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羽翼
尤敏當然是在家的。
自從到了淮海市,她就沒有再找工作。這裏的人脈她沒有,鄭風的圈子也沒有張羅起來。她就整天在家,偶爾出門,中午肯定是在的。
之所以這麽篤定,是因為鄭念初看到了門口蜿蜒至室內的水漬,有淡淡的新鮮魚腥味。
上一次她沒有帶鑰匙,尤敏也沒給她開門。後來父親回家,問她在門口幹什麽。
她照實說了。
父親當然很生氣,牽着她的手去質問尤敏。
“行啊,我還想她大晚上的不回家是有什麽事,打電話找她老師。這可好,你這閨女才多大年紀,就能裝可憐來誣陷我。我把你關門外我有什麽好處啊,我是能賺名還是賺利了!”
“你還沒看出來嗎,平時蔫不作聲,想趕我的時候腦瓜子裏不知多少壞心思。要實在過不下去,鄭風咱倆趁早離。你這孩子天天看我什麽眼神,那是恨我,把我當殺她媽媽的仇人呢!”
“我是短她吃還是短她穿了,就這麽恨我,暗戳戳使壞,天天顧完工作,顧家裏,我從二十多歲——”
“尤敏!”鄭風松開鄭念初的手喊了她,對她搖頭,“行了。”
鄭念初冷眼看完這一出鬧劇,沒有開口辯解,徑直回屋了。
尤敏還在身後爆炸。
她不打算為自己說什麽,也徹底放棄了把父親拉向自己這邊的想法。在她心裏,已經走過了一場官司。
尤敏的律師說,法官點點頭。
尤敏的律師又說,法官還是點頭。
最後,法官敲一敲小錘子,判定道:“鄭風歸尤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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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必要再拉回來了,當父親開始在兩人之間有所傾斜時,她就知道再也沒有這個必要。
她沒有律師,自己為自己聲明:“法官,我放棄。”
這一次,尤敏故技重施,她也只能怪自己沒有主動找父親拿鑰匙。
可是面對林聲,她不能把這些告訴她。林聲于她,現在只是一個認識的人,對方禮節性地對她好,她也只能禮節性地還。
“鑰匙沒帶。”
林聲睜大了眼睛:“你們家沒人啊?”
鄭念初說謊是不大利索的,她之前模糊地說鑰匙沒帶,确實是沒帶。可林聲一下子切到要害,反來問她家裏是不是沒人。
她總不能說有人吧。好在只是是非題,随便表個态度她做得到。
于是她遲疑着點頭。
林聲含笑的眼睛擦燃了火星,那麽亮。她邀請鄭念初到她家去。
鄭念初才不會去呢。“家”這個詞如今時時刻刻都給她負面印象,她連自己家都不是很想去,更何況別人的家,一個不算朋友的同學的家。
見她搖頭拒絕,林聲又想了想,道:“那你要是有時間的話,我帶你去拜訪林老師怎麽樣?”
這個提議鄭念初沒有馬上否決,林征望對她而言倒和這些人不一樣了。他們好像認識,盡管鄭念初不知道他。好像一場久違的相逢,雙方是有時間和舊事作為鋪墊的。他散發的善意與親近之感在鄭念初看來很陌生,但又有些新奇。
林聲在她旁邊,快上一小步給她引路,兩人邁進職工宿舍區域,一小片花園映入眼簾。
開敗的紫藤蘿只剩下葉子,也開始漸漸泛黃,一張木制長凳安放在下面,落了幾片今日的黃葉。
他們沿着昏暗的樓梯上去,轉角處的窗戶投進來淡淡的天光,最後,她們在四樓停下,林聲敲門。
很快,門被打開了,開門的正是林征望。他戴着眼鏡,一下就瞄到了林聲身後的鄭念初,眼角帶起一點褶子笑着打招呼:“是念初啊,快進來。”
鄭念初就有些木,她是不是應該買些東西再來,別人家正做着午飯呢她就來了是不是太不合适。
林聲卻不管這些,抓起她的手就把她牽進來了。
這樣的動作出乎鄭念初的意料,她彎折着手掌,僵硬着沒給回應,就是隐隐透出抗拒的意思。然而林聲只把她拉進來後就放手關門去了。
門在她身後合上,鄭念初明白她不能再一走了之,她得成為這屋子裏的“不速之客”了。
望眼看去,房子的戶型很舊,在樓下看到的牆面就能證明這棟樓的歷史。但是房間裏的布置卻溫馨又實在,是個真真正正可以當做模型的家的樣子。掌控這間屋子的人一定很有條理。布藝沙發和四四方方的飯桌互不幹擾,各自占據兩點核心,油煙的氣味飄在空氣中。
大概下了辣椒,這味道馬上嗆起來,油煙機也加大了幅度嗡嗡叫着。
呲啦一聲,大量食材入了炒鍋,林老師的妻子出來問:“林聲,你鹽買哪去了。”
林聲馬上認錯:“我忘了!這就去!”她又轉頭向鄭念初:“走嗎?”
走,幹嘛不走。
她一動,就暴露在林老師的妻子眼中了:“帶同學來家怎麽不說一聲,你再去你劉叔家買點熟食,看你同學愛吃什麽買什麽。”
出了門,鄭念初才意識到哪裏不對。
“你……”
“嗯?我怎麽了?”
