?那麽多嗎?他們的法器都是假的!”
佛珠沒有佛光,羅盤只是普通木材,拂塵看起來像是劣質品,桃木劍更不必說了,桃木還不到十年,上面的銅錢更是锃亮锃亮的。
兩人的到來沒有引起廳內衆人太大的注意,十來位高人矜持一瞥,發現是兩個年輕人,也就沒在意了。
老仆将他們送到廳堂正要離去,一位穿着僧袍的和尚叫住了他,雙手合十,溫和道:“敢問施主,霍善人何時到來?”
其餘人也都向老仆望去。
老仆道:“老奴不知,大師請耐心等候。”
有幾人神情隐有不耐,和尚緩聲道:“那可否先帶貧僧與諸位施主去見見霍公子?惡鬼害人,每多一刻,霍公子便多受一刻傷害。”
此語顯然打動了老仆,在主家鬧鬼之時仍舊留在府中,不忘兢兢業業做事,可見忠心。
老仆猶豫片刻,說道:“老奴去請示夫人。”
繼夫人自是允的,她只這麽一個兒子,态度遠比霍老爺要積極,忙命人去請諸位大師去新房。
安然和餘恩走在最後。
剛到新房門外,餘恩便皺起眉,低聲道:“鬼氣,還很濃郁。”
老仆已經推開了門,他在門口處生硬喊了聲:“二少奶奶。”
衆人呼呼啦啦進了屋,屋內顯得很擁擠,安然兩人卻在同一時刻将目光落到角落處的碧色羅裙的少婦身上。
餘恩眼神微凝:“鬼上身?”
霍二公子的新婚妻子陸汐,她身着一件碧色羅裙,面容慘淡,敷了許多粉來掩飾憔悴的容色,但難掩疲憊,羅裙直至腳底,繁複的裙擺下影影綽綽露出繡鞋。
站在安然和餘恩的角度,他們看到的是陸汐的側面,兩人視力非同一般,精準地發覺陸汐後腳跟并不着地。
這是鬼上身的特征。
餘恩倒吸一口涼氣,在陸汐發現之前收回目光,瞥了眼被衆大師圍着的霍二公子,低聲道:“我還以為市進傳言有假,沒想到是真的。”
陸汐神色雖慘淡,但那是被鬼上身後吸取陽氣之後的自然反應,除此之外,陸汐神态自若,沒有掙紮不甘,顯然是出自自願的,這一點餘恩能看得出來,因而才說市井傳言為真。
“師父說世間唯有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叫我行走在外萬不可得罪這二者,要是不得已得罪了,必要斬草除根,沒想到師父的話竟然是對的。”
餘恩搖了搖頭,心有餘悸,“幸好我之前沒得罪過什麽女子。”
餘恩自以為事情已經很明顯了,陸汐為報複陸家,甘願請來厲鬼上身,報複霍家。
他猶豫了下:“事情我們還要插手嗎?”明顯是私人恩怨啊。
“自然是要的,”安然接口:“鬼上身對凡人傷害極大,陸小姐命在旦夕。”
餘恩恍然,一拍腦門,懊惱道:“我給忘了。”
他只顧着感慨陸汐的狠絕,卻忘記了她現在的狀态,他掐指算了算:“今日便是第七日,若再讓厲鬼占據她的身體,她活不過明天。”
“不對,”餘恩突然皺眉,他天賦極高,師父也是不世出的高人,很快發現端倪,“厲鬼好像不是時時刻刻都待在陸汐體內。”陸汐此時面色并沒有那麽灰敗,還能堅持些時日。
他在屋內環顧一圈,又想起坊間傳聞,推測出大致事實,“厲鬼白日待在陸汐身上,夜晚便會上得霍留的身,将他拖入噩夢之中,折磨心智。”
兩人的對話瞞着普通人,但卻默契地沒攔住陸汐。
神情木然的陸汐不知何時走到他們面前三步處,只有眼白的目光死死盯着他們。
明明是個容貌秀麗的少女,給人的感覺卻十分陰森。
安然施了障眼法,在外人看來,此刻他們正跟在諸位大師後面,二少奶奶還站在角落處。
餘恩率先發問:“汝是何人?身為鬼魂,為何不在地府?”
“陸汐”冷冷笑了笑,露出森白的牙齒,“莫管閑事。”
餘恩只當沒有聽到她的警告,繼續發問:“你和霍家有仇?還是只是被陸小姐召來的鬼魂?”
