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變
“你的中文真棒!”這不認識的男人說,邊說邊接過玉玦的行李。
玉玦沒有說話,垂了頭慢慢跟着這人走,本來想說她是中國人,中文說的當然棒,可是突然想起,自己可能也不算中國人,生她的是南洋的那個小國,她本來是中國的異鄉人,孔澤瞿也只是異鄉裏熟悉的陌生人,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實質性的牽絆。
如此想來,當真是和那遙遠國度已經沒什麽關系了,也沒什麽可留戀的了。
“你是中國人麽?”從機場不知道走向哪裏的路好像很長,玉玦安靜在後座坐了很長時間,察覺前面開車的人好像也安靜了下來,就開口了。
“我是華裔,祖上是中國人,我是第三代。”這人中文裏說法語,法語的語系屬于拉丁文,跟漢語是完全不一樣的語言,因而這人一句話說的颠三倒四,玉玦勉強聽懂,于是就不再問了。
馬德裏的夜晚和中國是完全不一樣的,主幹道上四處都亮着燈,可是人很少,處在差不多的維度上的國家,連季節都是差不多的,馬德裏的這會兒也是秋天,玉玦靠在車窗上看着外面,慢慢的在車窗上呵了些霧氣,于是外面也看的不很清楚了。
雖然來到了別國,可她還只是她,和之前也還是沒什麽差別,依舊安靜,人前話不多,不會主動去和別人說話,陌生環境裏,她的眼睛看起來又有些霧氣了,這些霧氣不是眼淚,只是她防止別人窺探自己內心時豎起的城牆。
她那麽坐着,于是就像是西方世界裏出現的神秘東方美人,漂亮,莫測,還精巧,還精致,帶了一點點不自知的輕輕的薄煙一樣的抑郁和安靜,肩膀也窄窄的,連睫毛輕輕一顫都像是流傳到歐洲的東方傳說。
聞思修不由自主從後視鏡裏一遍遍的确認後座上的人是真的,不斷看後視鏡的結果就是兩人險些撞上路邊的花壇,一路磕磕碰碰,等到了目的地的時候玉玦才發現她到了中國駐西班牙的大使館。
她隐約知道一點穆梁丘家的背景,于是她被帶到大使館的時候也沒有多麽驚訝。
大半夜,玉玦被親切的接待了,然後将她領到房間休息,先前領她來的聞思修卻是已經不在了。
玉玦就那麽被安頓在大使館了,只是這裏的大使館和國內像是行政機構的使館完全不一樣,如果沒人說那是大使館,你只會知道那是個帶有前後院漂亮的別墅而已。
如此休息兩天,有人領了玉玦去學校,辦了入學手續,玉玦算是徹底的要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只是,玉玦的新生活,是一個之前她從來沒有探訪過的世界,這個世界處處都是陌生,語言不通,學科陌生,處處都是碰壁,滿滿的全是艱難,往前邁出一步,都是要使上渾身的勁兒才能挪一點點。
玉玦進入這所大學提供的成績單是能得獎學金的成績單,而且一開始她要進入的就是政治學科裏的國際關系,這是她自己選的,只是最後險些沒有學上。
完全聽不懂帶有濃重口音的西班牙語,上課程序也不熟悉,經常連教室在哪裏都找不着,這個地方不再是之前的地方,所有的一切再沒人張羅,就那麽孤身扔在這陌生的地方,所有的都要從頭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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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好險玉玦是長在孔澤瞿身邊的。孔澤瞿到底算什麽人玉玦不太清楚,可那個人如果在亂世,也是能确保他照舊那樣生活的。有人問孔澤瞿到底教給了許玉玦什麽東西,問這話的人一定從祖上乃至後幾代不會出現什麽像樣的人。孔澤瞿沒有确切的說你以後要當電焊工,我就教給你電焊技術,你以後要當小偷,我就教給你偷盜技術,這不是孩子學的,而是大人的謀生手段。
