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閑話

一沓試卷靜靜地被放置在第一排靠門的座位上,鮮紅的筆畫在潦草的黑色筆跡間裝點出一副鄭重。

早上的陽光照進來,起早的第一個學生進了教室。“咦?昨天的小考?”

虞嘉月最近不愛跟她姐姐和林聲一同出入,尤其是虞三月,她都有點讨厭她了,比對方搶了她的西瓜尖還要讨厭。從教室到廁所,她緩緩通過,也沒有多長的距離嘛,幹嘛還要一起來來去去,好像人來人往的走廊上有鬼,專挑單獨上廁所的一個人吃掉。

“我以為她成績多好呢。”

“對啊,還插到我們班來,一線城市學生那麽厲害,可不得考滿分啊。”

洗手臺前,兩個女生擠在一塊聊着天,一個初二一班,一個初二二班。

又一個女孩開了水龍頭,伸頭問:“你們倆說哪一個啊。”

“就你們班那個鄭念初啊,”二班的女生說,“最近還有別的轉校生嗎?”

“我覺得還好啊,也不是特別差。”半途加入的女生客觀地質疑。

“嗨,”二班女生不同意了,“你看人家那愛答不理的态度,還以為至少寫個滿分作文呢。林聲語文那麽好,什麽時候像她那樣過。”

“天吶,你拿林聲比,全校你都找不出第二個林聲了。”那女生眼角耷下來,唉聲嘆氣,“一提林聲我就氣,我媽整天讓我跟人家學,那能學得來嗎?”

虞嘉月就聽開始時那個同班同學狀似公允地總結:“語文考成這樣,肯定是找後門進來的。她要是低調點,安分點,我們也不至于怎麽着。問題是她老是一副看不起人的樣子,多讓人看不上眼啊。”

“又背後說人壞話。”虞嘉月走過去,擰開水流。

二班那個女生随口吵了一句:“說你了?”

三個人,尤其是主張反感鄭念初的兩人,都尴尬地不知道怎麽好。之前眼尖看到虞嘉月過來,都已經不好意思直視了,現下還争執了兩句,當然踟蹰着就要走。

虞嘉月是誰?那是虞三月的妹妹,虞三月又和鄭念初一塊兒玩,可不就跟悄悄說人壞話結果被人聽到一樣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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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答不理,那是因為她不是普通人家出來的,你們說話也不知道忌憚,居然就在這裏說。”

她存了心眼,沒有說鄭念初的父親是政府官員,她只說對方家裏有背景。

“家裏有錢又怎麽樣,花錢買的學校,還有臉了。”二班女生不像本班同學,低頭不見擡頭見的,硬着頭皮還在說,最是氣不過,不過緊接着被其他兩人拉走了。

不說明準确的家境是有這樣的歧義的,學生們偏愛學校收了錢之類的小道八卦,收得越多,聊起來越義憤填膺與盡興。一些家境平常的學生,比之貧窮者,更愛仇富,聽說有花錢走後門的隔壁同學,恨不得幾句話貶到腳下才好。

但若換成官員的兒女,他們就不免怯步不少,總有不知多少顧忌。別說閑話,連巴結都要避免沾着的,像個寒酸的秀才,端穩了清高的名號。并且,他們自己不願湊近,也不願別人湊近。

鄭念初收拾着書包,拿到那張試卷動作又頓住了。教室裏很快走了一大半,還沒走掉的也都收拾完了東西,三三兩兩結着小隊。林聲就在前方,坐姿端正地翻着一本書。

她知道那是在等她。

在小考成績下來之前,鄭念初有一百個不願意,就像一個學生說就算考不上我也不要去補習,等真的考不上,又千方百計地央求家長要去了。在明晃晃直白無比的成績面前,什麽底線都算不得底線。年少的人們有的那些孤高的,清澈的情節,往往在一個意想不到的突然瞬間,就全部交代出去,徹頭徹尾地忘懷與放棄了。

現在就是這樣,鄭念初曾以為在大風大浪之後,她對這些少年所學的知識即将開竅,又或者看淡這些,把目光放到更長遠,更渺茫的未來中去,可是故事只是故事,雞湯只是雞湯,她不行的,尤其是一個人這樣漫無目的地去學習時。而作為一個學生,學習與成績她根本無法輕巧地看淡。

正如現在,那些對于溫暖家庭氣氛的抵觸情緒立時抛在腦後了。

什麽?受不了?

現在還有比差強人意的成績還更讓人受不了的事嗎……

現在,林聲在那裏等着她了。

降伏了心底的情節,妥協後的她背起書包,慢慢地起身,林聲卻已經來到了她面前。

“走嗎?”