“陸汐”只冷冷看着他們,不發一言,身上常人看不到的鬼氣卻有了起伏。
餘恩很敏銳,點了點頭:“原來是和霍家有仇啊,怪不得。”
這也能解釋了為什麽她這麽賣力。
他皺了皺眉,很嫌棄地模樣,“霍家真是活該。”
安然此時插嘴道:“你有冤情在身,不在地府,可有地府允許?”
地府是一切生靈死後的歸所,不是所有生靈都是自然死亡,有冤情在身的,需得地府允準才可返回陽間報仇。
此言一出,“陸汐”周身鬼氣大盛,陸汐秀美的面上竟隐隐浮現出另一張面孔,餘恩霎時明白了,“竟是私自逃出地府的。”
“陸汐”咧了咧嘴,眼睛漸漸轉為血紅。
餘恩驚奇又佩服道:“真厲害,地府到底是什麽樣的?你是怎麽逃出來的?陰差呢?沒有陰差抓你嗎?”
安然:“……”
“陸汐”似乎也怔了一下,連周身的鬼氣都凝滞一瞬,但也只有一瞬罷了,她的眼睛盡數轉為紅色,腳尖離地,裙擺無風自動。
“哎呀呀——”
餘恩連連後退幾步,說道:“姑娘,你當真要動手?”他抽出一直背在身後的桃木劍,躍躍欲試:“我倒是不怕,就是陸小姐不知該挨不挨得住。”
鬼上身也就罷了,要是鬼再調動鬼氣,難保陸汐有些破敗的身體能撐得住。
“陸汐”:“……”
她停滞在空中,狠狠盯着餘恩,娃娃臉上帶着燦爛的笑容。
安然忍住笑,五指張開,做了個抓的手勢,在一人一鬼驚訝的目光竟是将女鬼從陸汐身上抓了出來。
女鬼的影子起先有些虛幻,在空中晃了一晃,吸收了周身鬼氣,在陸汐身側顯出身形。
那是一個同樣秀美的女子,容貌不輸陸汐,身上衣衫帶着淡淡紅光。
餘恩訝道:“鐘兄真厲害,我就不行了,”他羞愧道:“師父一向嫌棄我笨。”
安然替天下道門修士叫了聲屈,餘恩即使不是獨一無二的天賦,資質也屬上等了,他要是笨,天下九成道士都該撞死。
因而安然只笑了笑,又轉頭看向醒來的陸汐,溫聲道:“陸小姐。”
陸汐已經回過了神,鬼上身時的記憶她是有的,忙低頭福了一福:“兩位道長,夏姐姐不是故意的,莫要怪她。”
“夏姐姐?”
兩人看向陸汐身側,陸汐會意,上前道:“夏姐姐閨名阿卓,臨平郡治下河口村人,一次與父母到臨平郡上賣貨,被出外游玩的霍留撞上,夏姐姐青春貌美,霍留調戲了兩句,夏姐姐性格直爽,雖見到是富家公子,卻還是沒有忍耐,将霍留罵了一通。”
陸汐頓了頓,神色變得難看,“不料因此霍留上了心,非要夏姐姐不可,派人往河口村去提親,要納夏姐姐為妾,夏姐姐家中世代鄉民,卻也知為人妾的為難,于是婉拒了霍留,只是沒想到——”
“沒想到霍家也是有名的大戶人家,行事卻如此不堪!”
飄忽的聲音帶着無盡怨氣,女鬼發絲飛舞,面容狠厲。
她一字一句道來,字字如血淚,“我父我母皆是良善人,小弟更是只有五歲,卻都死得不明不白,而我,更是在一日夜間,在父母靈堂之前被他奸污。”
安然和餘恩皆皺起眉,若這女鬼所言為真,那霍留确實該死,為一己私欲害得一家性命,霍家一個小輩便如此,何況整個霍府。
忽然之間,外面有鎖鏈拖地之聲傳來,陰寒的冥府氣息漸漸而來。
夏阿卓臉色大變,渾身白衣竟在一瞬間全數化作紅色,就要往霍留身上撲去。
安然眼疾手快攔住了她。
夏阿卓扭過頭,死死盯着她,屬于厲鬼的陰森之氣撲面而來:“你要攔我?”
