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稱呼

鄭念初想,她是無法甩脫這個人了。

她在這個嶄新的環境裏接觸到的所有有好感的事物都與林聲有關。溫潤和藹的林老師,讓她畏怯又萬分想接觸的林聲媽媽,以及各種各樣被林聲介紹過來的好吃的食物。

書店老板,小超市的收銀員,熟食鋪子的劉叔,他們也都對鄭念初笑。真要論起來,她所生活的大環境沒有什麽大的變化,但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的鮮活顏色撕開漆黑的外殼,陽光和雨水都像開閘的活水奔湧進來。她飄飄然被林聲從冰冷的現實世界帶到了鳥語花香的烏托邦。

抽水聲在課間十分鐘的休息裏此起彼伏。虞三月在她旁邊洗完手,抽出一張自帶的紙巾胡亂擦過水,然後又抽一張塞給她。

瞧,連朋友都是與林聲有關的。

她接過來,謝謝也沒說。這幾天裏和她們兩人說了太多謝謝,她說得麻木,對方也聽到耳朵起繭了。

于是她幹脆連謝謝都省略。

“下周月考,你行嗎?”虞三月踱到廁所門口等她。

盡管長相相同,但是相對于虞嘉月,作為雙胞胎姐姐的三月在性格上截然不同。她說話随意,聽話也随意,沒有太多自己的态度。不計較別人是否話裏有話,表裏不一,因為她懶得處理那些意思。相對的,她自己本身也有什麽說什麽,沒有人認為她會背後說人壞話。事實上,也确實是這樣。

朋友适合就來,不适合就走。她三兩天摸清了鄭念初的交流風格,與她說話越來越直了。

上課鈴響之前,兩個人一起回教室。

月考,這個屬于中學生的專有名詞聽在鄭念初耳朵裏真是無比陌生。她這個暑假經歷了太多,父親的低谷,搬家,轉學,對于考試幾乎是山海之隔。

她,對這次考試沒有把握。

“關于荷花,上學期我們學過蘇轼的一首古詩,怎麽背來着?”

朗朗的讀書聲從混亂漸漸歸一,林征望欣慰地從左到右巡視了一遍,這個班的生源都是千挑萬選,一首學過的七言絕句更是個個都倒背如流。

只有鄭念初,微抿着唇,坐在最後一排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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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裏,林征望給鄭念初搬了把椅子,兩個人都坐下了。

“你這種情況,老師沒有辦法單獨給你輔導。”

鄭念初察覺自己給對方帶來了麻煩,皺着眉頭:“我很快就能背完。”

林征望笑着搖頭:“不是背的問題,古詩文不僅要背,還要理解。”

這可正戳了鄭念初的短處了,她在理解這一塊表現出的天賦非常有限,而且全部局限于字面意思。關于閱讀理解裏的深層涵義,她往往只能套着公式來。

正當兩個人各自沉默,林征望思考着方法,鄭念初想着自己的短處,一個聲音響起來。

“我來吧。”

林聲趴在門邊歪個頭進來,嘴角揚起,眼睛彎成月亮,盛滿了星子。

鄭念初很想問為什麽她有這份閑心來攬這活計,但是林征望似乎很熟悉她的做事風格,稍作思考便點頭應允:“那麽念初,你中午可以和林聲一起到我們家來。”

鄭念初便局促起來,只是心底又有向往,最後沒有做出直白的表态。

事後她與林聲出了辦公室,忍不住反悔剛才的默認:“我不去了。”

林聲疑惑:“為什麽?”

“我不想去。”

理由于鄭念初而言太難平鋪直敘地說出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不喜歡哪一個環節,哪一個細致的點,只能籠統地來一句“不想去”。

“你不想好好學語文啦?”林聲這樣看着,實在是個溫柔的人,諄諄誘導,不焦不躁。

但是學習這個主題,鄭念初拿不出足夠純粹的心思去對待。生活中的大事一件又一件接踵而至,戲劇化的境遇沖淡了她作為學生的角色。經歷過那些大風大浪之後,學業似乎就顯得不是那麽重要了,她迷茫于從前清晰的人生規劃。

當然,學習還是有其重要性的,林聲無法全部放下,甚至說,她這個年齡,這種家庭狀況下,除了上學,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別的事。

“我自己背。”

林聲微微一笑,并不認同:“中午你是想到我家來,還是和你阿姨待在一塊兒?”