所有的孩子生出來就是一張白紙,為什麽最後每個孩子都不一樣了,為什麽窮人家的孩子和富人家的孩子不一樣,為什麽讀書人家的孩子和商人家的孩子不一樣,為什麽女人帶的孩子和男人帶的孩子不一樣。那種大人或者家庭給的無形的東西才是影響孩子最最重要的,你要治國,必然受的不是掏大糞的熏陶。
玉玦留在孔澤瞿身邊,是從四書五經開始的,除了那麽費勁的戀着孔澤瞿之外,她泰半精力不是學校生活,而是課下的生活,那人是連看什麽書都會給她精挑的人。她那麽注意着一個人,于是不自知的會效仿那個人,玉玦和孔澤瞿擁有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間太短了,以至于互相連發現自己很像對方某一部分的時間都沒有。
因而,孔澤瞿給的那些個無形的東西讓玉玦在這麽艱難的情況下焦慮,可是不暴,然後很快的開始嘗試改變。
從開口開始,先開始學西班牙語,語言不開口怎麽能行?從和別人說話開始,不交流怎麽融入環境?這裏的學校任何東西都要自己表達,不表達可以,你會得到一個很低的分數,不參加活動可以,你也會得到一個很低的分數,不和別人合作可以,團隊分數你沒有。
就這麽的,所有的一切都開始變,像是多米諾效應一樣,一點點的變化形成了山崩,玉玦還依舊是她,只是她的身體比往常好了,也依舊看起來安靜,可不再掩飾自己的性格,眼裏的霧氣時不時的會出現,可大多時間她的眼神明亮幹淨,甚至有時候會銳利。她願意和外界有聯系,願意去嘗試很多東西,不再壓抑自己,也沒什麽可壓抑的,在意的人不再,玉玦發現原來她還是可以為自己而活的。
這期間,正是适應最艱難的時候,玉玦從大使館逃了出來,對,完全是逃了出來。無意間聽見她每天幹了什麽甚至吃了什麽都要打電話傳給電話另一端的人,電話另一端的人是誰玉玦不想知道,只是再難以忍受她那麽難的想要嘗改變的的生活還要陷入和之前相似的另一個怪圈裏,于是大半夜拉着行李就出來了,就那麽漫無目的的走着,本來是想要找家旅館住下的,在馬約爾廣場坐着的時候又碰見了初初到這個地方碰見的人。
“嗨,你要到我住的地方去嗎?”玉玦到現在還記得聞思修伸出的手,幹淨,修長,很像孔澤瞿的手。
“你是使館的人麽?”
“完全不是!”
玉玦仰頭看了站着的人半天,然後站起來将自己的行李交給他。
于是玉玦跟着聞思修來到了之後一直住的地方。
當你的眼裏只有一個人的時候,這個世界都是小的,看見的也只是那一點點世界,所有的喜怒哀樂因為一個人而起的時候,活的該有多難,索性玉玦是現在的她。
飯罷,洗碗的事情自然是歸聞思修,兩人說好了,做飯的事情歸玉玦,洗碗打掃之類的歸聞思修。聞思修邊洗碗邊跟玉玦說起他帶的學生答卷時候的奇葩答案,惹得玉玦哈哈大笑。
起先在學校碰見聞思修的時候她還以為他也是學生,後來才知道他是社會學科主研究東方哲學的教授,現在這人完全是按照書上所講的東西來比照她。什麽食不言寝不語和方才的話之類的。
“嗨,淑女是笑不露齒的。”聞思修跟玉玦說,他還記着第一眼看見玉玦時候的模樣,跟他心目中的東方淑女是完全一樣,可是現在有點不一樣了。
玉玦聽完依舊哈哈大笑,然後抿着嘴微微笑了笑說“這樣?”聞思修點頭,玉玦鄭重的說知道了,然後轉頭哈哈笑完再轉過來對着聞思修抿嘴笑。
如此就很是淘氣了,看聞思修有點氣鼓鼓的樣子,玉玦覺得很是有趣,已經三十多的男人了,某一方面來說還很直接純真。
玉玦端着茶杯一口口的喝茶,透明的杯子裏墨綠的茶葉上下翻飛,杯子裏湧上來的熱氣連她的睫毛都濡的濕濕的,更不肖說熱氣烘托的臉蛋和嘴唇了,玉玦察覺聞思修又停下了手裏的動作,轉身往客廳方向走,聽見身後傳來盤子掉到地上的聲音時“明天記得補上盤子。”然後就窩進了沙發。
不多時,門外有敲門聲,玉玦去開門,三五個年輕男女手裏都提着滿滿的塑料袋,上面中國超市的字樣顯示這些人又去掃蕩了一回,其中還有一人是她的鄰居,那最最出名的享譽全球的英俊的球星。
那些年輕人是聞思修的朋友,也算是他們共同的朋友,可這鄰居又是怎麽回事兒?