陸汐并不知發生了什麽,見夏阿卓這模樣,忙跪下求道:“兩位道長,霍留作惡多端——”
安然搖首,止住了她的話,“我知你要說什麽,但天地間有輪回,自有法度,霍留作惡,自會償還,夏阿卓已是鬼魂,鬼魂該歸地府,哪怕是報仇,也要有閻王允準。”
安然一向守規矩,規矩是對弱者的保護,是對強者的制約,她有能力破壞規矩,但從不會輕易的去觸碰,比如此時,有正規行使規矩的一方在此,安然就不會擅自幫夏阿卓報仇。
一陣冥府特有的陰寒氣息吹了進來,新房內正在争論的“大師們”只覺身上一冷,不由打了個寒顫。
最初那名和尚轉了轉佛珠,與身旁一名道士打扮的人悄悄對視一眼,越來越邪門了,他們都從對方眼中看到退意。
陰差走了進來,為首之人一身黑衣,神色嚴肅,目光在屋內轉了一圈,朝安然行了一禮,“地府黑無常,見過大人。”
安然眨了眨眼,暗嘆不愧是三界完備的位面,竟然有大能這麽輕易就算出自己,也是她現在太弱,她思緒翻轉,回了半禮,“無常有禮,代我向諸位閻王問好。”
黑無常颔首,“小人領命。”
安然拉着餘恩往旁側退後一步,轉頭看向夏阿卓,“這女鬼也是可憐,一家慘死。”
黑無常聞弦歌知雅意:“閻羅王最是心軟。”他說完這一句,一振衣袖,目光威嚴,“夏阿卓,你私出地府,還不速速随我回去?”
夏阿卓雖仇恨蒙心,但一旁陸汐卻不是個傻的,她聽出黑無常話裏的意思,忙一扯夏阿卓的衣袖,讓她拜倒在地。
黑無常看了眼陸汐,沒太在意,一揮手,有陰差上前拿鎖鏈将夏阿卓束縛起來。
輕易解決了一件煩心事,黑無常心情大好,臨走前又朝安然施了一禮,說道:“大人若是有空,可來地府做客,諸位大王恭候大駕。”
安然含含糊糊應了,她哪敢去,現在的力量還不夠人家一根手指頭的。
陰差離去,新房內陰寒氣息久久不散,陸汐本就被鬼魂附體數日,又被這氣息一激,面如金紙。
安然揮手渡了道靈氣過去,“陸小姐日後若是無事,可多曬曬正午陽光。”
陸汐面容緩和一些,福身道:“多謝道長。”
安然沉吟片刻,說道:“若我所料不差,陸小姐父親可能也死于霍家之手。”
她投來詢問目光,陸汐面有哀色,“妾亦不知,只妾知曉,妾身父親行那條道路不下十次,從未遇過劫匪。”
這便夠了。
安然道:“若你父當真是死于非命,今夜地府審案,該會召你前去,只是你包庇地府逃犯,少不得要記上一過。”
夏阿卓藏在陸汐身上,以此逃過陰差追捕,地府公平公正,功過不相抵。
陸汐露出喜色,“當真?妾還能見到父親?”
安然點頭,“不過歸來時你不會記得地府之事。”
畢竟是地府,三界衆生亡後歸所,凡人輕易不可觸碰。
陸汐稍顯黯然,卻又強笑道:“知父親在下方無事就好。”
安然輕嘆一聲,安慰道:“我聞你父生時仁善,又是枉死,在地府必然無事。”
有她這一句肯定話語,陸汐打起精神,鄭重朝二人一福:“此番多謝兩位道長大恩。”
餘恩好懸從震驚中回過神,面對這一禮,忙跳着躲開,連連擺手:“我什麽都沒做,別拜我。”
陸汐一笑:“道長慈悲,已是大恩。”
說的是他們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收拿鬼魂,反而靜下心聽她們的冤屈,餘恩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想了想,問道:“陸小姐日後要如何?夏阿卓在閻羅王面前呈怨,霍府一家子都讨不得好,你日後也不必非要留在霍家。”
陸汐笑了笑,“妾家中尚有薄産,足夠妾半生無憂,多謝道長關懷。”
餘恩的娃娃臉又一次紅了。
安然在一旁不厚道的笑了出來。
……
霍府之事告一段落,安然在臨平郡又待了幾日,煊赫多時的霍府終究煙消雲散,為此臨平郡數戶人家假借他名,擺了三日的流水宴。
可見霍府平日惡名。
安然本要與餘恩告別,但餘恩本是出來游歷,無有計劃,又與她算是投緣,便随她一同離開。