自然是走的。

鄭念初不禁生出感激,無論林聲出于什麽意圖,是不是真的喜歡她,要和她成為朋友,她對實實在在地對自己提供了很多幫助,以及非常多的理解。她在接受與不接受林聲的輔導之間反複動搖,無論是不是情有可原,她确實這樣做了,然而林聲,仍舊在每一次她需要之時,那麽恰好地站到她的面前來。

這讓她非常感激。

除此之外,林聲後來的殷勤也讓她不知如何是好。

與林聲的殷勤同樣回歸的,還有她一家的衷心歡迎。

她們短暫地午睡後醒來,鄭念初的長發披散在身後,蓋住整個背部。林聲拿過梳子自告奮勇,要幫她紮起來。

鄭念初卻有些羞怯了,心說我到你家來,白白吃你媽媽做的午飯,睡你的床,接受你空出時間來對我不要求回報的指導,現在還要懶成這樣,如何能好意思呢。

她卻不知,林聲對她一頭如水的順滑長發觊觎已久。雙方這樣各執己見,向來溫柔體貼的林聲這回卻根本不肯讓步,攥着屋子裏唯一一把梳子沒有放手的意思。

鄭念初還能怎麽辦?也只能是随她了。

整齊的梳齒滑過更整齊的發絲,着一頭柔順的青絲沒有年幼者頭發細弱的特性,在鄭念初十多歲時就長得叫人豔羨,摸上去柔軟水滑,還韌性十足。入了秋的天氣裏,她自己每梳一次頭就要掉下一把頭發來,鄭念初的發根卻特別健康,根本不見落發。

心态崩了……

林聲熱愛這一捧長發,也喜歡長發下覆蓋的耳朵,只是她一碰,對方就忍不住躲開。

林聲哪是表面那樣的善解人意溫柔無害呢?當她發現這一點,惡趣味就掌控了她的手,不時地拂向耳廓,以及柔軟的耳背。

漸漸地,坐着的鄭念初身子越來越歪,耳尖越來越紅。林聲無聲笑着,說:“怎麽越坐越歪了。”她把鄭念初僵硬的肩膀扶正,還要繼續梳。

鄭念初一擋那把使壞的梳子和手,忍不住說:“我自己來吧。”

林聲卻自說自話:“沒事,我不嫌麻煩。”又舉起梳子打算換上一邊重新來過。

鄭念初堅持不讓,終于讨饒似的說了實話:“我……我癢癢。”

林聲瞧了兩眼她耳廓和腮跡的淡粉顏色,終于撲哧一聲輕笑出來:“那好吧。”這才遞上了木梳,手裏還似有似無地留存着那兩種溫軟的手感。頭發與耳背,她竟一時辨不出哪個更好摸些。

總之,都很美妙就是了。

客廳裏爺爺歪在沙發上,正開着電視打盹,大約怕吵到她們看書睡覺,聲音開得不大。她們倆輕手輕腳地關上門,默契地都沒有出聲,靜悄悄走過客廳來到鞋架旁。

爺爺卻在這時醒過來,沙發發出擠壓的輕響,爺爺伸出頭,叫她:“念念。”

只換了一只鞋的鄭念初疑惑地擡頭,不知道這位老人為什麽突然叫住自己。

爺爺卻慈祥地笑起來:“明天也來吧?”

沉甸甸的厚重情緒落在鄭念初的心頭,她鄭重地一點頭,像應一個艱難的誓言:“嗯。”

近來陽光很好,好到叫人流汗。鄭念初頂着這樣的陽光,和林聲走上了陰涼的樓梯。這個時候,她覺得一切都好。陽光熱,樹蔭驟冷的一段路就很好,似乎該熱的時候熱,該冷的時候冷。就算現在讓她面對自己那個不知如何評價的混亂的家,大約她都心情愉快。甚至是尤敏,許許多多她讨厭的人,這種愉快都不會消散。

然而,她不過剛跨了幾級臺階,那壓倒性的,鋪天蓋地的歡愉馬上打了折扣,落上淡淡陰影。

“怪不得看不起我們,家裏有錢啊。”

“你猜是鄭念初家有錢還是王嫣家有錢?”

“不知道,我倒覺得王嫣好點。”

“得了吧。”

林聲溫柔的唇角顯然也挂不住了,她提高了些音量,歡快地問鄭念初:“今天是不是很熱?”

樓道裏的交談聲就此消散了,只有匆匆上樓的腳步。

這陰影雖淡,卻難以擺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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