林聲還在笑,只是怎麽看怎麽有點狡黠的味道。鄭念初茫然,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甩了甩頭,再看時卻看不到了。
兩個人不大說話,一路走下去,又回到擺攤的那條大街。林聲熟門熟路地摸到一家小超市,這個超市說是小賣部也沒有問題。買了鹽,又到熟食鋪子買了別的。
鄭念初也不吭聲,林聲就沒有強求,照着自己的喜好買了點。
她們走在盲道旁邊,路邊的書店,文具店和小餐館這才在鄭念初眼裏留下印象。
“也有好吃的,下次可以來,今天是不行了。”林聲看她打量着四周,主動介紹。
下次,又是下次。
不知道這些所謂的下次是什麽時候,鄭念初心裏有一點抗拒它們的到來,可是每回聽她一說就忍不住開始幻想雛形。
約定常常是和親密相聯系的。
她不明白為什麽林聲沒有那樣喜歡她還要處處來接近。一個班裏說多不多,說少也有四十多人,為什麽偏偏是她?插班生她倒是班裏唯一一個,但這有什麽呢?她也從來不找自己問詢以前學校的情況。
一路思考着,她們又回到了林老師家,同時,也是林聲的家。
她後悔當時同意林聲的提議,她不該來的。
林聲的媽媽,林老師的妻子,大概正在看廣告,看見她進來,眼光很複雜,不過仍然笑着讓她坐,然後接了鹽回廚房重新開火。
好像,林老師的妻子也不怎麽喜歡自己。
她确實不該來。
林征望讓女兒帶鄭念初玩:“我去幫你阿姨看着鍋。”
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有過什麽交流,當她倆聽到喊聲,從林聲卧室出來吃飯的時候,林聲媽媽看她的眼神明顯發生了變化,臉上的笑容也更貼合更自然了。
四個人圍着那張小方桌坐下來,菜碟碗筷都已經擺好了。如她所想,林聲媽媽是個有條理的人。
鄭念初左邊是傅淮寧,右邊坐着林聲,林征望在她對面。林聲沒有說怎麽遇到她的,林征望就問起來,說:“你爸爸中午沒回來?”
鄭念初嚼下米飯,點頭。
“那你,”林征望頓了頓,“你阿姨呢?”
過了一會兒,他才得到鄭念初的回答:“在家。”
飯桌上一時寂靜。
鄭念初對着林聲不想說這些,甚至要撒謊,但是換成林征望,她就不知怎麽的,訴苦似的說了出來。
林征望愣住了,傅淮寧打破了冷掉的氣氛,給鄭念初夾了一筷子林聲平時愛吃的菜,在她想來小孩子口味會有相同。
“吃飯的時候就吃飯,非要說什麽話。”這句話是對林征望的,說完她又夾了些別的菜色到鄭念初碗裏,“嘗嘗看,我做的菜合不合你胃口。”
那種疏離感,和鄭念初心裏念叨的那幾句“不該”頃刻間全部消彌。
鄭念初用來嘗味道的大概不是舌頭,她滿腦子都是細胞和神經元在叫嚣:這個合胃口,那個也合胃口。
飯後她們又回到林聲的房間。這裏空間并不大,比她的新屋子還要小。
林聲敲了敲中間一堵牆,聲音不算沉悶:“爺爺住隔壁,現在在小姨家。”
原來是一間屋子隔開的。
兩個人之間其實沒什麽好聊的,林聲就問她要不要睡午覺。
“不了。”
這是別人的家,別人的床,她知道那是很不禮貌的,至少将心比心,她不喜歡別人躺在她的床上。
林聲向來善解人意,見勸解不奏效,也不強求,只說:“那給你書看。”她從小書架上找出一本外殼很有趣的游記遞給鄭念初:“屋裏沒凳子了,你坐床上看吧,我真的沒有潔癖。”
鄭念初心說,我在意的,可我也不是潔癖。不過仍是坐下了。
她翻到扉頁,林聲的電腦裏傳出了聲音,是很奇怪的音樂。
沒有人聲,也沒有幾樣樂器,甚至不成曲調,聽着靜谧安寧如臨山溪小池。
鄭念初沒有聽過這樣的曲子,她繼續翻着書,看着看着發現好像也沒有封面看起來那麽有趣。
然後漸漸地,她的眼皮耷拉下來,整個人開始傾斜。
林聲關掉蓄謀已久的助眠曲,輕輕走過來,把疊好的被子和枕頭放在她即将要倒下的地方。于是鄭念初到底還是歪倒在床上了。
又過了幾分鐘,林聲斷定她已經睡熟,遂拿開那本游記,彎下腰來仔細看她。
皮膚白皙清透,雙頰泛粉,睫毛細密而纖長,烏黑的長發與眉睫,配這張精致的臉孔正好。
而她的目标,是那雙耳朵。如今鄭念初歪着身子,她只能看到一只右耳。像西方神話裏居住在無邊森林的精靈,也像純潔的大天使即将振翅的羽翼,馬上就要帶着這個人,這個靈魂,飛回到天上。
她将手伸過去,碰到了夢寐以求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