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兩年
孔澤瞿一動不動,就那麽垂着眼睛,目光和那小東西撞在一起,他的表情僵硬又漠然,就那麽一動沒動的看着一點點小人兒。
這個世界于小人兒來說全都是陌生的,每天每天看見的東西都是新奇的,可是家裏的東西是熟悉的,現在熟悉的家裏多出了好些陌生的東西。小家夥的兩只眼睛多黑亮呀,藏了這世間所有的知道與不知道,就那麽也仰着腦袋瓜兒看那陌生的龐然大物,然後看了好半天就低頭又拄着臺階往上爬了,期期吭吭那麽自己往上爬。拄着臺階的小手胖乎乎的,小短腿兒也是胖乎乎的,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往上,手腳并用,一點不着急,一點不哭鬧,仿佛是個經了大世的老人,就那麽一點點的挪動着,慢慢兒爬的臺階多了,中間險些翻過去從樓梯上摔将下去,然看着的人依舊是沒動的。
“咦……呀……呀……”玉玦聽着父親說話,耳朵裏飄進兒子的聲音,循聲望過去,不見孩子影兒,猜着大約在樓梯間玩的很好,于是也就沒動,不知她看不見的地方是個什麽光景。
孔澤瞿臉上依舊還有僵硬和漠然,他終于動了,卻是無聲的往旁邊退了一小步,看着腳下的小手,沒敢沾上那小東西一點點。
小人對于周槽的什麽是渾不在意的,撅着小屁股終于繞過那龐然大物爬過了所有臺階,然後上去二樓。孔澤瞿依舊在原地站着,他也依舊是側耳聽着客廳裏面的聲音,可是旁邊有響聲了,又有響聲了,還有響聲兒了。
孔澤瞿側頭,什麽都看不見,拐角擋住了他的視線,那小東西不知在幹什麽,可是空氣裏滿是奶味。
我于你是陌生的龐然大物,你于我更是陌生的龐然大物,比先前還要大,還要陌生,孔澤瞿舔舔下唇,移開視線,聽見客廳裏那孩子的語調揚高了幾分。
“這不是你期望的麽,為什麽現在又要這樣怨旁人。”玉玦情緒有些上來了,簡直有些不能理解。
當初不是說要脫離孔家的麽,許家往後的人最大的責任就是不再聽命于別人,可是現在終于不用聽命于別人受人擺布了,你卻又怨人家不再操縱擺布你,還要這樣的義憤填膺,還要這樣別人欠我良多我要與你往後不共戴天,玉玦聽了半天終究是忍不住說了那樣的話,也終于清楚了這兩年來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孔許兩家,許家的存在就是為了孔家便利的,這是建族的初衷,上百年下來了,人心終究是大變,這個世界也再不同于往日的世界,南洋大族許家在叵測的政治風雲裏覺得再不能成日裏戰戰兢兢參與到那些個看不見的流血事件裏,于是一方還是聽命于上面一方給自己做了些打算。
做的這些個打算裏其中一項就是尋求了另一個更大的利益集團的政治保護,我首先要脫離孔家的完全控制,至于和另一個利益集團,我只和你談條件,完全受控于你卻是不能夠的。這原本是極小心的,極秘密的,雖然不奢望能不被上面知道,可暫時還沒有做出什麽觸及底線的實事,畢竟一旦真的觸怒了上面動用國家力量,上百個許家都是不夠看的。許家原本是這麽打算的,只是漸漸發現從上面來的信兒開始少起來,時間一長甚至幾個月都沒有和上面有過聯系。
許從易開始不安,然後發現所有暗中的政策傾斜都沒有了,甚至許家在南洋一帶的正常交涉都受到了限制,當不安開始擴大的極點的時候,還有更大的事情等着他,孔家收回了大部分資金和産業,當然不是以國家的名義,而是以孔家的名義,發現的時候也才是半年前。
許從易開始了長達半年的奔波,從抗拒到談判到祈求,甚至還去找了多年不管事的老先生,還搬出了夫人,可是事情一旦發生,所有的可以挽回都成了不可挽回。大先生說這事兒連他都幫不了他,這樣幹的人是老四,以孔家老四的身份做的,他說不動孔家老四。當時機需要的時候孔家有權利讓一個大族不存在,這是孔家的權利,孔澤瞿姓孔,而大先生大半時間已經姓國了。
孔家老四做的幹脆決絕,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從今往後南洋許家正式不再聽命于孔家,你們上天入地全憑自己的本事。
至于大先生曾經問過孔家老四為什麽還讓許家存在,并且給留了相當部分的東西,甚至還給了可以用于利益交換的東西,這一丁點都不是孔家老四的風格,容不得背叛容不得反抗是孔家老四骨子裏生出來的,南洋許家該是悄無聲息的消失才好。問了之後孔澤瞿低頭沒說話,大先生等了半天仍舊沒等到什麽言語,于是就什麽都沒有說了。許家是老祖宗建的,根根蔓蔓糾結百年,早已經和孔家長在一起,如果真的要将許家從孔家拆出去,對于孔家是刮骨割肉一樣難,這樣難的事情老四幹出來了,還這樣悄無聲息的,等他發現的時候都已經覆水難收,大先生終究嘆息,孔家的老寒兒子有那許多年沒有這樣給他自己幹過什麽了,他到底再不忍心說旁的,況且對于孔家,他親自建了個替代許家的,如此他更是啞然。