察覺玉玦在看自己,英俊的球星先生摸摸自己的鼻子讪讪說”他們……他們說今晚這裏有趴體……”說完視線就轉向廚房了,在看見已經洗幹淨的碗盤之後神情都暗了下來。
玉玦無法将人都讓了進來,看見自覺坐進餐桌的一群人之後看聞思修一眼,聞思修別過眼當沒看見,他怎麽知道領朋友回來恰好碰上一次飯點兒然後就成了沒完沒了呢,現在這些人來都是不跟他打招呼的,他能怎麽辦?!
“今天不是節日麽,我們就來了。”其中一人這麽說。
“什麽節日?”玉玦有預感又會聽到一個奇怪的答案。
“周五晚上。”
這裏的人任何時間都可以成為節日,玉玦已經記不清到底有過多少節日了,連周五晚上都能成為節日。無奈的又取了圍裙,大晚上的,玉玦将油煙機開的轟隆隆作響,然後開始起鍋。
那些坐着的人看見玉玦開始起鍋,一個個兒的自覺起來和聞思修一起擇菜洗菜,當然球星先生也不好意思坐着,跟着衆人忙忙碌碌這裏一把那裏一把,這真的是個奇妙的情景不是麽!
不得不說玉玦學任何東西都很快,先前忙着熟悉環境學習語言照顧學業,等發現自己再吃一口面包再吃一口意大利面就會吐的時候,玉玦已經在西班牙快有一年了。稍稍有點餘餘的時候就想起來照顧自己肚子了,買了菜,開了視頻讓寧馨指點着,第一頓飯三菜一湯沒有磕絆很順利的做完,并且味道還不錯,然後就開始自己做飯了,幾乎将我們八大菜系盡數做完,狠狠的發揚了博大精深的飲食文化,當然不好的一點就是像今晚這樣,時不時的會有人來家裏吃飯。
從來沒有這樣的經歷,也從來沒有發現人與人就是這麽簡單直接的可以坐成一桌子一起吃飯一起說話,毫無間隙毫無隔閡,玉玦看着這些個人連盤子都差舔幹淨,還有吃完自己去洗盤子的舉動,覺得這樣也還不錯。
飯罷,有人為了感謝玉玦跳了當地舞蹈,玉玦很是喜歡弗朗明戈舞,這種熱烈的直接的情感宣洩,也更是另一個世界。
人總是會被自己所沒有的東西吸引,玉玦也總是喜歡這裏的熱情和直接,那是她所缺少的。
真的像是辦了個趴體一樣,送走了熱鬧的人,兩個人準備睡覺,“晚安。”聞思修親親玉玦臉蛋,“晚安。”玉玦也親親聞思修,然後兩個人一個上樓一個進一樓的房間。
二日,玉玦在去年已經将自己主修課業修完,偶爾接觸到另個院的考古學,一下子就陷進去,即便是星期六,她也要起床去學校。
從家裏到學校要經過西班牙廣場的,已經到冬天了,可西班牙廣場的鴿子依然很多,塞萬提斯雕像跟前也依舊有很多游人合照。
玉玦走過撲棱棱飛起的鴿子群,轉眼間恍惚覺得自己看見了孔澤瞿,那個現在只有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才能想起來的名字,恍惚間看見的那人黑色大衣側臉清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