出乎意料地,林聲居然在催促,或者說逼迫她做選擇。鄭念初這才明白,也許在林聲不在意的情況下,她才那麽善解人意,好說話。

而現在,林聲很雞賊,抛出尖銳卻無可避免的問題,偏要她在兩者之間選一個。很明顯,林聲更想她到她家來,畢竟她知道自己更不願意見到尤敏。

鄭念初不傻,除此之外也不是沒有其它的選項:“我正好在教室背,哪裏都不用去。”

林聲馬上笑了:“你不知道嗎?中午有檢查,教室裏不能有人。”

鄭念初倒是真不知道,但是她也清楚林聲絕不會信手拈來這麽一條規定,肯定是真的客觀存在。

她抿嘴不說話,又是一次默認。

出了校門往左拐,很快就能看到圍欄的盡頭有一處入口,勉強行得下汽車。

鄭念初跟在林聲旁邊,等着一輛黑色的陳年桑塔納蹭着牆皮往裏頭挪。

“今天爺爺回來了。”林聲說。

鄭念初的眉頭就更皺一分?又多了一個人,對林家的情感就會更複雜,混亂到她根本理不清頭緒:抗拒來自于哪裏,希冀和親近又來自于哪裏。

一只手摸上她的臉,揪了揪。“你不用想太多,爺爺人很好。”

前面的司機大概技術不是很好,走兩步就得停下來多看兩眼,磨磨蹭蹭地還沒進去。

鄭念初想知道更多的信息:“像林老師?”

“啊,怎麽說呢?”林聲仰頭思考起來,“性格上是這樣沒錯,但是爺爺其實是我的外公。”

鄭念初還沉浸在這種關系與相像的理解中,面前的路敞亮起來了。林聲就拉起她的手往前走。

下意識地,鄭念初掙開了。

林聲不以為意,笑了笑繼續走。

鄭念初卻開始回憶起剛才柔軟的觸感了,溫熱,細膩,很久不曾有過的體驗。

從她媽媽去世,父親再婚,她的性格越發不好,朋友就基本上沒有再發展過,上了中學更是如此。鄭風很忙,成天都忙,很多時候一天見不了一面,雙方我早出你晚歸,湊不出互相陪伴的時間,而這些時間還要分很多給尤敏。

與她無關的尤敏。

尤敏更不會來牽她的手。

人與人,摩挲着神經密集的手掌,有一瞬間就很像觸電。必須得是互相不讨厭的,最好還是互相有好感的,朋友,親人,都好。牽着手的時候,困倦,疲憊,寒冷都對随着對方的溫度傳過來時相互抵消。

很是美妙。越得不到,越是美妙。

爺爺果然是個很好的人,和林老師在給人的感覺上有一定的相似度。

“過來,過來。”他坐在沙發上招呼着鄭念初,手邊靠着他的拐杖。

他的年紀應該很大了,頭發花白,在她見過的同齡人的祖輩中應該是年紀最大的那一堆。他和藹地笑着,鄭念初就覺得和藹這個詞真好,真貼切,像記憶中的母親是溫柔的化身一樣,面前的老人就像“和藹”這個詞具象化的人類,完完全全等于這一個詞。

她不知所措,遵循着爺爺的話,慢慢走了過去。

臨到跟前突然想起來,她還沒有叫人,沒有稱呼一句“爺爺”。頓時又有些手足無措,到了爺爺旁邊,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好,要不要補那一句稱呼。

年長者卻已經熟絡地拉過她的手,在自己手裏輕輕拍:“叫什麽呀?”

他這樣拉着她的手,褶皺的表皮包裹着年邁的骨架,綿延了好幾十年的溫度像一間恒溫的房子,多陌生呀,鄭念初無法從不知所措的笨拙中離開。

“鄭念初。”她默默地說,覺得自己和面前的老年人遠了。但讓她說出親昵的稱呼來,她又根本無法做到。人家和她又沒什麽關系,讓別人叫那麽親近也得看別人願不願意,覺不覺得尴尬。

“啊?”

她聲音本就小,名字也不是常見的那些,還連名帶姓得全乎,或許老人上了年紀還有點耳背。

于是她不得不放大聲音又重複了一遍。

“哦,”老人家長長地吊了一聲,“叫念念啊。”

屋子裏有三個人,爺爺叫錯了名字,剩下的兩個人卻都沒有糾正他。

鄭念初的心髒驀地一暖,她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稱呼就能讓人這樣驚訝。多麽親昵呀,她父親都不曾這樣叫她。她是存了私心的,不想知道爺爺是聽錯了,還是故意這樣叫她,她希望以後也可以這樣,有一個人親密地喊她。

“念念。”

林聲彎起眼睛學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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