大約他養大的那孩子是極得他喜愛的,他為了那孩子竟然做到這種地步,孔許兩家不能結親,雖然許家也有些不聽話,然他那麽難的建了替代許家的然後終于讓兩家沒有關系了,大約他看在那孩子的份兒上還留下了許家,大約他也是怕那孩子怨他怪他的,他終于可以領了那孩子回家去,從今往後他再不是他唯一願意說話的人了,大先生甚至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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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孔澤瞿所有的禁令都解除了,解除的當天晚上,他去了機場。
這許多旁人是不知道的,許家當然也是不知道。許從易只知道許家再不能得孔家蔭庇幹什麽事兒了,那利益集團也開始不怎麽願意搭理許家了,雖然外人暫時不能得知孔許兩家的事情,可是許家已經開始束手束腳了,往日裏的悠游已經沒有,然後所有的不适應都開始了,龐大土地上的資源你再用不上,所有的一切開始不對勁,有大國政府撐腰時候的理所應當都沒有了,許多人開始不适應,頭一個不适應的就是現在許家族長許從易。
所有的一切許從易全部說給玉玦聽了,因為他的不适應,他從頭到尾情緒起伏都很大,他從一出生開始到現在,沒有經歷過沒有孔家的日子,他以為脫離孔家是會很好,可是一丁點都不好,簡直是寸步難行,他還沒有做好那許多脫離的準備,毫無預兆的就被收回了所有的東西。
其實大約也是不到寸步難行的地步,只是落差過于大,許從易很難平複自己,因而他的語調也不同于他平日裏說話的那樣。
因為對着自己女兒,許從易将這些時日來的情緒都帶了出來,不肯示人的東西都洩了出來,他以為玉玦雖然不會和他有相同的情緒,但是至少不會反抗他,可是看看她剛才說了什麽。
“說什麽混賬話!許家為孔家牛馬上百年,到如今什麽都沒落下,我還要跪着去感謝他嗎?”玉玦那麽說了,許從易終究大火。
聽父親字句裏依舊是用的他,玉玦本想忍住的,只是還是低低說了“我沒參與到事情中去,也不知道這中間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但是,但是,許家的那許多榮耀不都是因為人家給了我們才有的麽。”
“你看見了這些個,你看見我們得的只是我們應當的那份?”
客廳裏還有聞思修在,還有玉玦母親在,可是這會兒父女兩個竟是當場這樣起來,旁的兩人都攔不住。
玉玦抿着嘴低頭就沒再說了,因為她父親到底是頭發裏生了許多的白,可是所有的事情在她看來就是如她所說的那樣。人家給了,你拿了,有天人家不給了,你就不依了,況且是你不對在先,撇開旁的,說到根兒上,許家就是孔家養的家仆,家仆做的好了,人家也給你對應的東西,你生了背主子的心,依照主子的性格,沒有亂棍打死已經萬幸。
玉玦全然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待所有,如果她哪怕參與到家族裏面的事情一丁點,她也說不出這樣的話,當然事實她沒有參與,所以她是這樣認為的。她父親經了所有的事,那樣說話也是人之常情,在他的角度上那樣說也沒有不對。
可是這會玉玦就是個說他父親不對的姿勢,沒很考慮其他,也沒很考慮那龐大的族人,只是因為她父親那樣說了,字句間還全是說孔澤瞿的,于是她就憑着第一反應那樣說話。
她雖是麽有再說什麽,然姿勢是那樣個,只将許從易氣了好歹。
“許家往後是要交到你手裏的。”
玉玦悶着沒有說話。
“原本想着眼下情況你去找找孔澤瞿,說不定還有轉機,現在有了孩子就更能說上話了。”
玉玦猛地擡頭,不可思議的看她爸,“不可能,我們就算窮死我也不會去跟他說這種事情。”
也不知什麽時候,樓梯裏那小人兒就攀着拐角看着站着的人了,看了老半天,人家一點都沒動彈。
小人兒于是也沒動彈,只是挨近了那站着的人。
孔澤瞿聽到客廳裏那孩子激烈的說哪怕她死了她也不會找他的時候就沒再聽了,回身一把撐着小東西腋下将孩子抱起來。
玉玦正說話,忽然聽見孩子大哭的聲音,連忙起身跑過去,然後恍惚,有那麽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安靜了,所有聲音消失殆盡。
可是下一瞬她用了全身力氣奔過去躲過自己孩子,然後轉身,什麽都不顧白着臉抱孩子往出跑,開門,出門,然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