餘恩赤子心性,道術高明,兩人從臨平郡出發,每到一處停留數日,為當地之人處理怪事,遇到有作祟的妖物從不手軟,慢慢竟也有了幾分名頭。
金陽城臨水靠山,水陸發達,特産豐富,是數一數二的經濟中心。餘恩小道長跟着安然才知外面有那麽多美食,近來染上了口腹之欲,剛一入城,便拉着安然直奔金陽城中最出名的金陽樓。
名與城合,不是有權就是有勢,金陽樓兩樣都占了,是前金陽太守,當今太傅之父所開,請的是宮中禦廚為掌廚大師傅,又兼之有身為太傅的兒子搜羅四方名廚,金陽樓裏各個菜系都十分擅長,常有人為了一品金陽樓飯菜而遠道而來。
餘恩在其他城中聽到金陽樓的名聲就好奇到饞了,一入城便拉着安然進了金陽樓。
此時尚不是飯點,樓中客人卻不算少,有小二迎了上來,帶他們到空桌上坐下。
餘恩松了口氣,“好在還有位置。”
他們坐的是一樓大堂,至于二樓,非是提前預約不可前往,當然,多出些錢財也是可以的,但兩人都無所謂這些。
安然搖了搖頭:“你莫要沉迷這些,當心日後你師父責罵。”
她都有些後悔讓餘恩接觸到這些了。
安然不是會故意苛待自己的人,衣食住行非是絕品卻也不差,哪像餘恩,窮得都去裝算命先生了,後來跟着安然,才知道原來飯菜不是只有白面饅頭和大米。
餘恩嘻嘻笑了笑:“紅塵濁事,也是一種修行,我每日打坐勤修,功行不落,師父才不會管。”
安然失笑:“尊師當真不拘小節,每每聽你提起,心向往之。”
餘恩笑道:“師父定然也願與鐘兄相交。”
他越與這位好友同行,越覺得對方身上謎團衆多,但不可否認,她當是一位道行不輸師父的高人。
餘恩美滋滋想,高人願意和他同行,可見他還是不差的,師父貶損他,不過是故意之語。
未過許久,飯菜上來了,餘恩頓時沒空再想其他,只專注于美食。
安然搖了搖頭,也跟着用了起來。
她吃得不多,飽腹後就放下了筷子,餘恩也不客氣,放開了肚皮就吃,安然等待期間,忽聽得金陽樓門口處傳來喧嘩聲,目光往那處一掃,便見門口多了位絕色美人。
美人兒不止絕色無雙,還高貴典雅,衣着華麗,一觀便知非是尋常人家,她孤身一人前來,掌櫃忙迎了上前。
“您是去二樓還是在一樓?”掌櫃識人無數,姿态放得很低。
美人兒伸出纖纖玉指,随意一指:“便在此處吧。”
她所指之處正是安然與餘恩所在的桌子,桌子靠窗,清淨又可觀外面景色,确是個好去處。
掌櫃一愣,為難道:“姑娘不如去二樓雅間,二樓臨窗遠眺,整條街盡可收入眼中。”
美人兒掩唇輕笑,語氣不容拒絕,“就此處,我與兩位公子拼桌。”
掌櫃再一愣,不由仔細看了安然兩人一眼,沒看出這二人有什麽特別,不就是一個書生一個道士。
他不敢違逆貴人,稍稍一思後就答應了下來,“小人這就去安排。”
他來到安然二人桌前,說明情況,餘恩忙中偷閑,擡起頭望去,也是愣住了:“這位姑娘——”
本朝民風說開放也不開放,底層女子照樣如男子一般頂門立戶,貴女打馬游街,持劍上戰場的都有,反倒是中層人家最重名譽,待字閨中的女子名聲稍有瑕疵便被送往家廟,孤苦一生。
餘恩最初不知這些,但有一次為一城中大戶人家除邪,事涉那戶人家女兒,結果後來得知他們前腳剛走,那位方脫險的姑娘就被父母送去了家廟。
也是因此,餘恩之後就格外注意這些。
他話未說完,美人兒卻看也沒看他,直沖着安然而來:“這位公子豐神俊秀,卓爾不群,未知可有婚配在身?”
安然:“……”
餘恩:“!”
連見多識廣的掌櫃都愣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更晚了,小天使們見諒,昨天好氣,我這個人比較懶,喜歡事到臨頭加班,不瞞小天使,放假十來天我才碼了兩萬七(捂臉(/≧ω\)),昨天下午計劃碼字的,誰知道停電了。
明明說的是晚上八點來電,我特別放心的在八點之前把手機最後一格電給用完了,結果又變卦了!一晚上沒來電,嗚嗚嗚~
(我有一句mmp不知道當講不當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